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麻煩小鬼(1)

觀察對象:謝必安

危險指數:★

觀察意見:待觀察

……

彌彌樹葉搖落成風雨、黃泉海翻騰成巨浪的時候,謝必安就站在無妄城的石制牌坊上,捧着他那幾千年沒有放下的冊子。

鬼旗獵獵,號角吹斷,三千惡鬼傾城而動。

“衆鬼聽令,凡有可傷城下之人者,劃去無妄冊上姓名,可自由出城!”

他白色衣袂随陰風飄蕩,手中筆杆所指卻不是二聖,而是城下執鐮正欲闖城的黑袍範無救。

無妄城是一座監牢,能進來的都是罪不可赦的惡鬼,上了城主的無妄冊,就再也出不去了。

謝必安到死也沒出去。

範無救的铩虎鐮從他喉間劃過,鮮血噴湧,那人的黑袍匆匆向前,甚至沒有為他半刻停留。

白衣從牌坊上飄落,他再醒來的時候,就成了被老範撿回去的半大少年謝卞。

多可笑,仇人變成監護人,惡鬼頭子變成純良少年。

老範和謝卞說起他名字的由來的時候,謝卞只覺得他滿口的“好人”與“友人”都十分諷刺。

謝必安是死了,不過是作為惡鬼頭子死掉的。

他和他也算不上是朋友,最多只是從前在地底下見過兩面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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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無常鎮守無妄城,黑無常降惡鬼,也只有在交接的時候才能匆匆會面。

謝卞不知道老範為何說謊,只能感慨兜兜轉轉後又做回了自己。

……

謝卞吃下從火鍋店裏抓來的最後一顆薄荷糖,再次擺好石子陣,五雷訣一成,召出他在這附近尋了一年才搜羅到的三個惡鬼。

白骨帶着腐肉的腥臭從地底下鑽出來,醜陋肮髒的鬼東西們圍在校服少年身後,搖晃着和身體堪堪靠着脖子上一點爛肉相連的大腦袋,互相擠着,好像在主人手底下争賞的玩物。

白骨這回抖的更加厲害了,仿佛是在懼怕什麽東西。

謝卞拿着比他高很多的铩虎鐮,像個偷穿大人西服的小孩。

他幾乎要把鐮柄靠在腰上,才能掄起這大煞之物。

铩虎鐮割破夜空,帶着風襲向謝卞身後。

三個乖覺的髒東西連個聲響都沒來得急發出,便被鐮刃割碎,腦袋和身體一分為二,黑氣消失在漆黑的夜裏,裂開的碎肉白骨跌回它們出生的泥土,流淌出讓人作嘔的黑色汁液。

腐朽的氣味欲濃,謝卞要靠着嘴裏的薄荷糖才能短暫地抑制住喉間想吐的欲望。

铩虎鐮重極,謝卞揮刃後收不住,喘着粗氣一個趔趄。

謝卞終于明白,原來範無救殺自己的時候,是這樣的感覺。

铩虎鐮重新變回小巧的胸針,謝卞掏出紙巾擦拭幹淨,寶貝一樣塞回衣服口袋。

謝卞想了想,還是給老範打了電話。

“你的胸針落在火鍋店了,我幫你收起來,這周末放假拿回去。”

“好……沒和誰說話,我們家安安,考第一名報喜呢!來,楊總,幹杯……”

電話那邊的人又去喝酒了,半夜一點還沒回去,“嗯嗯啊啊”地又是在應付酒局的同時敷衍他,謝卞皺了皺眉,張口要說點什麽,想了想又把電話挂了。

宿舍早就關了門進不去,教學樓也落了鎖,謝卞熟練地從二樓陽臺上爬進去,再翻窗戶精準地跳到自己倒數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桌子上放了高高的一摞書,好讓他能夠在每個犯困的午後,躲過老師的目光眯上一會兒。

