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麻煩小鬼(6)
謝卞直勾勾盯着岳長河身後開口。
一聲好似沒有來處的嘆息後,白牆上出現了一個手掌大的黑洞。
黑洞逐漸向外吞噬,不多時已變成一人多高,仿佛一扇連通什麽世界的大門。
“別他娘的裝神弄鬼。”
岳長河高喊,絲毫沒有意識到危機來臨,還在繼續朝謝卞逼近,卻忽然感覺胳膊受制,有什麽人把手搭在了他肩頭,而後從肩膀處洩下一股逼人寒氣,須臾之間蔓延到他的全身。
從謝卞的角度能輕易地看到,黑洞的漫天虛無中央走出一個黑袍男子,他背上的大殺器閃着冷冽的光,正是铩虎鐮。
範無救的臉在黑袍的掩映下煞白無血色,明明是好看的眉眼,卻從裏到外都透着寒意。他的長發從兜帽中飄落一縷,糾纏在衣襟上,精壯的小臂若隐若現于黑袍之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正自肩頭着力,拿捏着岳長河的性命。
範無救猛一用力,岳長河就吃痛驚呼,整個身子癱軟跪在地上。
“我許你動他了嗎?”
範無救明明沒有張嘴,聲音卻從四面八方傳來,如千鈞之墜壓抑着岳長河的靈魂。
岳長河還想掙紮,範無救直接一腳踩在他背上,铩虎鐮不知何時架到了岳長河的肩頭,鋒利的鐮刃朝向他的喉嚨,只要他稍微一動,或者範無救稍微一用力,他的腦袋就會和身體分家。
屋裏氣溫驟降,謝卞把圍巾緊了一緊,從飄窗上起身,走近了問岳長河。
“除了宋立軒,你還對什麽人下過手,叫什麽名字?”
兩個冤死鬼一起出現,岳長河一定和麻煩小鬼的死脫不了幹系,謝卞皺眉,他連那個攔路小鬼頭的名姓都不知道。
“你說的是那個婊/子的姘頭嗎,他活該,他們倆都活該!這就是他們通/奸的地方,那個婊/子天天穿的花裏胡哨出來勾引人,我看不是在搞木頭,是在搞男人……”
岳長河的頭努力往後仰想逃離铩虎鐮的禁锢,嘴裏還是不幹不淨叫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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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他叫什麽,是不是叫趙猛!”
岳長河驚奇地發現,剛剛站在他面前那個柔柔弱弱的少年身上竟然迸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場,這氣場可與他身後的身份不明之人匹敵,迫使他不得不點頭承認。
原來麻煩小鬼真的叫趙猛。
“他現在在哪兒?”
岳長河看見了謝卞的手機屏幕錄音鍵一閃一閃,他忽然不願意說了,抵死咬住嘴唇不開口。
聯系煞境裏的際遇,謝卞幾乎可以肯定此人就是對宋立軒施虐并把她最終殺害的兇手。
剪刀、錘子、掃帚、拖把、木雕,岳長河就是用這些随手拿起來的東西抽出宋立軒身上的一塊塊淤青和傷疤,就像他剛剛順手抄起衣架要打自己一樣。
所以變成小女鬼,宋立軒也懼怕并比葫蘆畫瓢地用這些她怕的東西來恐吓別人。
宋立軒脖子上的勒痕,說不定也是岳長河幹的。
沒有證據,殺人犯才不會主動交代,剛剛他只不過是迫于二人氣場壓制,下意識說了什麽。當初宋立軒失蹤他都能演下去,如今謝卞就算再厲害也只是個半大少年,他沒有蠢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岳長河原本以為這少年是趙猛的什麽人,還想和他講講條件讓身後那個黑袍男子把鐮刀收起來了,可少年好像突然對他失去了興趣。
“把他扔在屋裏,報警吧。”
謝卞看都不看一眼地從岳長河跟前走過,範無救收起黑鐮,将岳長河擊暈踹進角落,緊跟着帶上門出去了。
“去哪兒?”
