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小舟啊,小舟
嘟——嘟——嘟。忙音響過五六下後,那一頭才将電話接起,還沒來得及說聲“喂”,就遭到李黎劈頭蓋臉地诘問:“修空調的人是你叫來的?”
“是啊。”陳騰飛稍尚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和其他親戚朋友剛換了場地,背景裏有麻将碰撞的嘈雜聲,“要不是我天天催物業,他那房間得等到春節假期過後才——”
“那你怎麽沒跟物業的人說家裏有只貓啊!”李黎的情緒逐漸激動,被她打斷的陳騰飛嗓門也跟着洪亮,“貓怎麽了?”
“貓丢了!”正和陳羽千一起在住宅樓下搜索的李黎停下腳步,急到直跺腳。電話那頭一起搓麻将的親戚聽出不對勁,善解人意道,“怎麽了啊老陳,要不先回家去吧,幫着一起找啊……”
陳騰飛沉默了。作為一個有妻有子的中年alpha,他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只有過年這兩天和親戚朋友聚一塊兒,才會玩兩桌麻将放松心情,他這時候被老婆一通電話叫走,太沒面子了。
好在他的兒子更善解人意,奪過母親的電話直接挂斷。李黎想再打回去,至少要聽丈夫表個态,陳羽千沖她搖頭,“現在糾結這些沒有用,找貓要緊。”
李黎跟在陳羽千身後打燈,兩人在住宅樓下來來回回轉了三圈,暫時沒有發現貓咪的任何蹤跡。這是個好消息,不是所有貓咪都有九條命,若是從十五樓蹿下來,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用。陳羽千和李黎重新回到住宅樓內,從第一層走樓梯往上,寄希望于貓咪是在物業開門後不小心溜了出去,現在還躲在某個樓層的角落裏。
李黎剛開始還能和陳羽千一起喊貓咪的名字,爬到第五層時體力就不夠了,氣喘籲籲到需要走兩個樓梯就要把手撐在膝蓋上。陳羽千畢竟年輕,呼吸聲也在加重,但腳步極為幹脆,這個樓層一無所獲,再到上一個樓層用跑的,利落到看不出曾經是個患哮喘的早産兒。
李黎記得夫妻倆當初買這套房子就是考慮到陳羽千的體質。那時候有個說法,中央空調有平衡室溫的優點,對有支氣管慢行疾病的患者更友好,所以他們賣掉老房子後換置了這所小區的精裝房。
也不知道中央空調是不是真的比獨立的好,反正陳羽千的哮喘在增加游泳鍛煉後确實沒再犯過,還茁壯成長為超過一米八的大高個,李黎一步一臺階,只能看到他寬而直的肩膀,他念大學後每年只有一兩個月在家,卧室裏的空調系統不經常使用難免出問題,他前幾天偷偷把貓咪抱回房間被起夜的陳騰飛發現,用的借口就是空調制暖不給力,沒貓咪暖和。
“髒不髒啊。”陳騰飛将心比心一番後,還是不能接受畜生上床睡覺,趴腳邊也不行。他每天都會聯系物業,催他們來維修。物業也很負責,今天晚上有位師傅剛從老家回來,就趕緊讓人去一趟。師傅假期還沒休完呢,換完管道後一着急回去休息,就忘了關窗。
李黎也記得和陳羽千出門前的場景。貓咪蹲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歪着腦袋打量他們,對人類的消失術充滿好奇。她問過陳羽千要不要把貓咪關衛生間裏去,以免它趁家裏沒人搗亂,陳羽千說等回來再關吧,讓它多玩會兒。
已經很難說清楚這件事到底要怪誰。誰都可以受到指責,但不管指責誰,貓咪都不會憑空再回來。爬到第十二樓時,李黎在安靜的廊道裏聽到一陣忙音,她手往衣兜裏摸,以為自己的丈夫回來了,掏出手機的卻是自己的兒子,指尖微微顫抖像是要點拒絕,但還是選擇了“接通”。
“你不是說回家就給我打電話嗎,怎麽等了這麽久啊!”