謝卞從成山的資料中翻出個黑皮厚本子,攤開放在桌子上。

這本子是老範從公司順手帶回來的,第一頁上只記着一個客戶的電話,後面還是空白的,于是扔給了謝卞,讓他記筆記用。

謝卞将這寫了數字的一頁撕了團成球扔進垃圾桶,拿起來筆寫下了兩行字。

11月13日

從今天起,做個能吃得下肉的好人。

好人謝卞寫完,趴在桌子上睡下了。

……

範無救看着手機裏通話界面的挂斷提示,暫停了另一手錄音筆裏的酒局嘈雜聲,舉着一杯大紅袍,笑着對房間裏另外兩人做了個碰杯的動作。

我們安安,考第一名報喜呢。

房間裏除了老範,還有兩個男人,年紀和他相仿,都不是很大,稍微矮點兒的那個瞧着還要更年輕些。

這兩人在離範無救不遠的地方并肩而立,看着眼前一塊泛着藍光的水幕。

水幕裏的謝卞在教室的桌子上趴着睡着了。

高個兒的人一揮手,安睡的謝卞就随着藍色光芒消失在大家眼前。

矮個兒的看向老範,沉思許久,緩緩開口:“你決定吧。”

範無救一口喝了杯中的茶,幾千塊的茶被他牛飲一樣吞進肚,也不知有沒有咂摸出個味道。

老範從胸前口袋裏拿出一只筆,筆杆子上還印着祈福的字樣。

謝卞有次考試沒帶筆,情急之下在校門口的文具店随手買了一根,他又用不慣彈簧筆,這根筆就便宜了老範。

範無救簽文件的時候面對別人異樣的眼光,總是一副驕傲的樣子:“家裏準大學生的!”

老範接過高個子男人遞過來的一張紙,塗塗改改,又添了幾個字。

“走啦!”

範無救把彈簧筆別回胸前,轉身要走。

“等一下,”久不出聲的高個男子開口叫住老範,“下次來之前,把你身上的火鍋味兒洗幹淨了。”

老範擺擺手,并不回頭。

……

周五下午,範無救再次被酒局困住脫不了身,謝卞拒絕了他派司機來接自己的提議。

老範的司機,比幾年前的老範行事還要高調燒包,尤其喜歡開着範無救的靓色超跑來校門口招搖,讓謝卞享受了兩次被衆人注視着上車的感覺。

老範常住的宅子雖也在古海市,但并不在老城平遠區這邊,在更喧鬧一些的新市區,離着平遠區還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謝卞過了兩個路口,走到有些偏僻的103路城際公交的候車牌下等車。

算算時間,要是能搭上下一輛公交,謝卞八點之前就能到家,還可以趕上阿姨剛幹完活還沒走,請她幫自己縫一縫棉服外套上将掉未掉的扣子。

103路公交緩緩駛來,謝卞緊一緊圍巾,從兜裏掏出來公交卡準備上車,左腿小腿肚忽然一涼,像是有什麽濕漉漉的東西抓住了他的腿。

謝卞攥了攥拳頭,有些不耐煩,剛掖好的圍巾也順着肩頭滑落下來。

他想把腿抽出去,而後面那個東西卻更加用力,越抓越緊了。

那是一只鬼手,從地底下伸出來,五指之間早就腐爛得不剩下什麽,露着白骨的指節拼命抓着謝卞的小腿。

謝卞這副十五六歲的少年身軀自然輕易逃脫不過髒東西的刻意糾纏。

103路靠路邊停下,司機等了半天卻不見站牌下的少年動身上車,那高中小孩手揣在兜裏,時不時回頭看看身後,腿像是在用力踢着什麽東西。

“喂,那小孩兒,上不上啊?”

“不好意思師傅,我看錯車了。”

這個站牌,是城際公交線路專停,謝卞這理由找的實在牽強,好在司機沒多想,嘟囔了幾句就把車開走了。

大巴轟鳴離去,謝卞站在路邊,吸了好幾口車尾氣,十分後悔身上沒帶什麽黑狗血一般的大煞之物,竟然被一只鬼手纏上了,全然沒考慮作為一個高中生随身帶着黑狗血是怎樣違和的事情。

“有什麽事找鬼差,纏着我作甚?”

謝卞寸步難行,只能站在路邊勸告起這不講道理的鬼手來。

地府四大鬼王,黑白無常,判官孟婆。

神鬼大戰後,判官喪命,白無常反叛被殺,黑無常來到人間再就業,這麽算下來,還剩下一個孟婆可作話事人。

再不濟,總有那麽幾十個鬼差幫襯。

不管怎麽着,鬼手都沒理由來纏着重生之後的謝卞。

但鬼不是人,鬼的手也不用講道理。

謝卞發問,地底下的東西卻遲遲不見出來回話的意思,只管用伸出地面來的一只手抓着他不讓人走,斷沒有剛被謝卞砍了腦袋灰飛煙滅的那三個玩意兒聽話。

無妄城主,惡鬼頭子,被一個不講道理的小鬼纏上了。

“給你五分鐘,有話快說。”

