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貍奴怨(8)
那還是他剛到無妄城的歲月,範無救也剛從地獄裏被放出來,兩個初做鬼差的年輕人被老神仙安排作伴,一起住進了這座鬼城。
鬼城荒涼,除了斷垣殘壁,就只剩下滿街的彌彌樹葉,還有居于城中的三千惡鬼。
這些髒東西大有來頭,謝必安和範無救還沒入城的時候他們就被關在這裏,據說是跟着範無救一起下來的,個個都恨他入骨。
可是範無救卻能毫不在乎地叼着根稻草,領着謝必安大搖大擺地在鬼街上晃蕩。
謝必安跟在他後面,看着角落裏虎視眈眈盯着範無救的一個個惡鬼,替他擋幾回偷襲以後,一個沒忍住,還是上去拽了拽他的袖角提醒:“小心點,別那麽張揚。”
可範無救卻回首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郎眉眼好看,春風含笑。
“已經死了一次了,還怕什麽,傻子。”
……
黃衛國追出來,先抱起吓傻的小黑貓,捂着它的眼睛送進屋裏。
“造孽啊!”
小黃貓當着同伴的面死去,屍體被埋在雞窩後面。後來那裏長出了一棵西瓜苗,小黑貓天天跑過去看,有時叼着跟魚尾巴,有時帶過去幾根雞毛,結果小苗還沒等開花就枯萎了。
就像小黃貓,還沒長大就死去了。
屋檐下多出來的那個小食盆,老黃夫婦誰也沒舍得收,但是他們年夜飯的餐桌上,再也沒有擺過第三雙筷子。
黃威拿走的是黃衛國攢下來給老伴治病的錢,丁彩雲的病已經很嚴重了,最開始的時候只是咳嗽兩聲,到後來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黃衛國想帶她去看病,結果手術要十萬塊錢,他們攢下來的錢全都給了兒子,哪裏還看得起病?
于是黃衛國又把她背回來,天天伺候她,想讓她過得舒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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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日子只能躺在床上,她想的還是兒子。
“你說小威沒有城裏戶口,會不會被人嫌棄啊……”
黃衛國一邊替她擦手,一邊無奈地解釋:“老婆子,你病糊塗了,他上大學那年戶口就遷走了,我給辦的手續,他現在是正正經經的城裏人……”
丁彩雲的确是糊塗了,也不知道聽沒聽清楚,又開始念叨別的。
“屋裏那個新做的襖,你抽空給小威送去……還有手套,他怕冷,寫題的時候別凍壞了手……”
“他已經畢業兩年了,不用寫題了。”
“那要喂貓,小黃的飯多一點,小黑的不要湯水,它挑嘴……”
“嗯,知道了。”
……
丁彩雲說着說着,搭在黃衛國臂彎裏的那只枯如樹皮的手緩緩垂下。
老樹枯死,最後一片殘葉悄然墜地。
床頭靜靜坐着的小黑貓也耷拉下腦袋。
黃衛國握着她的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嘆了口氣,替她掖好了被角。
兒子怕冷,爹娘又何嘗不怕?
黃衛國走出卧房,把堂屋正廳上挂着的一家三口最後的合影取下來,放到了丁彩雲身邊。
他收拾好妻子叮囑他帶上的新棉襖和手套,決定進城一趟。
黃衛國還背了兩個饅頭,用已經燙變形的飲料瓶子裝了半壺涼開水,預備路上吃喝。
出門之前,黃衛國給小黑貓放了一碗水,然後把丁彩雲吃剩下的半根魚尾巴也留給它。
“小黑,我出門一趟,要是餓了你先自己找點吃的,別去對門,他家裏有狗。”
黃衛國用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小黑貓的腦袋,然後背起沉重的行囊,準備出門。
“他能找到嗎?”謝卞就像看戲一樣經歷了黃衛國的幾年歲月,心裏頗多感慨。
範無救搖搖頭:“不知道。”
煞境裏真真假假虛無變幻,就算找到了,現實裏又如何,總歸是聚散離合不由人。
謝卞想到屋檐下小水盆裏的半根魚骨頭,其實已經明白了一切。
黃衛國背着重重的行囊要出院門,可一只腳踏出去了,又被無形的壁壘彈回來,摔在地上。
他一次又一次嘗試,卻沒有一次能成功走出那扇他從前種地打工時候進出過無數次的大門。
就好像是有人在門口設了一道屏障,将他和他的半生都困在了小院裏。
直到這時謝卞才意識到這不單單是一段回憶,更是連環煞中的一環。
黃衛國出不去,是因為煞魔作祟。
謝卞聯系所見所聞,推斷煞魔應該就是他們那無情無義的不孝子,心裏的無名怒火起來,一手解下鞭子握着準備教訓他。
可身旁的範無救好像一點要打的意思都沒有,铩虎鐮也沒有現形。
難道是累了,抑或是想看自己出手?
謝卞不解,觀察半晌後方才明白——根本就沒有煞魔出現。
“他心裏的魔念是他自己。”
範無救開口。
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會覺得黃衛國要偏怪于兒子黃威的無情和不孝,可父母之愛子,怎會忍心?
黃衛國是在責備自己。他怪自己沒有本事,除了種地什麽也不會,掙不來錢,才讓兒子嫌棄到不願回家,才讓老婆沒錢看病,就連小黃貓的死,他也怪給自己——是他出來晚了。
範無救用意在此,不是不出手,是不知道怎麽出手。
尋常煞魔,無常大人手起鐮落毫不猶豫,可面前的這個只是個自苦的老人。
謝卞将鞭子重新繞好,看着黃衛國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着,一次又一次地摔倒。
他的塑料水瓶砸在地上,饅頭也從包袱裏掉出來滾了灰。
可黃衛國不管不顧,他眼前只有那一扇門,也只有那一個執念——走出去,找到兒子,把東西給他。
“那怎麽辦?”
謝卞發問。
黃衛國重複着沒用的動作,如此又過了許久,範無救終于有了動作。
範無救将隐匿身形的術法撤去,黃衛國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地盤有人闖入。
身形佝偻的老人坐在地上,一雙眼警醒地盯着他們看,手指曲起伸入黃土,抓了滿手的灰。
黑無常的兜帽不知何時重歸原處,老範陰翳的一張臉又藏進了黑暗裏,他拿着那把神憎鬼懼的大黑鐮朝黃衛國走去,站定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
黃衛國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掙紮從地上起身,撣幹淨身上的灰塵後,努力把腰直成他能負擔的最大程度。
但在謝卞眼裏,他的腰依舊彎得很厲害。
彎着腰的瘦幹老人仰着頭看向無常大人。
“我已經死了,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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