範無救跟上謝卞的步伐,一腳橫在電梯門口問他。
謝卞嘆了口氣:“回去寫作業。”
範無救把兜帽從頭上取下,頂着一張煞白的臉也擠進電梯。
走動間,他的發絲拂過謝卞的面頰,謝卞覺得有些癢癢,伸手撥開扭頭別過臉去。
電梯側邊是一面鏡子,謝卞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形容憔悴,疲累非常,而他旁邊那人的身影卻根本沒有被鏡子映照。
謝卞扭頭看向範無救,範無救仍然神色無異地單手負鐮站着,就像他在無妄城幾千年光景裏看到的那樣,神鬼勿近,無欲無求,和那個嚷着要自己多吃肉的老範完全不同。
“錄音給我,我去報警,你先回家。”
範無救察覺到謝卞在盯着自己,緊繃一會兒後竟然神情松懈下來,身上的裝扮也不知何時變回了黑西裝,好似剛剛神鬼勿近的黑無常大人只是個幻影一般。
老範伸手按了一樓,謝卞才發現自己剛剛慌亂躲進來的時候沒按電梯樓層,終于回過神來,把剛剛錄下來的岳長河的只言片語都發給他。
電梯門開,謝卞跟着老範從電梯裏出來,眼看着這個捉摸不透的人在前面走着,心裏竟然有些悵然。
他現在好像更熟悉這個好說話的男人,而不是那個在地底世界殺伐果決的同僚。
“司機在小區門口,你自己過去吧。”
老範趁着無人注意直接在謝卞身旁隐去身形消失不見。
謝卞走到小區門口,果然看見了老範那輛拉風耀眼的黑色布加迪,眼下這個點等公交怕是等不到了,謝卞只能認命一樣上車,任由司機風光無限地把他送回去。
“你們老板什麽時候過來的?”
謝卞縮在車座裏問司機。
趙猛的黑煙出現之前,他在煞境裏看到了铩虎鐮一閃而過的光,知道範無救就藏在自己身邊,卻不知為何一直沒出手。
謝必安假裝失憶的時間長了,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人間少年謝卞了。
一個假裝不記得,一個假裝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和範無救這是在演哪一出戲。
“範總也過來了嗎?在哪兒呢?他只囑咐我來接你……”
司機一聽到老板的名字,直接一個轉彎急剎車停在路邊,謝卞差點腦袋撞出個包來。
“他回去了,你開你的車就行。”
謝卞揉着腦袋和他解釋,催促司機先回家,不必理會老範。
不是後來出現的,那就是一路跟着……範無救一天到晚都在幹什麽呢?
“你們老板……範總平常在公司做什麽呀?”
“不清楚,不過他經常不在公司,不知道什麽時候出去了……您問這個做什麽?”
“沒事,随便問問。”
謝卞看向窗外,不多會兒已經到了家附近。
他們住的地方在大學城旁邊的別墅區,聽說老範以前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在鬧市區住大平層,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搬到稍微遠一些的郊區來了。
司機把範無救的跑車開走,謝卞自己進了家門。
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繼續和老範相處,所以面對老範的詢問,竟然來了一句“回去寫作業”。
好像只有借着謝卞這個身份,才能湊合着在人間活下去。
“安安回來了,先去洗手,飯馬上就好!”
