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落葉

“彤兒。”

涼玄樂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穆彤一下子驚醒過來。

回轉視線,那安靜地坐在輪椅上,将兩手搭在扶手旁的人,仿佛是從她的思緒中憑空跳了出來，卻又不顯得突兀。

目光與平和而穩重的視線撞在一起,讓穆彤感覺，涼玄樂似乎一下子就窺破了她的心思,讓她臉上不由自主地升起兩團紅雲。

她匆匆站起身,手忙腳亂,還碰到了石桌上的棋盤，蕩得棋子在咔噠聲響中都錯了位。

仿佛平靜的湖面毫無預兆地投入一枚尖銳的石塊,在水面上激起一層層湧動的波瀾,打破了先前靜谧卻沉悶的氣氛，讓灰色的布景剎那間變得鮮活起來。

“玄、玄樂姐姐……”

本以為沉寂下來的心在看到那人的瞬間，還是不争氣地劇烈顫抖了兩下,抖得她說話都開始打結了。

“呵……”

穆彤的反應實在太過有趣，以至于涼玄樂一下子沒有繃住臉上的神情,驀地笑開了。

糾結在心裏許久的猶豫和疲憊也在這一刻通通消散,一個嶄新的念頭蹿升出來,然後就着穆彤膽怯又羞澀的視線，在她心頭瘋狂生長。

都沒有試過，又怎麽知道，會傷害她呢？

現在，她已經,有能力保護她了呀。

那些猶豫與彷徨，都抵不過眼前之人一個明媚的笑。

就算是她的私心吧，就算是她的罪孽吧，她做了那麽多壞事，也不差這一樁了。

涼玄樂的笑容讓穆彤越發羞窘，幸而涼玄樂并未笑得太久，她很快收斂了放肆的笑，但她眼裏依舊瑩着一汪柔軟又平和的笑容，照進穆彤心裏，又暖又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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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

“彤兒在這裏坐了好一會兒了，要不與我一同走走？”

涼玄樂的話語中帶着些若有若無的調笑，羞得穆彤再一次紅了臉，心裏猜想着涼玄樂究竟是什麽時候來的，又看她發呆看了多久？

看見了也不叫她，這人可真是壞。

穆彤心裏小聲嘀咕着，但腳下卻自然而然地挪了步子，走到涼玄樂身邊，再繞過她，推了她身後輪椅的扶手，帶着涼玄樂沿着風景秀麗的小池散步。

“你什麽時候來的？”

穆彤故意繃了繃臉，她已經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迷迷糊糊的小姑娘了，不能總在涼玄樂面前出糗。

涼玄樂忍着笑，将身體朝輪椅內再靠了靠，不去戳穿穆彤那一層倔強的矜持，做出一副思考的樣子，最後回答：

“在有風吹着葉，落在你肩頭的時候。”

身後人的步子忽的停了，涼玄樂轉頭去看，就見穆彤露出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她眨着眼看着涼玄樂，一息過後，臉色騰的一下，紅上加紅。

有誰會突然這樣回答問題的？

所以那到底是什麽時候？

穆彤感覺心裏亂糟糟的，又是害羞，又是疑惑。驚惶之下，她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自己雙肩，發現右側肩膀上，真的有一小片落葉。

穆彤不再說話了，她窘迫地拍了拍肩，抖落了那一片葉，涼玄樂卻反手一招，将那小小的葉子納入手中，捏在兩指之間把玩。

“彤兒。”

涼玄樂知道再這樣下去，穆彤說不定會突然害羞得跑掉，便點到而止，不再逗她了。她的手指撫過落葉上清晰的紋路，小聲喚着穆彤。

“嗯？”

穆彤鼻間發出一聲輕哼，算是應了。

涼玄樂笑，只是她的笑容在這一刻帶上了些許複雜，目光悠遠地望着平靜的水面，語調平緩地繼續說下去：

“你想不想聽故事？”

這一次，穆彤的沉默不是因為害羞，浮上雙頰的紅雲在她認真的思考中漸漸褪去。

她看着涼玄樂纖瘦的背影，黑色絲滑的長發在末端的位置簡單地束了一根紅繩，清爽幹淨，柔美之中又透着隐約的鋒銳。

這樣一個人，身上埋藏了多少秘密？

她知道涼玄樂與她是差不多的年紀，大她也不過五六歲，但涼玄樂卻在她還處于懵懵懂懂的年紀，便撐起了無生門，經歷了無數血雨腥風，成為了一門之主。

而今，更是在不足百歲的年紀，以一個人類的身份，于兇險莫測的九幽魔族之地開辟出一片屬于她的天地，再過不久，她就能成為千機一族的王。

這雙甚至比她還纖弱的肩膀上扛着的責任和重量，是穆彤無法感同身受的。

過往與涼玄樂相處過的短暫時光，與她收到的書信裏，涼玄樂也從未提及過有關她自己的故事，而今，在這樣和煦的風裏，她忽然問起穆彤，想不想聽故事。

穆彤無法确定涼玄樂平靜的語調下暗藏了怎樣的波濤，又是否飽受煎熬。

她抿緊了唇，她渴望了解涼玄樂，這樣的情緒在她意識到自己對涼玄樂的感情之後，便越發喧嚣，這一刻，更是險些沖破她的胸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将胸中濁霧盡數吐出，讓自己看起來盡可能平靜，然後才小聲開口：

