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男身你怎的沒有戒疤?
金烏西沉,灞河綿延,一路磅礴無盡地拐入莽山的深林高谷中。
隔着數道山溝天塹,有筚篥聲随風傳來。
低沉渺然,聽着哀而不傷,似包含了天地宇宙般。
潺潺大河旁的密林裏,道袍打扮的江小蠻,如一只青灰色的靈鹿,十方鞋落地輕盈,循着筚篥聲,在山林中穿行。
細碎的日陽,漫天的霞光,透過樹影,斑駁熱烈地打在她臉上。
小圓臉曬得偏褐,微微細長的杏眸,透着希冀向往的光。
卻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在她身後僅僅數步之遙,始終不遠不近得跟着個葛衣男人。
不同于她汗濕鬓發的喘息模樣,男人嘴角上揚,挂着玩世不恭的篤定笑容,瞧着如閑庭信步般,看眉目竟是個胡人。
筚篥聲漸漸近了,混着眼前大河磅礴的浪濤聲,直叫人聽着如溯千古,心生豪氣。
山岚吹得蘆葦叢,陣陣如海。
一個頗為高大的人影,隐隐綽綽地露了個衣角。
江小蠻瞧得心亂奔湧,剛要在樹杈間駐足,突覺右腿抽筋似得一疼。
腳下酸軟襲來,猛得絆在了一根虬結的樹叉上,驚呼了聲,便一頭從山坡上,飛撲着滾了下去。
凜風貼耳刮過。江小蠻暗道聲要完,腦子裏掠過的念頭,竟是這樣的初見太過沒臉了。
她完全沒有想到,這段山坡也有數丈高度,這麽摔下去,輕則四肢折斷,重則五髒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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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火石間,樂聲驟然中斷,後背傳來托擋之力,飛旋數下後,終于穩落在一人懷抱中。
有芒草蘆花輕柔地拂過臉頰,泛着秋日好聞的野草氣息。
相貼的身子寬厚溫熱,睜開眼,半邊青空,半邊是霞光萬丈。
移目過去,對上一雙悲憫深邃的眸子。是西域人特有的深刻眼眸,映着天邊斜陽,琉璃般剔透。他眉弓如山,瓊鼻挺秀——可是!
可是看這人穿戴發式,竟是個出家人!?
慌亂間,她掙動了兩下。那人也是覺出手下綿軟,心頭莫名泛起不自在,兩個一放一推間,江小蠻右腿還是酸軟着,徑直跌坐在泥地上。
土灰色的僧袍靠近,一只挽着佛珠的手伸到了她面前,遲疑地用帶了些口音的漢文道:“這位小友,可是跌傷了?”
嗓音沉沉,卻比那漱漱秋風還要喑啞溫潤。
擡頭的那一瞬間,她看到,西域僧看着很年輕。
他的容貌殊異張揚,身形也比普通涼國人要高出許多。
然而一開口,整個人就如高山朗月一般,沉靜包容,似看破了天地間一切喜悲。
世間的緣法,便是這般莫測難解。就是這一眼,讓方才還在驚愕失落的圓臉小道徹底淪陷。
“無、無事,多謝大師相救。”
錯愕、心動、緊張……她飛速垂了頭,指節在泥地上反複地摩搓,失語般的,一時嗫喏着低聲結巴。
“貧僧法號道岳,不過是個挂單游方的,可當不起小友的尊稱。”
道岳謙和笑笑,合十打了個佛號,上前挽了她的胳膊,一下将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江小蠻跌的灰頭土臉,價值千金的芙蓉冠上插滿了枯枝敗葉,周身都是塵土雜草。
她站起身,頭頂只堪堪到僧人胸口處。
從道岳的角度看去,只見墨黑如雲的發頂,圓臉圓眼的,越發覺着年齒幼小。
他只當是哪個貴胄子弟,到這莽山上游歷來的。
見少年垂首沒有搭話,道岳以為是自己殊異的樣貌吓着了人,便退開了些,俯身擦拭收攏起樂器來。
在僧人俯身去收拾地上的缽碗時,江小蠻瞥見他平整的額頂,泛着棕黑色的一層絨發,約莫有半厘長短,青色頭皮完整無傷,卻是并未烙下戒疤。
她揉着腿腕,怔怔得呆立在一側。
“天色不早了,貧僧要從此處下山,小友不如同行?”