陳羽千的手機還需要照明,又沒有随身攜帶耳機,所以開了外放。電話那頭的人顯然也不了解情況,說着抱怨的話,語氣裏的嬌嗔卻一下子讓李黎夢回自己年輕的時候。
“……”陳羽千就像那時候的陳騰飛一樣木讷,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有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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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的聲音也變了:“你在哪裏?”
“……我在跑步。”陳羽千撒的慌也非常糟糕,還不如不說。果然,那人的聲音更冷了,不接受陳羽千的糊弄:“你把我當傻子哄嗎?”
“不是、我……”陳羽千又搜查完一個樓層的公共區域,和李黎彙合後繼續上樓,爬樓梯時呼吸聲更重,更容易引起對方的誤解和懷疑。
“你到底在哪裏,幹什麽?”對方的聲音很冷靜,陳羽千就算繼續保持沉默,他也不會吵鬧,頂多把電話挂斷。李黎不忍心制造更多的誤會,叫了陳羽千一聲:“兒子啊。”
李黎看到陳羽千拿手機的手攥得更緊了。她還想再說些什麽,陳羽千扭頭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是不希望電話那一頭的人知道他們在找貓。
“啊,阿姨好。原來您也在邊上呀。”光聽聲音,就能勾勒出一個乖巧的形象。
“诶,你好。”李黎也笑眯眯的,“你是——”
很自然而然的問題。陳羽千和那人居然都沒接話,也不知過了多久,陳羽千先說:“是朋友。”
“對,我們是同班同學。”那人非常禮貌,“您叫我小舟就好。”
“小——”李黎也在喘氣,沒能完整說出那個名字。
陳羽千還是把免提關了,屏幕貼着耳朵:“我現在有事。”
于舟問他:“什麽事?”
陳羽千又說:“沒事。”
于舟:“……”
于舟還是挂了電話。
住宅樓總共23層。陳羽千和李黎搜索完後回到自家所在的十五樓,回房間打開電腦寫《尋貓啓事》。李黎也沒什麽能幫上忙的,站在兒子身後看他敲鍵盤。
“你手機裏有貓咪的照片嗎?都發給我,我選一選。”
“哦哦,好的。”李黎趕緊翻相冊,裏面只有一張,但不是貓咪的,而是貓咪和陳羽千。
她和陳騰飛才是同個時代的人,若不是兒子喜歡,她對貓咪這種增加打掃頻率的生物也不會有好感,更別提給它拍照。她那天看到貓咪跳到沙發上後頭皮發麻,正要把它趕下去,卻見陳羽千跪坐在沙發前,給它梳毛,摸它的下巴。
她有一個不是很愛笑的兒子。她從未見過兒子笑得如此舒心,在那只貓咪舒服得眯起眼後輕聲呼喚:“小舟啊,小舟。”
陳羽千寫好尋貓啓事後并沒有松一口氣,而是站回了窗邊,若有所思間嘴唇翕動着,像是在計算抛物線和距離。
李黎勸他:“今天先就這樣吧。明天,明天一早,媽媽就陪你一起去貼尋貓啓事好不好。”
陳羽千推開了她,獨自下樓。他很快又出現在李黎的視線裏,在兩側住宅樓附近的綠化區域翻找,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李黎随後接到陳羽千的電話,要她下樓時帶個紙箱,或者厚袋子。
李黎順着陳羽千的足跡穿過那條綠化,一路并沒有看到血跡時還抱有僥幸心理。他們如果回來得早些,在附近搜索得時間再長一些,掙紮十數米後由于腹腔出血而倒地不起的貓咪可能還有那麽一絲被救的可能性。
“別看,兒子,別看。”李黎上前捂住陳羽千的眼睛。和驚恐到臉色煞白,額頭直冒冷汗的母親相比,陳羽千格外冷靜,沒有眼淚,再開口,也沒有哭腔。
