61

安平河寬五六丈, 安平橋是一座跨河的拱橋,當年修造時,特意蓋了頂。青瓦檐下, 挂着一盞盞紅色燈籠, 美人圖, 花卉魚蟲, 玉兔蟾蜍。

婁诏拉着馮依依走去橋上,帶着穿過來往人群。橋上人多, 不小心就會擠散。

橋下河水悠悠,單篷船從橋洞穿過,輕搖而去,晃開了飄着的河燈。

馮依依舉高手裏糖球,就怕那一層甜蜜糖漿沾上別人家衣衫。

下了橋,繞過幾條小巷,人終于沒有那麽擁擠。婁诏帶馮依依往路邊慢慢走着, 手指張開,與馮依依的相扣, 好似這樣, 兩人之間就會更加牢靠。

“去哪兒?”馮依依問。

婁诏回頭張望, 見着國公府那倆婆子已然被他甩掉。

“前面。”婁诏擡手一指。

雖然兩人之前是夫妻,但是在外面從未這樣親密牽手。馮依依有些羞赧,手往回抽了兩回。

路上是有經過一對對的男女,也是相互間羞澀談說。

掩飾般,馮依依咬下一顆糖球, 圓滾滾的含進嘴裏,撐起了一半腮幫子。

兩人慢慢走着,婁诏稍一側臉, 就見着馮依依安靜的吃着,乖巧的像一只松鼠。

“好吃嗎?”婁诏問,盯着馮依依手裏半串紅豔豔的糖球。

馮依依點頭,舌尖還帶着酸酸甜甜,兩眼酸的一眯:“好吃。”

“诓人,”婁诏手指點着馮依依額間,笑着道,“眉頭都皺了,還說好吃?”

馮依依小巧舌尖探出,舔掉嘴角的糖渣,口裏還有酸出的口水:“因為好吃,眉頭才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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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婁诏習慣的蹙眉,一臉不信。

然後,婁诏攥上馮依依的手腕擡高,自己微微垂首,張嘴咬上她手裏糖球,從那竹串上吃了一顆。

馮依依反應上來,那顆糖球已經被婁诏吃進嘴中。

“依依說的對,真的好吃。”婁诏笑着,細長眼睛染着笑意。

馮依依收回手,下颌微揚:“你以前沒吃過?”

“吃過,很久之前。”婁诏道,攥着馮依依的手繼續往前。

孩童時候自然會吃,後來大了,對這些零嘴之類沒了興趣。

猶記得,母親領着他,抱着弟弟,這樣在京城看燈,父親跟在一旁,一家人歡和。

全是燈,檐下,樹梢,橋頭,船尾,各色花樣,造型各異。

“那是什麽?”婁诏指着一處攤位,正見一位郎君給女伴買了一碗。

馮依依看過去,是一處設攤賣食的,裝飾精美的車架裝載食物,攤主笑臉迎客。

“冰雪冷元子。”馮依依往前去看了一眼。

那是用黃豆和糖做成的小團子,後面放進冰水中,夏天吃着尤為解暑。現在已是秋日,不想還有人賣。

婁诏點頭,随後走去攤前,回來時手裏端着一個小瓷碗。

兩人站在路邊,避開別的行人。

“嘗嘗?”婁诏小勺舀了兩顆元子,送去馮依依嘴邊。

元子如其名,冰雪一樣白,軟軟的,看着就讓人有食欲。

“給你多加了蜂蜜的。”婁诏又往前送送,“你吃不了,剩下的我包,成了吧?”

