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你搶不過我的

自從那夜無意窺見丁字壩上發生的一切,喬依就陷入一種游離狀态。

起初他只是魂不守舍,很容易在課堂上走神,低頭盯着手機屏幕裏陳羽千的聊天框,打了很多字後删掉,删掉又重寫,反複斟酌語氣和用詞,修改到無懈可擊後只剩下朋友之間的問候,他卻還是遲遲摁不下發送鍵,好像不找個由頭将那晚的事挑起,就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就當他當時沒有在堤岸上游蕩,沒有看見陳羽千和于舟在車裏暧昧,但當他把兩人寥寥無幾的聊天記錄往前翻,聯合舞會相關的消息鏈接又是他發給陳羽千的。

陳羽千當時說自己并沒有舞伴,也是他過了兩三分鐘後提議把于舟叫上。

他還問陳羽千真的是alpha嗎,陳羽千的回複很嚴謹:【從生物學角度來說,是的。】

喬依每次看到這句話,閉上眼,都會看到于舟穿杏色露肩短裙的嬌俏模樣。再睜開眼,他眼前孤零零停了一輛車的丁字壩和放置了小馬紮的那一個重合,他和陳羽千坐在退潮的江水前,他推了陳羽千一把要他走,他說,你想一起看煙花的人不是我。

然後一眨眼,他的視角就回到了堤岸。車內的照明燈忽明忽暗,朦朦胧胧籠罩兩個身影,他晃晃蕩蕩地走近,想要看清車裏到底發生了什麽,車窗竟然随着自己的走近而自動降下,毫不壓抑的喘息和呻吟越來越清晰,他站在窗外往裏看去,裏面空無一人,倒是對面的那扇窗戶清晰倒映出他錯愕的臉。

喬依不止一次從這樣的夢境裏驚醒。

次數多了以後他病急亂投醫,隐去個人信息後在網上找解夢的周公做付費咨詢,周公得知他是omega後問的第一句是:“親親您的發情期是不是快到了呢?”

喬依二話不說把周公拉黑,那五十塊錢巨資就當是送人家的封口費。他的發情期确實快到了,就算有抑制劑,身體在那幾天的狀态和往常相比還是會有微妙的不同,體溫會偏高,小腹和腺體酸脹,同一個教室裏坐後排的alpha如果沒有用遮蔽貼,他在第一排也會聞到對方信息素的味道。

遇到這種情況,喬依絕對會在心裏默默吐槽這個alpha不守A德,在反感裏滋生出隐隐的羨慕,自己如果是個alpha就好了,beta也行,只要不是omega……

只要不是omega會怎麽樣呢?

喬依盯着那句話,敲打鍵盤的雙手都懸在了空中。真可笑,他明明在給倡導O權的社團撰寫文章,他一出神再回魂,留下的卻是這樣的祈禱。

給謝秋憶的那封電子郵件就是在這之後洋洋灑灑寫下的,內容包括他在大學裏的生活,以及遇到于舟的全過程。等到敘述成文字的時候,他才意外地發現自己對于舟的印象非常客觀,也有可能是因為收件人畢竟是于舟的母親,他若是通篇壞話,那他和小時候大家都讨厭的暗地裏給班主任打小報告的沒什麽兩樣。

他并沒有提到陳羽千,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謝秋憶當年考察的都是O校,于舟為什麽是個Alpha。寫完以後他摁發送鍵并沒有絲毫的猶豫,就當這個郵箱是個樹洞,他完全沒料到對面的回複會如此之快,并且和他約了見面的時間地點。

喬依在期末考前的倒數第二個星期六來到富江大酒店的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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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專門做高端宴席的酒店,所有包廂都是大的,容納十餘人都不顯擁擠,并不适合兩個人的見面,但對方不愧是不差錢的大企業家,包下二樓原本對外開放的休息區後将其中一張桌子用屏風圍起增加私密性,提前到來的喬依在那個位置坐了快二十分鐘後才意識到,這好像就是當初新生舞會時劃分給管理學院的區域,他再看手機屏幕,離謝秋憶自己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分鐘了。

對方畢竟是大忙人,別說遲到,這場見面就是臨時取消也在喬依的接受範圍以內,他繼續等待,百無聊賴之際點開郵箱查看那封平易近人到不真實的回信,信上寫:【謝謝你對于舟的關注。關于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們可以等見面後再詳談。】