謝卞掙脫不了鬼手的拉扯,認命地看了一眼手機裏的導航軟件上提示的公交線路信息。

下一班103路公交車六分鐘後抵達。

他不是沒招對付這糾纏自己的髒東西,只是那法子頗有些血腥,謝卞兜裏沒揣薄荷糖,又是回家的日子,他不想沾一身的腥氣。

因此惡鬼頭子第一回 向小鬼低頭妥協了。

沒剩多少肉的骨爪終于撒開了他的小腿,只是仍像怕他跑了似的在腿周圍抖着堪堪幾個骨節,似乎只要謝卞有撒腿離開的樣子,那爪子就能立刻跟着攀上他的腳踝。

天空突然下起冷雨來,謝卞擡頭,碩大的一滴落在他額心,謝卞從心裏到身外,從腳底到頭皮,都是透骨的涼意。

鬼手顫抖了約莫一分鐘,從地底下又伸出來另一只不比這只強多少的骨爪。

無非是無名指上多了一星半點的爛肉。

從大小上來看,這兩只腐臭發爛的手應當屬于一個壯年男人。

兩只爛手從地底下捧出來個小紅本本。

謝卞嫌髒,掏出紙巾,墊着從地上撿起鬼手呈上來的東西。

持證人:宋立軒

登記日期:2023年3月4日

結婚證字號:GH-2023-41738

備注:結婚證遺失,此證系補辦。

補辦日期:2025年11月28日

……

雨水落下來,結婚證的半頁早被不知什麽液體浸透,模糊着看不清楚,散發着讓人作嘔的腐爛氣息。

露出來的半張照片裏,堪堪能看見女方的半張臉。

那是個有些秀氣的年輕臉龐,留着及肩的黑發。

謝卞看一眼手機,确認了今天是2026年的11月17日,距離這小兩口補辦結婚證剛好過去一年。

看着鬼手的樣子,謝卞推測這鬼也不是什麽新鬼,心下腹诽起來:地府如今的工作效率這麽低下嗎?死了個把月的野鬼,也不見什麽鬼差來接引,反倒纏上了自己這個要考大學的少年。

謝卞第一次下意識地主動把自己當成個十五六歲的普通高中生,心裏還為自己的這星點進步暗自高興,于是對着鬼手的詢問也好言好語起來。

“你不能說話嗎?”

鬼手左右一擺,表示不能。

口不能言,是個冤死鬼。

“你剩下的身體出不來嗎?”

鬼手左右再一搖擺,以示确實如此。

身不能動,是個沒人收屍的野鬼。

謝卞嘆了口氣,結了婚成了家、死了少說有幾個月的人,卻沒有人給收屍,确實可憐。

謝卞馬上聯想到自己也是可憐鬼,而且還不知道自己那城主的軀體去向何處,有沒有被範無救用铩虎鐮五馬分之,忽然又琢磨起自己這副身軀是打哪兒來的。

便是有幸立刻投入輪回,此刻活着的謝卞應該不過才五歲,那虛長的十年又是從何處來的?

問無可問,說無可說。

“你是想讓我幫你的忙嗎?”

鬼手合抱成拳,上下搖擺,意思是拜托了。

“幫你找到你老婆?”

鬼手又将合抱的拳頭松開,兩只都伸開五爪搖晃起來。

“幫你找到屍體?”

鬼手搖晃幾下,忽然又合抱起來。

謝卞被不會說話的兩只爪子弄到心煩。

明明以前在無妄城的時候,謝卞最讨厭聒噪的鬼,每個發出太多聲音的孤魂,都被他以筆在脖子上畫個叉號封了喉嚨。

現在他又忽然怨起這不能說話的安靜鬼來,不過想到人家也是蒙冤死了以後才不得已口不能言,最後也沒把抱怨的話說出來。

“有些棘手,我得回去想想,你自己注意別露頭,被人發現了就再也沒有投胎的機會了,別怪我沒提醒你。”

謝卞舉起手機将這半截結婚證上的信息拍下來,蹲下身子把東西還給鬼手。

鬼手接過小紅本本,最後抱了一抱拳,鑽回地底下去了。

遠處閃着燈的103路大巴車緩緩到站,謝卞甩甩被鬼抓得有些麻了的左腿,将圍巾重新圍好後上了車。

站牌又恢複空無一人的安靜樣子,好像幾分鐘前什麽都沒發生。

路遠方的大巴車,正逐漸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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