回姐在廚房忙活,謝卞自己上樓回房間。
腳踝上小鬼趙猛留下的印記還沒消,但比從前淡了許多,也不冒黑氣了,遠看着就像一小塊青斑。
等趙猛屍體被找到沉冤得雪那一天,應該就能消去了。
吃飯的時候範無救還沒回來,飯桌上只有謝卞自己。
不見也好。
回姐還真的又做了排骨和蝦仁,只是謝卞沒胃口,喝了點粥就睡下了。
直到自己返校,老範也沒出現在家裏,謝卞幾乎都要懷疑他裝不下去重回地底了。
萬幸的是,謝卞再一次放假坐上103路公交車回家的時候,沒有遇見買雞蛋的大媽,趙猛的事情也終于有了結果。
新聞通報了去年的的一起失蹤案。
岳某與其妻宋某婚後不合,岳某生性多疑,因懷疑宋某與一起開工作室的好友趙某有私情,多次對妻子進行毆打虐待,還撕毀了結婚證威脅宋某不能離開自己,後來得知宋某補辦結婚證要與自己離婚後将其于所開工作室中殺害并抛屍野外。而後岳某謊稱宋某出差瞞過其家人好友,宋某好友趙某心存疑惑逼問岳某,也被岳某殺害抛屍。
警方已根據岳某的指認在郊外荒地找到兩名受害者的屍體,并正式将案件移交檢察機關提起公訴。
宋立軒是被人勒死的。謝卞想起煞裏公交車上追過來的女鬼和木龍,原來她怕的并不是火,而是握成長條的圍裙和麻繩。
岳長河承認自己去找宋立軒那天還給她打了電話,結果宋立軒不告訴他自己的住處,他就在小區裏游蕩,聽見花盆落地的聲音,在五樓的陽臺上看見了宋立軒驚慌失措的臉。
謝卞可以想見,一個高高興興去上班的姑娘在公交車上接到了那個她想逃離的人的電話,匆匆忙忙跑回工作室想躲起來,結果害怕到甚至沒發現自己門都沒關好。
她一定是在陽臺上發現了樓下岳長河的蹤跡,慌忙之中碰掉了花盆惹出動靜才暴露自己。
一個吓人都不會的小女鬼,她生命裏最恐怖的東西也就是岳長河了。
謝卞看着打了碼的嫌疑人照片,對上了紅毛怪物的臉。
宋立軒床頭擺着她和趙猛的合影,兩個人一樣瘦瘦的,最開始的時候宋立軒肯放謝卞從煞裏離開,想來是感覺到了他腳踝處趙猛留下的印記。
趙猛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才會不要命地去找岳長河,又在死後想辦法進入煞裏保護自己的朋友?
人類小鬼都是這樣不自量力嗎?
謝卞一邊想,一邊下意識拍了下自己的左肩膀,然後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
謝卞在小區門口下車,穿過一棟棟漂亮的花園別墅往最裏面走,終于到了家門口。
他還沒來得及指紋解鎖開門,小腿上又是一涼。
麻煩小鬼的那雙手還在地底下晃着,不敢觸碰謝卞,只是用手指頭戳了戳他的小腿,然後小心翼翼地躲在一邊等他低頭。
“出來了?”
兩只鬼手合抱朝謝卞作了一個揖。
謝卞笑了笑:“那怎麽不去輪回投胎呢?”
兩只鬼手開始胡亂晃動,比劃了一堆,謝卞一句也沒看明白。
“你稍等一下。”
謝卞從別墅前的臺階上跳下來,到不遠處的花壇裏撿了幾個石頭,找了個避光的地方擺了起來。
鬼手重新出現在他腳下,但随着抖動幅度的增大,身體的其他部分也開始冒出地面。
胳膊,頭,肚子,腿……
不一會兒一個和宋立軒床頭照片裏一樣瘦瘦的小夥子就出現在謝卞面前,他衣衫破爛,脖子裏帶着和宋立軒一樣的勒痕,渾身沒個完整的皮肉,不知道是生前還是死後遭受了非人的虐打。
趙猛靈魂重見天日,驚喜地左看右看了半天,然後才反應過來是謝卞召出了自己,“撲通”一聲就要往地上跪。
“起來吧。你上次走的時候有話想對我說,什麽話,說吧。”
謝卞想起煞境裏最後趙猛拉着宋立軒的手走的時候的情形,黑煙偉岸高大,趙猛瘦弱膽怯。
這個小鬼是多麽希望自己能變成煞境裏那樣強壯去保護朋友。
趙猛沉冤得雪已經能說話了,但舌頭卻不聽使喚,憋了幾分鐘才說出來一句完整的話,謝卞這才發現他的聲音纖細柔軟,聽着很像女孩子。
“我和……阿軒……只是朋友。我最後……找到阿軒的……屍體了……岳……王八蛋……把我和……阿軒……埋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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