馮依依抿抿嘴,攥着糖球不好接碗,腦袋微微往前,張口含住青瓷小勺。

甜軟在嘴裏化開,貝齒輕咬,試着那元子獨特的軟彈,果然湯水是槐花蜜的味道。

馮依依不覺眯了眼睛,好吃的總能讓她無比滿足。她愛吃甜,酸,辣,只要不是苦的,她都愛。

婁诏一顆心軟下,看着馮依依吃他送上的東西,他比她更滿足。便想,以後養着她,是多有趣的一件事。

吃完冰雪冷元子,婁诏回去給攤主還碗,像許多普通人家男子那般,付上幾個銅板。

馮依依看着,分明還是婁诏,卻又不一樣。

前面還有一個食攤,車架挂滿燈籠,攤主面前的鍋裏冒着熱氣,板上是熱乎的鵝鴨雞兔肚肺。

馮依依走過去,肚肺煮得軟爛,湯汁的味道早已滲進去。

婁诏走過來,見着馮依依手裏托着一個荷葉,上面就是各式肚肺。

“這些可以吃?”婁诏皺眉,看着絲絲熱氣,胃中開始翻滾。

“自然能。 ”馮依依竹簽挑了一塊送進嘴裏,肉香四溢。

有些東西不能只看表面,其實吃到嘴裏很香。原先她也和婁诏一樣的表情,是秀竹親自示範,後來便也喜歡上這味道。

婁诏點頭,站在馮依依身旁,為她擋着往來人流,留出一片小天地,讓她安靜吃東西。

“你要不要嘗嘗?”馮依依插起一顆鴨心,往婁诏面前一送。

“我,”婁诏袖下指尖動了動,嘴角漾開好看弧度,“好。”

他俯下頭去,牙齒一對,咬上那顆鹵味,只覺一股血腥味鑽進口腔,胃中不适更甚。

馮依依收回竹簽,有些期待的看着婁诏,燈火下一雙眼睛明亮。

“好吃。”婁诏對上馮依依的眼睛,表情愉悅的咽下口中之物。

心道,她喜歡就好,自己若是不吃,豈不是掃她的興?難得她願意回應,他自該做好,換她徹底回來。

馮依依腦袋一歪,嘴角甜甜翹起,有那麽一絲得意:“是吧?好吃的。”

說完,馮依依轉身,手裏抱着荷葉,低頭吃着剩下的。

婁诏捂住嘴,眉頭緊皺,死死壓下腹內不适,轉身問那攤主要了一碗清水喝下。

這種東西他不曾吃過,世家認為這些只是窮苦人的吃食,無法端上他們的飯桌。

“你說要去哪兒?”馮依依問。

身後是一座花燈架,挂滿了各色燈籠,将她一身水色衣裙映成紅色。

婁诏呼出一口氣,上前接過馮依依手中荷葉,然後下颌一擡,示意前方。

馮依依順着看過去,就見到一座夫子廟,不少人進出。

“夫子廟?”馮依依看着圓圓的廟門,不太明白。

婁诏即将官拜一品,早不是當年學子,為何要來夫子廟?

順着也就想起在魏州,那年上元節,婁诏也去過夫子廟,說要她一起跟着。可她那時一顆心傷透,并不想與他同行。

廟門外,一位廟祝支了桌案,上頭擺着各種東西。

婁诏過去,同廟祝說了什麽。廟祝點頭,笑着往馮依依這邊看了看。

然後,婁诏彎腰在那邊寫着什麽。

“我們進去。”婁诏回來,拉着馮依依的手,帶她進了廟門。

馮依依歪過頭,方才分明看得清楚,婁诏将什麽東西塞去袖中。

廟裏比外面幽靜,前方廟殿中倒也有拜夫子的學子,但更多的是結伴男女。

婁诏不說話,帶着馮依依繞過前殿,直接去了夫子廟後院。

燈火悠悠,兩人站在月亮門下,看着前面院中的一棵參天古槐。

樹幹粗壯,足足要三人合抱才行,巨大的蓋頂撐開,枝葉繁茂,幾乎将整個院子遮擋。

條條紅綢系在樹枝上,風一過便輕擺飄揚。

“魏州的夫子廟也有千年古樹,雌雄合抱同體的銀杏,像一對不離不棄的夫妻。那邊的人稱之為姻緣樹,每逢過節,不少人會前去祈願祭拜,系上紅綢。”

婁诏眼望古樹,淡淡說道。

馮依依仰臉看婁诏,又看去古槐:“哦。”

“你是覺得我不會說這種話吧?”婁诏一笑,視線鎖上馮依依眉眼,“認為我像一塊冰?”