屏風被從外打開了。

進來的人打量屏風內的環境時恨不得吹聲口哨,好像這層遮擋并非他有意的安排,而是工作人員的贈送,他坐到喬依對面,喬依“蹭——”得就站起身,單薄的後背又弓又繃,錯愕不已地望着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于舟。

喬依的眼神像是在問,耍我很好玩嗎。

“你沒有過這種經歷嗎?做兒女的為了引起父母注意力偷摸藏起他們的東西。”于舟的語氣很是理所應當。他所指的自然是那個私人郵箱。

喬依面色鐵青,咬着牙,一言不發就要推開屏風走人,于舟舒展了個懶腰,挑了下眉道:“要不是最新的那一封,我都想不到自己以前随手回複過的Joy就是喬依。”

喬依的腳步頓住,轉身坐回于舟對面後面色更差勁了,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到底想怎樣?”

“明明是你給我發郵件的。”于舟露出無辜而又哭笑不得的表情,喬依糾正他:“是給你母親!”

“她給你名片時都說了什麽?‘這是我的私人郵箱’‘你可以随時聯系我’‘有什麽需求盡管提’?嗯,為了打造自己平易近人的形象,這樣的名片她一個星期就能發一盒吧,就算我沒有異地登陸,她的助理也會以她的名義寫回信。”于舟頓了一下,用一種自言自語的語氣,“這也不算黑點吧,公衆人物不都這樣——”

喬依感到匪夷所思:“你就這麽不喜歡你的母親嗎?”

“我只是長大了,對她不再抱有幻想。反倒是你……”于舟微笑道,“當你發現我作為她的獨子卻沒有跟她姓的時候,你對她的公衆形象和立場就沒産生過懷疑嗎?”

喬依:“……”

喬依:“你這是在挑撥離間!”

于舟還是一臉無辜:“你和我母親熟識到需要當兒子的來挑撥離間的程度?”

喬依:“……”

喬依一肚子火,覺得兩人再聊下去也不會在一個頻道上,憤憤然又想拍桌子離開,又覺得就這麽走了太憋屈,直截了當地問:“你真的是Alpha嗎?”

于舟絕對是故意的,穿了件極為修身的杏色大衣,長發沒有抓起順着肩膀垂下,坐下看不出身高後性別更是模糊,頗為挑釁地反問:“你猜啊。”

“那天晚上在丁字壩,你和陳羽千……”他的言語因為緊張出現颠倒,但他很堅定,“我知道陳羽千之後回去找你了。”

于舟眼裏竟然沒有閃過詫異,甚至還湊近,充滿期待地問喬依:“那你有拍到什麽嗎?”

你不是就喜歡把鏡頭對着陳羽千嘛,運動會和新生舞會都沒錯過,你那個晚上怎麽可能沒留下什麽做紀念?

“我沒有!我沒有那麽無恥!”喬依臉瞬間就漲紅了,情緒也很激動,于舟趕緊将人安撫,先把話題轉向別處——

于舟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本剛好能放進口袋的書放在桌上:“我來之前在學校圖書館裏看到這個,還挺有意思的,一不小心就遲到了,真是不好意思。”

喬依瞅着書封面的英文名,沒好氣地問:“講什麽的。”

“一個經典排行榜上的科幻小說。”于舟聳聳肩,言簡意赅地複述故事的設定,超自然現象接二連三的在一個小鎮裏發生,一切線索都指向維持小鎮電力的核電站,主角團歷經千辛萬苦闖到控制室,果然發現有反應堆運行不當産生大量輻射,那些超自然的現象就是輻射誘發的變異。

非常具有時代特征的科幻設定。自上世紀的兩場核戰争結束後,與核相關的恐慌一直在群衆中蔓延,故事裏的主角團最終将整個核電站夷平可謂是大快人心。

于舟卻覺得這個結局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可惜了前面營造的末日氛圍和人性博弈。

“那你來寫啊。”喬依也沒想到于舟真的會接話,真的構思起了另一個結局。

“如果是我,我就寫核電站只是個空殼,裏面別有洞天,科學怪人在做人體實驗,那些超自然現象是是他逃跑的失敗品。就像上個世紀的戰争年代,各國除了軍事力量上的戰略競争,還不同程度地開展人類基因改造計劃,但又出于人道主義不能公開實驗,所以秘密把俘虜和少數族裔當小白鼠,改造洗腦後更高更快更強的那些戰士被他們稱為Alpha。”

