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兩棵枯樹

萬魔殿內寂靜無聲,魔皇看着殿中眼神疲憊,遍體鱗傷的愛女,心中怒焰幾欲傾天而出,可怕的威壓籠罩着整個魔皇城，讓城內衆魔,無一人敢嘩然喧嚣。

“好一個隕珥族！”

厚重而低啞的聲音回環于大殿之中，驚得無數魔仆伏地叩首。

珑玥自萬魔殿離開,回到玉珑宮,才合上寝殿的門扉,她便頹然地，背靠殿門滑坐于地。

撤去了一身淩然的僞裝,她用雙手捧住臉頰,心裏壓抑了數日的情緒驟然爆發，讓她不可遏制地垂着頭，雙肩顫抖,滿心懊喪。

她在想，将涼錦一個人留在那片危機四伏、兇險莫測的地方,究竟是對是錯,又是否,還有別的選擇？

那個人，真的可以活下來嗎？

千機王城，少王寝宮。

凉玄樂拿着手中一枚灰色的晶石，聽完晶石中留存的言語，始終沉默着,她的臉色看起來很是平靜，但殿內的氣氛卻壓抑得可怕。

末了，凉玄樂手中的晶石化作一蓬齑粉，飄然散去，而她的視線，則越過層層疊疊的雲層投射向茫茫遠方。

一個渾身籠罩在白色衣袍中的人跪伏在她身後，細密的冷汗順着他的額角不斷滑落，滴打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微弱，卻又于寂靜之中頗為清脆的聲音。

他便是青雀從魔皇城調出來，暗中跟随涼錦同去隕珥王城的其中一人。而涼錦留在城中的暗記，最終聯系上的人，也是他。

他們是凉玄樂一手培養起來的暗哨，且都祭了魂誓，此生只會效忠于凉玄樂。

在尋蹤探跡上他們都有極為出色的造詣，涼錦和珑玥一行人在隕珥王城出事之後，前往事發之地調查的同伴也橫遭禍端，只将裝有那日情形的密報記入晶石，回傳到他手裏，他便立即離開隕珥，馬不停滴地趕回來，将密報呈遞到凉玄樂手中。

凉玄樂看完密報之後也不說話，沉默令人心中生出無端的惶恐。

片刻之後，凉玄樂收回視線，兩指有意無意地敲擊着輪椅扶手，眉頭緊緊擰起，待心緒平複，她才開始思索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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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沉思的這段時間裏，那跪伏于地的白袍之人始終恭敬地跪着，一動不動。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她這才擡起頭來，對身後之人吩咐道：

“不管你們用什麽方法，聯系夜神族的夜鳶，就說千機少王有一筆交易想跟她談談，事關隕珥存亡。”

黑漆漆的叢林裏，無數藤蔓彼此交織，不停有新的魔藤生長出來，與原有的藤卷在一起，摩挲之間，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在空空闊闊的黑暗中，像巨蟒□□，令人膽戰心驚。

在藤林深處的黑暗中，隐隐約約亮着一道灰蒙蒙的光，魔藤婆娑，光影明滅，隐約可見那光亮之中，卧躺了一人，背靠着一株徑約一丈的巨大魔藤，神情疲乏地喘息着。

她的後背并未與魔藤直接接觸，而是被一蓬蓬旋轉的氣流輕輕托着，與魔藤之間，堪堪隔了一寸。

“霜兒……”

涼錦努力維持清醒，眼前卻一陣陣暈眩，模糊着她的感官，讓她的意識恍恍惚惚。唯有低聲念叨着心裏最牽挂的人，才能在字句出口的瞬間，帶來轉瞬即逝的清明。

她已經在這片魔藤中停留了一月之久，隕珥魔王沒有追來，她也在二十多日前耗費了極大的心力将珑玥送走，至于珑玥最後究竟能不能回到魔皇城，已是她無力再幹涉的了。

在找到陣眼之前，她就沒了氣力，就地一躺，便是十餘日。

胸腹間的疼痛越加劇烈，在這片魔藤之中，所有的靈力都被抽空，她無法借助天地間的靈力療傷，而自己還需維持淩雲劍閣的形态，以免接觸到魔藤，被魔藤中強大的魂力所懾，被吞噬煉化。

她微阖的眼睑中，黯淡的瞳眸中滿是倔強，哪怕茍延殘喘，她也一定，要等到出去的那一天。

渾渾噩噩之際，涼錦仿佛聽見黑暗中傳來一聲遙遠而虛弱的呼喚，她睜了睜眼，細聽時，那聲音又消弭了。

她搖了搖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力驅逐疲憊，她感覺自己的狀态已差到極限，竟然開始出現錯覺。

就在涼錦又一次即将陷入混沌時，那聲音再度響了起來，這一次涼錦聽清了，的确有聲音從魔藤之陣深處傳來。

那聲音極為輕微，像是在哭訴哀求着什麽。

涼錦動了動發麻的胳膊，她本不想理會，但這聲音自她聽清時起，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再度響起，就好像是刻意在喚醒她的意識，讓她不要陷入沉睡一樣。