馮依依不語,心裏并不否認。婁诏的确冷清淡漠,似乎任何人都不會讓他心起波瀾。

“給。”婁诏擡起馮依依的手,輕輕在她掌心放下什麽。

馮依依低頭,看見手中的是一條紅綢帶,和古槐上的那些一模一樣。

所不同的是,這條紅綢上,寫着她馮依依的生辰,還有婁诏的。

“我知道,五梅庵也有一顆姻緣樹,是梅樹。”婁诏垂手而立,語氣微微酸澀。

他知道,當初馮依依約他去五梅庵,其實只想系上一條姻緣帶,像別的姑娘那樣。所以她幾次囑咐他一定要去,不過是想和他一起系上。

往事同樣被馮依依想起,就如昨日一般歷歷在目。

少女心事,總是希望自己同喜歡的人留下些美好回憶;亦或是想證明,她一直喊着夫君的人,會一直是她的。

她那樣喜歡他,想拉着他讓所有人看,讓他們知道婁诏是她馮依依的夫君。

“你知道?”馮依依垂首,手心攥起。

“知道。”婁诏唇間送出兩個字。

他怎能不知道?馮依依在他面前,心思向來淺顯。或許,那日沒有事情的話,他會去吧?

婁诏嘴角一抹譏笑,那是對他自己的。他明白,兩年多的煎熬,是他活該,最開始就是他不珍惜。

“魏州的夫子廟,其實我有準備姻緣帶。”婁诏擡臉,細長眼睛微眯,“可是,你已經不想去了。是我死端着自己的高傲,還以為你根本不會離去。”

馮依依輕嘆一聲,若是當年婁诏能将心裏話說出,兩人又是怎樣一種局面?

可是,光陰不會倒流,有些事情實實在在發生了,只能面對。

“依依,今日我們系一次姻緣帶,可好?”婁诏站去馮依依面前,雙手扶上她的雙肩,“以前我錯,以後絕不會錯。”

他要娶她,讓她做他的夫人,一生一世。

馮依依垂眸不語,嘴唇緊抿。面對婁诏的坦白,她不知如何回應。

人家說她有主意,碰到事情總會幹脆處理。可是有些事情實在亂,解不開,理不清。

“這樣好不好?”婁诏見馮依依不說話,歪下頭去看她的臉,“對你,我還像做贅婿那樣,家裏事全交給你,俸祿全給你,産業全給你。然後我只有你一個妻子,永不納妾,不去花樓,不看別的女子一眼。”

馮依依擡臉,秀眉微蹙:“最後一條,你根本就做不到。”

诓人,每日街上多少女子,誰能做到不看一眼。

婁诏松了口氣,摸摸馮依依頭頂:“對,桃桃我當然還要看的,咱倆的女兒嘛。”

“才沒有,”馮依依直接拒絕,這人怎麽慣會撿便宜,“桃桃的爹爹是大哥。”

婁诏笑容一僵,随後語氣軟下來,打着商量:“好,那先把這個系上?”

從馮依依手裏抽過姻緣帶,婁诏走去姻緣樹下,踱步繞着樹身轉了一圈。

“依依,快過來。”婁诏站在一盞燈下,玉色長袍,緩緩擡起自己的手。

馮依依輕步過去,柔色的裙裾從地上擦過。

“系上那裏如何?”婁诏指着一截槐樹枝,問。

仿佛是古槐感應到一樣,枝條微拂兩下。

婁诏撸起袖子,走過去伸手夠下那條樹枝,仰着臉,将寫有兩人生辰八字的姻緣帶系去上面。

松手時,那紅色綢帶便高高飄揚,在夜色中蜿蜒妖嬈。

回頭,婁诏看着馮依依站在原處不動,便快步過去拉了她過來。

“看,就是那條。”婁诏伸手指着,一手搭上馮依依肩頭。

“可,”馮依依瞅了眼婁诏,“祈福帶要自己挂才靈……”

婁诏一根手指摁在馮依依唇間,湊去她耳邊:“別亂說,趕緊許願。”

見馮依依不動,婁诏幹脆轉到馮依依身後,手臂從後面将人圈住,然後握上她的雙手擡起,合十。

而他的雙手,則合着馮依依的雙手,包在雙手間。

兩人站在姻緣樹下,心中默念祈福。

風過,樹葉沙沙作響,枝下燈籠晃蕩兩下。

婁诏其實不信這些,但是馮依依在意,所以他願意陪她。

系姻緣帶,吃雞鴨肚肺,乃至去洗那滑溜溜的泥鳅,只要她喜歡。

“好了,趕緊回去。”婁诏松開雙手,薄唇在馮依依發上落了一吻,“不然那幾個婆子真要找去侍郎府了。”

馮依依恍然記起,的确是跟着出來有一會兒了,該是回去找林昊焱。

“你說的地方就是這兒?”馮依依問。

跑這麽多路,就是為了一條姻緣帶。

婁诏回頭看看姻緣樹,然後牽上馮依依的手:“你對外人千萬別說。”

看着婁诏這幅樣子,馮依依忍不住捂嘴一笑。若是京城傳開,左相大人中元夜穿過半個京城,最後在夫子廟系了一根姻緣帶……

婁诏的臉應該很臭吧?