喬依學過歷史,知道于舟并沒有在危言聳聽,但正是因為輻射所引起的變異并不定向,所以試驗體除了分化成Alpha,還有少數殘次品格外孱弱,被編號為omega。

再後來,各國的實驗室裏的基因樣本都出現不同程度的洩露。變異的可能性像看不見的瘟疫在普通人之間蔓延開來,絕大多數逃過一劫的被統稱為beta,但beta的後代仍然有可能分化成alpha或者omega。

“戰争時期都怪核武器,和平年代都怪核電站。”于舟撇撇嘴,從另一個兜裏掏出一根香水小樣瓶大小的噴管放在那本書旁邊,自言自語道,“為什麽從來不怪人類自己合成的化學藥物呢,明明是這玩意兒在戰争時期催生出腺體,又在和平年代被二次加工成各種各樣的迷藥,為什麽人類會害怕一座遙遠的城市建造了一座核電站,卻每天把抑制劑注射進皮膚裏,把遮蔽信息素的化學材料貼在後脖頸。”

于舟搖了搖頭,自問自答:“因為抑制劑和遮蔽貼是今天的生意,人人都需要;沒有人在乎把核電站夷平後明天怎麽辦,唔,或許可以用愛發電。”

“……你到底想說什麽?”喬依問。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alpha嗎,我母親早些年和你有一樣的困惑,所以做了基因檢測,并且很不幸地拿到一份錯誤的報告。想象一下,一個多年致力于推廣抑制劑和遮蔽貼,支持更多的omega步入社會的平權鬥士得知自己孩子大概率也會分化成omege,居然恐慌到整整十四年都把他藏在別墅豪宅裏。她甚至還會盡量避免和我見面,可當她站在你面前,她的光芒是不是讓你心生向往,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她這樣的omega?”

于舟輕笑了一下,說:“她真的是個很厲害的生意人,對吧。她未必真的關心人類未來,只是在做當下的買賣,就像你未必真的在乎我,只是每次看到我,旁邊都會有陳羽千。”

喬依突然被擊中,矢口否認,卻再一次被于舟點明:“你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他身上。”

喬依啞口無言。于舟又說:“這沒什麽,他那樣的alpha值得所有omega傾心。”

于舟舔了一下嘴唇:“連我這個alpha都喜歡。”

“給一個帥氣俊朗的alpha拍照比給O權社團寫大道理文章更有意思,對吧。”于舟竟苦口婆心地開導起情敵來,“這個世界糟糕透了,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類都是被抛棄的,不要去信奉那些組織和紀律,條條框框的東西連制定者自己都不相信,你何必呢,不要羨慕任何人,不要想成為任何人,你永遠只能看到另一個人的冰山一角,從而被表象迷惑。不如去喝酒,去快活,找個人談戀愛,甚至上床,你說不定就找回自己了。但別打陳羽千的主意,他是我的,你搶不過我的。”

“我從來沒想過跟你搶!”喬依脫口而出,磕磕絆絆地反駁,“這樣的價值觀是不對的,我、你,我才不會像你這麽——”

喬依又安靜了,那個詞被他吞回肚子裏,好像只要不說出口,于舟就不是最悲觀消極的那一個。

“記得在下個月之前還回圖書館。”于舟把那本科幻小說推給喬依,一并贈與的還有那瓶“香水小樣”,喬依如果對書不感興趣,可以拿着這份稀釋劑去那天的醫科生,自己寫一篇大新聞。

“我們都應該自己選擇要過什麽樣的生活,而不是受別人影響。”于舟準備離開了。

直到這一刻,他都像個勝利者,他的笑容在推開屏風後僵住,眼前的人不知道從何時起就等候在外。

“我以為見到的會是你母親……”喬依抹了把臉,遮住餘光裏的陳羽千,強撐着冷靜道,“關于你到底是不是Alpha,他想聽你母親親口說,這個訴求很合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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