聽得久了，她漸漸能判斷出那微弱的話語中斷斷續續的內容：

“求你……殺了我……”

她呼出積壓在胸口的沉重氣息，費力地站了起來，撥開密密麻麻的魔藤，繼續朝陣法深處前行，去探尋這聲音由來的源頭。

難道當初陷落在這魔陣中的隕珥族人，還有人活着？

懷着極為疑惑的心情，涼錦拖着疲憊的腳步又行了半裏，黑暗中不時響起的呼喚越發近了，也漸漸清晰。

某時，阻擋在涼錦身前的魔藤像是有意識地層層分開，魔藤不再密集地堆疊在一起，光亮自天空中投射下來，雖然依舊昏暗，但已能憑肉眼看清五步之外的景象。

待雙眼漸漸适應了突如其來的光芒，涼錦忽的屏住呼吸，抿緊了唇，就連握住劍柄的手也下意識地攥緊了一些。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兩棵枯樹。

枯樹的枝桠極為頹敗，沒有新綠，也沒有青色的葉。幹枯的樹幹朝內并攏，其上各有半張臉孔，拼合起來，竟是一個少年人的模樣。

而讓涼錦如此震驚的緣由，乃是那嵌入樹幹的臉她竟是認識的。

初時難以分辨，但在那樹上少年擡起眼睑，看向涼錦的瞬間，涼錦立即便想起來，曾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少年。

他正是天魔大典十王族排位當日，以極為精湛的陣法造詣，硬生生逼退岩殺族魔帥，成功讓隕珥族闖入排位前五的隕珥族魔帥！

那本該享有諸多榮耀，載譽而歸的少年，為何會以如此凄慘的面貌出現在這裏？

涼錦因震驚而立在原地，氣機波動間，本就到達極限的劍陣劇烈波動起來，外洩了一絲生靈之氣。

林中魔藤忽然暴動起來，其中一條閃電般蹿向涼錦，涼錦驚覺變故，卻因動作遲緩而應對不及，眼看着那魔藤撲騰到她眼前。

卻在此時，另一側斜飛而來另外一根魔藤，轟擊在那根襲擊涼錦的魔藤上，将其震退，而涼錦也在兩藤沖擊之下連退了五步。

方才護了涼錦一招的魔藤緩緩回撤，沒入枯樹後方的藤林中。

涼錦大口喘息着，任由汗水自慘白的臉頰滑落，她瞪着眼，看着眼前兩棵枯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是你在叫我？”

聞言，枯樹上的人臉張了張嘴，他嘴唇幹裂，聲音也如同樹皮彼此摩擦，幹澀而刺耳：

“你是第一個活着走到這裏的。”

話音稍頓，随後便是一聲綿長而低沉的嘆息：

“可能也是最後一個，所以，我別無選擇。”

“求你……殺了我。”

涼錦眼中的驚訝緩緩收斂，這句話在她來到這裏的這段時間裏，已聽過無數次，所以她早有預料。她以靈劍撐着身體，盡力減少體能的流逝，沒有立即應諾此人之言，而是沉聲問道：

“天魔大典上我曾見過你，你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心裏依舊警惕，但事已至此，她的身體也快支撐不住，若此人要害她，她根本無力應對，倒不如攤開了說，看是否還有別的轉機。

樹上的人臉稍事沉默，随後，一陣枝桠摩挲的聲音響起，涼錦警惕地擡起頭，見一條纖細的藤蔓朝涼錦延伸而來，藤蔓尖端卷起，好像裹着什麽東西。

及至涼錦跟前，魔藤一松，一枚黑色的晶石滾落于涼錦腳邊，她目光瞥見，旋即便皺起了眉。

那是一枚魂晶。

“看了這個，你就會明白了。”

枯樹上的那張臉露出絕望的神情，艱難地說道。

涼錦俯身将那魂晶撿起，捏在兩指之間。她靈識一掃，立即明白過來，這是那樹上之人從魔魂中剝離出來的半塊魂晶。

意識到這一點，涼錦心裏暗抽一口冷氣，眼裏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震驚。且不說尋常人要剝離魂晶有多困難，還是将完整的魂晶從中劈開，只留一半。

強行剝離魂晶，哪怕最終能保得性命，恐怕也将得失心之症，從此瘋瘋癫癫。

她詫異地看了一眼樹上那張年輕卻灰敗的臉孔，無力地沉默下來。

想來，是他融入枯樹中後，才有了從魔魂中剝離一半魂晶的能力，但這樣的剝離也不是無損的，他的意識會随着一半魂晶的剝離而變得越來越薄弱，直至有一天，他的意識會徹底消失。

他一定是想在心智消失之前，等到能幫助他的人。

這個給他希望的人，便是涼錦。

作者有話要說：  _(:з」∠)_今天也是單更的一天，祝願各位小天使閱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