“想聽。”

除此之外，她再也說不出多的字眼。

涼玄樂一聲輕笑，她松了手，兩指間那一片小小的落葉被風卷了起來，輕飄飄地落到湖面上，随着起起伏伏的微波在水面上來回蕩漾，浮沉不定。

“我這一生，就像這一片葉，起起落落，沉沉浮浮。”

随着歲月的波濤，夾裹在仇恨與利益之間，被迫染了一身泥沼，做不到如蓮那般濯而不妖。

她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至今也只告訴過涼錦一人的，有關她的過往，和她來到九幽之後，奪得如今一切，使過多少心計，策劃多少籌謀，又陷害了多少無辜，全部，毫無保留地，用最平靜的語調告訴了穆彤。

關于期間所受的傷，承受的痛，她都輕描淡寫簡單帶過，但穆彤聽着，仿佛能感受到那話語間暗藏的洶湧波濤。

她沉默着，一語不發地聽着，心裏仿佛有一把刀在無情地絞動，讓她的呼吸時快時慢，胸腔裏好似有石塊堆堆疊疊，砸落在那絞動的刀刃上，将疼痛再一次擴大了幾分。

末了，她聽見涼玄樂的笑，那笑容有幾分苦澀，卻又坦蕩釋然，她微微偏了偏頭，看向穆彤，眼裏深邃得好像吸納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讓穆彤的心卷入了深淵，拔不出來。

“所以，我懂得了一個道理。”

穆彤因為她這總結性的話語驀地屏住呼吸，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緊張起來，但就好像，将會從涼玄樂口中聽到什麽極具沖擊性的話語。

但見涼玄樂平靜柔和的臉孔上帶着溫柔的笑，語調輕緩：

“蝼蟻是沒有資格保護別人的，而我往日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得到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能有資格保護重要的人。”

穆彤愣愣地看着涼玄樂，感覺涼玄樂好像整個人都在發光。

不等穆彤對先前的話做出反應，涼玄樂又繼續說道：

“其實，今天在來這裏之前，我還在猶豫。”

穆彤的心因為涼玄樂突如其來的的轉折再度沉了下去，更因為她說出口的話語而酸酸澀澀，難以言明。

“我不是一個善良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壞人，我窮兇極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的雙手沾滿鮮血，我不敢……玷|污你的善良。”

穆彤眼裏已聚起一蓬水霧，因為涼玄樂晾了她将近一個月而生出的落寞，與她因涼玄樂和青雀間若有若無的默契而泛起的酸澀都在涼玄樂這一番話語中分崩離析。

她喉頭動了一下，想找回自己的聲音，她想告訴涼玄樂，她絕沒有她自己說得那麽糟糕。

但出乎她意料的，涼玄樂顯然比她所料想的更加豁達，只見涼玄樂勾了勾唇角，臉上綻放出令穆彤炫目的華光，笑着說道：

“但我想了又想，我是為了守護重要之人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當我真正有能力去守護的時候，又為什麽要望而卻步？”

穆彤微張着嘴，還有些沒回過神來，就見涼玄樂朝她笑着，伸出手來，将她被風吹亂，卷起的衣袖撫平，溫聲言道：

“彤兒，我已經有能力護着你了，也不會再叫你受傷了。”

她依舊凝視着穆彤的眼睛，依稀從那一雙盈滿淚光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輕聲笑着，笑容美好而溫柔，像一陣風，吹進了穆彤心裏，竟卷起了萬丈波濤。

“小彤兒，有個壞人看上你了，不僅想将你圈禁在身邊，還想霸占你的一切，包括你那一顆幹淨純粹的心，你說，你要不要逃？”

穆彤吸了吸鼻子，她感覺自己才真像那一片落葉，在名叫涼玄樂的深海裏起起落落起起落落，不見盡頭。

涼玄樂眼裏的柔情叫她羞臊不已，但更多的，卻是對涼玄樂的心疼和戀慕，以及幾乎從心口滿溢出來的驚喜與感動，她上前一步，側了身子，伸出手抓住涼玄樂因為緊張而捏得泛白的手，鼓足了勇氣說道：

“我不善良，也不純粹，我因為自己的猶豫和怯懦曾經傷害了許許多多的人，我身上也有數不清的血債。”

言至此處，她話音稍頓，而後直直地看進涼玄樂眼裏，堅定地開口：

“如果你是壞人，那我願意，與你一起興風作浪。”

作者有話要說：  噗……我怎麽感覺這個速度太快了，好像坐火箭一樣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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