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天涯從今往後,衆生皆是你

景明十年四月初三日,隴西節度使卸甲改封康寧王,尚天子獨女玉真公主,是日菖都城解宵禁,徹夜慶典街市喧鬧,皇帝谕令大赦天下。

驸馬尚主,同民間娶妻入贅皆不一樣,最重是要先祭拜宗廟天地,而那些婚娶的俗禮卻是不會擺到明面上來的。宮宴于正午時分開席,江小蠻盛裝列席并不用回避。

涼國女子地位不低,而公主大婚,則更不必遮掩扭捏,家宴上攜同驸馬拜谒皇族長輩,主要是向菖都內外來列席的權貴們,一個熟識新驸馬的機會。

新驸馬稱得上儀表堂堂,甚至有清風朗月的竹菊之風,可惜的是,右側手足皆虛軟,竟是不良不行,要人攙扶的。

午宴上,江小蠻笑的麻木,若有貴人領來的幼童,朝她身邊被人攙扶的馮策偷去異樣眼光時,她則會神情肅穆地看對方一眼,而後再親自去扶驸馬一把,絲毫不掩人前愛重。

那些人,她大都只聽過名號。倒是江都王崔昊,她外祖母的幼弟,竟是也親自來了。

崔家同皇族雖聯姻了兩代,卻并非是完全的君臣和睦。崔昊上回來,還是九年前,與先皇後奔喪之時。他雖是江小蠻祖父那一輩的,年紀卻才四十上下,幼時同許皇後手足情深,九年前來奔喪時差一點就掘了墳要驗屍去。

“小蠻兒這般大了,總算有兩分你母親的模樣。”崔昊面相陽剛,說話直白,卻是一口軟侬吳語。他這次來,除了帶足了賀禮外,還将江陰的郡守縣令一并帶了來,說是太外祖的遺命,也該将這一塊封地交由她了。

“南邊的風物才是好,你若菖都待膩了,同你父皇說一聲,便去江陰就封幾年也好。”

看得出這位叔祖是真性情,因為母親的關系待自己也是用心,江小蠻生出些同宗的親近來,在一衆浮華虛幻的午宴看客前,倒是真心喚了聲“叔祖”,同他一碰杯,只說改日必來江南。

一日的忙累過了,已經入了春的黃昏時分,庭院中沉醉熏人的海棠殘梅透進公主府的香閨裏。

龍鳳紅燭對仗燃起,尚主的正禮過了,由來屬于新人的私禮才正要開始。

有喜娘上前撒帳倒合卺酒。

“喝的夠多了,不必倒了。”江小蠻随手棄了滿頭華冠珠翠,微紅着臉坐到鏡前淨面,“弄些清粥來,都出去歇了吧。”

公主下了令,幾個喜娘仆婦各自瞧瞧,擡頭見了公主府女官眉眼間厲色,一時噤若寒蟬也不敢多問一句,悉數皆退了。

待屋中人散盡,還未待江小蠻開口,已是康寧王的馮策也摘了厚重冠帽,透過銅鏡望向那張熟悉又陌生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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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何須這般施恩可憐我。”他自嘲得嗤笑了聲,襯得清冽眉目一片郁色,“方才江都王說的對,天下男子萬千,你怎麽就選了我這廢人?”

這些日子以來,他着實消沉了不少。日前知道玉真選了他為驸馬時,着實是驚喜感慨。其實私下裏,江小蠻已經将情由同他講的十分清楚。他兩個是各取所需,說不上什麽同情。

“兄長謬言,此事蠻兒才是該多謝你。往後你我依舊是兄妹,你府裏有兩個姬妾,就是歡兒和憐兒姐姐,蠻兒已經自作主張,将人接來了……”

才要去擦面靥口脂,就聽身後手杖急促,腰側被人一把握了,便朝旁邊美人靠上帶去。

“別再胡鬧了,女子從一,阿兄這就将她們散了去,從今往後,就咱們兩個一道可好?”他右手虛軟,左手卻依然有力,此刻正緊緊将人抱了,就同兒時一般親昵地額角相抵,“為個來歷不明的僧人,我的蠻兒如何瘦成這般。”

兩個都在宴上飲了些水酒,此刻屋內無人,壓抑了十餘年的貪戀再也不願深藏。傷了根本,情勢大變,那些克制守禮愈發可笑,馮策單手環緊了心心念念的人兒,像是苦海中握着了一塊浮木。

不顧她的抵抗推拒,面額相貼,漸漸成了更親近的試探。他知道自己成了廢人,卻還能有她拱手送上安逸尊位,多年前,那個赤足佩鈴咿呀學語的白胖小童,同眼前少女重合。

忽而一杯冷茶,兜頭蓋臉得潑了下來。女孩兒整了整衣襟,跳出他懷側,站在地上瞧着他,杏眸比那茶水還要清冷。

“阿兄,你自個兒治軍不力,受了人暗襲,成王敗寇的,也不必整日傷懷寥落。”江小蠻有些厭煩得退了步,克制着動作将空壺放回案前,“戰場上兇險,蠻兒從前一直為了你,提心吊膽。往後作了富貴閑人,有驸馬的頭銜,本公主的護佑,一世無憂,阿兄該是知足。”

說了最末一句,她拂袖轉身,也顧不得殘妝,就要朝門外行去。

“是!是我無能,拼了命想要朝上爬,卻只是作了他人笑柄。你生來就在雲端上,永遠不會明白,為人魚肉的感覺!”手杖擊地,馮策朝她背影高聲道,“你又好到了哪裏去,嗜酒自傷……”

走的急,他一下撲到地上,清冽眸子暗了暗,仰頭喊了句:

“在虎牢關外,蠻兒可知阿兄見着了誰!”