“我們不能讓它躺在這裏。”陳羽千把渾身冰涼的貓咪抱進紙盒。李黎把紙盒搶奪到自己懷裏,不許陳羽千再往裏面看。這裏是城市,若是被其他業主知道小區裏埋了只貓咪,肯定會掘地三尺,母子倆不約而同想到了回村鎮,那裏住着奶奶,也有塊自留地。
李黎抱着紙箱坐進電動車的副駕,生怕陳羽千奪走。陳羽千坐在駕駛位上,握住方向盤的手沒有顫抖,呼吸勻稱,卻許久沒有踩油門。
“我看不清路了。”他的聲線也沒有劇烈的起伏,只是茫然,“媽媽。”
換李黎開車。二十分鐘後,車燈照亮在三層獨棟自建房門前等候的奶奶。奶奶左手扶着一根鐵鍬,右手的佛珠手串不停地轉,見母子倆來了就念“阿彌陀佛”,念到她們從房屋後的農田回來,三人圍坐在一樓廚房的餐桌前。
此時已經過了十二點,新的一天以手機鈴聲開啓。游戲過後,唯一一位沒喝酒的陳騰飛體貼地送完其他三位後才回到家,然後在空無一人的商品房裏打電話問李黎他們在哪裏。
陳羽千這次沒去觸碰母親的手機,李黎原本以為自己會和陳騰飛大吵一架,但當聽到對方的聲音,她和神情頹然的陳羽千一樣疲憊。陳羽千很高,肩膀寬大,是個看背影就能讓人有安全感的Alpha,陳羽千現在塌頸駝背,徒勞地把自己縮小,卻還是格格不入。
李黎跟丈夫說他們回了老家,今晚上不打算回去。陳騰飛半小時後也開車過來了,問李黎兒子怎麽樣了,李黎沉浸在自己的潰敗裏,在三樓的卧室裏泣不成聲。她上了那麽多課,從網課到線下課,她學了那麽多道理,從馭夫之術到親子關系,她以為自己終于能成為了一個好母親,一個好妻子,擁有一個圓滿的家庭,她精心構建多年的願景原來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在一只貓咪的死亡面前支離破碎。
陳騰飛遂來到二樓,在門口猶豫了好一陣,才去敲兒子的門。從在麻将桌上接到電話開始他就做了最壞的預設,他确實有責,陳羽千如果怪他,跟他争吵,他不會辯駁。可陳羽千從小到大好像就沒跟他有過口頭上的沖撞,陳羽千永遠是安靜的,聽話的,讓他和李黎放心的,陳羽千這時候可能會哭吧,那就哭吧,最好正在流眼淚,那他就可以拿出父親的姿态來安慰,詢問貓咪的價格——他甚至都不記得這只貓咪是不要錢的流浪貓,他當初覺得八百塊錢的順風車貴,不值得,他現在願意拿出八千塊錢的預算,陳羽千不愁再擁有一只通體雪白藍眼睛的貓咪。
陳羽千推開了門,雙眼惺忪,不像是裝的,而是真的已經入睡,又被敲門聲吵醒。
這可把陳騰飛整不會了,微微仰視比自己還高的陳羽千,遲鈍地意識到不止這一刻,他們在過去的二十年裏也鮮有這麽近距離的,父子之間的交流。
“死了就是死了,不是發牢騷、鬧脾氣、哭一宿就能活回來的。我懂的,我知道的。”陳羽千把陳騰飛想說的話全部都堵死了,毫無怨恨地,甚至還反過來要陳騰飛放心,“我沒事,你別擔心。”
陳羽千在這個晚上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沒事”,他才是最需要休息的那一個,一頭紮進被窩裏。奶奶第二天中午掐着點來敲門,想叫他起來吃午飯。他沒睡夠,誰見了他閉眼時的模樣,也都不忍心把他叫醒,由着他繼續睡,睡到下午,傍晚,夜幕降臨,他終于從房間裏出來了,不是餓的,而是慌慌張張找鑰匙。
陳羽千确實睡得很沉,沉得離譜,沒能在四十分鐘前就被手機的提示音震醒。
小舟:【我在T市的動車站出站口,你最好開車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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