兩人回到茶樓的時候,正好林昊焱準備出去尋人,見着人回來,一顆心總算放回肚子。

林昊焱一把将婁诏拉去僻靜處,長嘆一聲:“婁大人,別這樣吓人成不?我家表妹到底與你還沒……”

“還沒什麽?”婁诏皺眉,眼神淡淡冷漠。

林昊焱半張嘴角,被噎了話頭,當即腰身一直,雙臂環胸:“沒定下,你就不能随意将人帶走。”

妹妹是他的,這就是底氣。直隸上峰又如何,還不是想當他的妹夫?

這廂,馮依依上了茶樓二層,偌大的間兒裏此時坐了不少人。

婁明湘看完戲被請過來,正和林苑坐在窗邊說話,那樣子還是個嬌俏姑娘,并不是一身男子打扮就能遮掩住。

“表小姐。”門邊站立一男子,拱手作禮。

這人馮依依認得,是林灤的庶子,林晉,之前在國公府見過兩回,也算認識。

林家規矩重,嫡庶之間差別明顯,任誰都能看得出來,行為,穿戴。

旁邊還有兩個林家的庶女,想來也是出來看燈,一起聚在這茶樓,等着子夜的那一條火龍。

火龍是晏帝為了西番使團,而特意加的一項游樂。街上很多人都在等着。

沒一會兒,林昊焱上來,手裏提着兩把酒壺。

“大哥,要做什麽?”林苑來了精神,幾步跑到桌邊。

林昊焱将酒壺往桌上一放,雙手摁上桌面:“離着子夜還有有些時候,咱們玩行酒令。”

聞言,所有人圍着桌子坐下,剛好馮依依和林晉就成了鄰座。

婁诏與手下交代好事宜,進來屋裏,看見馮依依身邊已沒了位置。

林昊焱權當不知,兩壺酒往桌上一推:“這個令官先由我來當,然後順着輪流。”

婁诏只能在僅剩的的座位坐下,靠着小妹婁明湘,也正好是馮依依對面。

“怎麽玩?”

林昊焱解下腰上配飾,往桌上一放:“擊鼓傳花,鼓聲落,到了誰手裏誰答題,贏了有賞,輸了罰酒。”

話音剛落,有下人抱着小鼓進來,蒙上眼睛坐去角落;後面兩人擡了一箱子進來,便是行酒令的獎品。

本就是節慶日子,加上都是家裏兄弟姐妹,聽了林昊焱解釋規則後,人人臉上帶着期待。

“這個月的花銷本世子可全搭上了,幾位妹妹手下千萬莫要留情。”林昊焱往後一站,桃花眼璀璨。

“咚咚”,鼓聲敲起,林昊焱的玉佩在人手中傳遞開來。

林苑笑得開心,嘴裏一遍遍看着“快點兒”。

玉佩到了庶女手中後,就會仔細許多,然後再小心傳出。

馮依依剛接到手裏,鼓聲停了,那枚青玉蟾蜍配飾晃着穗子。

“依依表妹?”林昊焱笑了笑,餘光特意觀察了婁诏,“你是第一個,給你出個簡單的。記住,答對了,箱子裏的東西随便選,答錯了要罰酒。”

馮依依沒玩過這個,心下覺得有趣,便道:“表哥請出題。”

林昊焱清了清嗓子,雙手往後一背:“問是,西番使團來京,那二皇子是不是叫龍仕?”

問題一出,幾個姑娘底下叽喳讨論,根本不知道那西番皇子叫什麽。

馮依依也不知,這問題也只是看似簡單,如此就只能硬猜,是或者不是。

“來,先接着。”林昊焱斟了一盞酒,兩指一夾送到馮依依面前。

馮依依垂眸,眼睫扇了兩下:“我……”

話還沒出口,突然試到桌底下,自己的腳尖被踢了一下。

看去對面,婁诏正端着一盞茶,好似無事一般。

緊接着,腳尖又被踢了一下。

一共兩下。

“不是。”馮依依小聲說出,試探看着林昊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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