後面說出的名諱,才終是讓江小蠻止了步。

……

将兩個侍妾送進新房,同兄長分開後,江小蠻令人擡轎去了城西。一路上,她腦子裏亂紛紛的,想要理清思緒,卻始終是馮策那兩句:

“他騎在戰馬上同疏勒國将領一處,總不會是在講經說法。”

“不是阿兄猜度,恐怕一開始,這人來菖都就是有所圖的。”

轎子停在小院門前,隔壁趙七一家都去了西市湊熱鬧,她獨自推開院門。後頭兩個侍從得了韶光姑姑的令,卻是怎麽也勸不走。

江小蠻心裏頭亂糟糟,又是勾動情思又是悲涼疑心。這些日子,她偶有強忍不得的時候,把梅兒和羊環都給吓着過,此時,又斥不走随從,一時急亂,倒是想着了一個人,随口吩咐道:“那你二人,便去雲麾将軍府,叫魚參将來陪。”

雲麾将軍的獨女魚姹,與她素有交情。此女一把刀法世間無雙,從前在莽山時受貴妃的令,時常來看顧保護。魚姹是個武癡,向來也是最淡然穩妥的一個。

這一夜,城中處處喧鬧歡騰,而城西小院裏,一個周身冷肅的寡言女将劈着柴,看着本該新婚之喜的公主殿下,喝的酩酊。

她幫着架了個火堆,看着江小蠻從內院裏抱出把胡琴和羌管,先是将胡琴投進了篝火裏,在噼啪木柴聲裏,女孩兒握着那根羌管,卻是入了魔一般,反複了幾十次,都沒能将它投進去。

魚姹瞧得不耐煩,很想直接将那管子搶過,丢進去一了百了。可她畢竟不是傻子,于是就在旁劈柴燒火,足足候到了夜半時分。

“你可知這筚篥主人的來歷?”江小蠻醉了瘋癫,想要毀物的念頭生滅起止,疼得心口都在發顫。

魚姹點點頭,想着原來這玩意兒叫筚篥,她撫了撫長刀,從廚間搬過張圓凳,讓主上挨了火堆坐了。

長長一段,言語淩亂得說完了。江小蠻最後收了筚篥,擡眉鄭重問了句:“你說西北諸國,有一天會不會打到我菖都來?”

魚姹發出了今夜裏最釋然的一個笑,她抽了長刀,氣勢如虹地三兩下撲滅了火堆,郎然回道:“國力相距太多,絕無可能。”

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江小蠻釋懷得笑了笑,起身令她随行,徑直去了江都王崔昊的驿所。

三月後,正是江南的盛夏節氣。

江陰清涼庵的禪房內,一個梳雙垂髻的女孩兒正斜靠在塌邊,喝着果酒正翻看栖山寺住持新些的注經。

幾案上、博古架邊、塌角處,放置了一共五個錯金銀銅質冰鑒。

外頭暑熱襲人,屋內卻是袅袅寒氣,從冰鑒的獸口處扶搖而上。

女孩兒只穿了素色薄衫,眉目也有中人之姿,只是瘦得實在厲害,剛來江南時新作的還合身的夏衫,這兩日腰身胸腹間,竟又是有些松散空蕩起來。

正看得不明白處,門首就來了人扣門。

進來一個上了年紀的比丘尼,眉目慈和地躬身一禮:“玉真公主好興致,才游歷歸來,就來清涼庵讀經了。”

說話間,對她桌案上的果酒,也是見怪不怪了。

江小蠻頗敬重此尼,立刻起身想要還禮,卻是耳鳴暈眩,險些又要跌回去。

比丘尼笑眯眯地挨了她坐了,頗為憐愛地撫了撫她發頂,聽她問了注經上一句“逆增上緣,覺苦厄無常,得大自在。”

老尼看着忖了片刻,斂了笑問她:“公主可願聽貧尼贅言些年輕往事?”

見江小蠻點頭,老尼便将自身為例,緩緩而述。原來她年少時本也是官宦女子,卻同寒門相戀,歷經族人逼迫阻礙,終是得成眷屬。有情引得水飽,婚後從清苦到殷實,夫妻鹣鲽。而後丈夫戍邊客死,獨子年幼病故,她去投水自盡,卻順着河流到了這佛寺腳下。

“逆緣有大小,人孰無情,那一段已杳杳三十年過。衰草黃土,他們便若轉世投胎,都該比你還大上一輪。可貧尼如今思及,亦是錐心刺骨。”老尼說着泣血之言,面上卻是一派和煦釋然,分毫也看不出什麽錐心之痛。

“貧尼不願窺探殿下之事。”揭開酒壺,她将杯盞中的果酒倒回收了,看了看日頭,最後留下句,“這世間,花開花落,日升月沒,有情衆生實為一體,愛而不得,聚散離合,若是心中難以排解,不若将世間人皆當作他們,将殿下心中的善意,回向給萬千衆生。”

說罷,老尼不由分說地收了壺盞,又自出了禪房。只留下江小蠻一個,呆愣着默默自語:“回向衆生?”

她一下開悟了般,從腰側取下筚篥,凝望良久後,笑靥釋然:“從今往後,所愛即衆生,衆生亦皆是你,既然緣盡,我便将心海善念回向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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