并步同行時,她發覺此僧相貌雖魁偉冷峻,卻是個善談多話的,言辭間落拓灑脫,全不似她見過的僧道刻板生硬。
一陣清涼的岚風吹過,江小蠻側首望着他的肩頭,心生親近。
她心口微漾,看了眼他懸垂的佛珠,抿唇問:“僧戒不聞音律,法師……你沒點戒疤,是還未皈依嗎?又非中土人士,又何故不回家鄉呢?”
聽她突然這般問,道岳仰頭望了眼天邊雲彩,這一刻,他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泛出那種悲憫的光堙,好似沉浸在了這浩瀚的天光裏。
一時沒有回答,唯有腳步聲摩挲秋草的聲音,江小蠻以為自個兒唐突說錯了話,正要補救時,卻聽頭頂傳來絮絮低沉的訴說。
“……佛法派系百餘,戒律浩渺如煙海。……”
論起佛、法、僧三寶來,他眸光虔誠侃侃而談,說着話,還不時偏頭去看聽者的反應。
見江小蠻豎着耳朵,小臉聽得嚴肅皺起。道岳以為他有佛緣,又緩緩說:
“實則除了殺、盜、淫、妄、酒五大戒外,小乘諸門,并不必多守旁的繁節。而在貧僧的家鄉,佛法興盛,孩童三四歲便去寺院認字聽經,然非是年高德重的大和尚,一般僧衆也不像漢地,毀傷身體燒點戒疤。”
“原是如此。”她有些驚訝,覺出兩人見識的差異,聽得心虛又略帶好奇,她睜圓了杏眸仰首仰去,認真發問:“法師可是走過許多地方,竟曉得這般多。”
道岳垂首,忽的想起多年前葬身火海的小妹——薩阿妲蒂。
那一年,薩妲才四五歲年紀,那天真純善的目光卻無端同眼前這個小道士重合。雖說這小道比幼妹生相要遜色許多,性別也不同,可他心頭觸動,不覺謙藹柔聲問:“還不知小友名諱,寄住何觀,往後有緣,也可一同談法。”
江小蠻聞言側首,更覺僧人鼻骨高挺,眸深若海。尤其是唇畔微揚,柔和了線條,便更顯得比菖都中的最俊秀的兒郎還要好看三分。
她微紅了臉,忙移開視線回了句:“叫法師見笑,師父們都喊我玉真……”
話還未說完,前頭山門處候着輛寬闊精良的馬車,一個宮裝梳雙髻的豔麗少女焦急地奔了過來,還沒站穩,便哽咽道:“小蠻!陳大郎那個妾侍,竟讓人将我阿姐推進了荷花池。阿姐她孕身向來不穩,傳信的人說是不行了!”
“什麽?!陳家也欺人太甚。”
來人是中書令此女——邬月蟬,長姐邬月秋當年嫁了個商賈,叫陳恭,是個極俊秀的郎君。陳家一路爬到了從六品的散騎虛職,那陳恭卻開始寵妾滅妻,甚至還搭上了京中幾個年老孤寡的貴女。
這些年來,江小蠻陪着去陳家出頭多次,卻沒想到還是等來了這麽個噩耗。
道岳合十默念了個佛號,對着哀哭的邬月蟬,聽得她心口沉重。
還不待她問清緣由,山下又匆匆跑來一隊荷甲禁軍,為首一人是個女子—此人是雲麾将軍獨女,名喚魚姹,刀法世間無雙。
魚姹執刀疾步走來,劈頭便是一句:“蠻奴,蕭美人觸了天顏。”她眉間深皺,遲疑了下語調加重:“陛下說,半個時辰後,要用她祭天。”
聞此消息,江小蠻心裂如焚。
連邬月蟬也停了哭聲,兩邊的人都靜候着她的決定。
“走,走……快,快入宮,我要進宮找阿耶去!”
江小蠻想也不想地抓了魚姹的手,也不用馬車,當先便躍上匹快馬。
邬月蟬壓着心底的怨憤,卻見駿馬嘶鳴,江小蠻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紫玉項牌,抱歉地遞了過去:“月娘,十萬火急,你拿我的項牌去,陳家不敢妄動。”
說吧,又朝道岳看了眼,便勒缰揚蹄,當先朝山下奔去。
身後,魚姹兩步上前,都未曾看邬家的一眼,朝道岳就是一抱拳:
“法師,陛下今夜急召,閩寧寺撲了個空,有緣在此碰上了,請法師一同入宮。”
看着絕塵而去的小小人影,僧人眼底冷峻漠然,再不剩一絲溫和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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