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撞貓咪

在和杜誠單獨見面的半個月後,陳羽千結束了在咨詢公司的實習。

誠然這份工作并不繁重,也沒有dirtywork,陳羽千在實踐中确實學到了不少課本以外的東西,但當他在最後一天穿沖鋒衣工裝棉褲而不是西服襯衫來工位收拾東西,再把工牌還給主管,他最後看了眼牌面上自己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證件後長還是舒了一口氣,好像這四個月的白領生活更像一個角色扮演的副本,人生這場游戲終于回歸主線。

陳羽千回學校後連着一星期都泡在游泳館。天冷了,泳池裏的人一天比一天少,陳羽千也冷,越冷游得時間越長,一下水就是三兩個小時不停歇,耐性好到趙教練問他下學期要不要把主項改成1500米。

那自然的開玩笑的,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至少在這一學年的賽季結束前,陳羽千都不會再在校外找實習。陳羽千提前休完了學分,這學期沒有考試也沒有課,他這半年第一次去教學樓是陪于舟上考試周前的最後一堂課,杜誠坐在講臺上,讓自主複習的同學有問題就上來問,陳羽千和于舟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表面上看毫無動靜,實則一只手在桌子底下亂摸,另一只手阻止對方在桌子底下亂摸。

“你別動,不然就被別人發現了。”這是于舟的常用話術。明明他不作妖就什麽事都沒有,他偏偏要偷偷地摸陳羽千這兒,揉陳羽千那兒,陳羽千反抗,他就反過來倒打一耙,怪陳羽千不配合。陳羽千還能怎麽辦,支在桌面上的手扶額,勉為其難地妥協退讓,他不跟于舟較勁了,于舟也就從興頭上下來了,只是把手掌心隔着毛衣貼在陳羽千小腹上——陳羽千剛從游泳館洗完澡出來,就被于舟三言兩語拐教室裏來了,他那沒完全吹幹的頭發有股潮意,襯得黑發更黑,小腹卻熱乎乎的,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一股緊致的溫暖。

于舟摸啊,摸啊,愛不釋手。他壓低音量,同陳羽千講一個在U大流傳了很多年的聽聞。體育系第一個omega老師也是教游泳的,入職以後竭力促進不同性別的學生一起上游泳課,起初有些omega學生扭扭捏捏不肯下水,課上大部分時間都是聚在一起說悄悄話。老師無意間聽見她們的聊天內容,無外乎是畢業以後如何回歸家庭,她二話不說把這些omega全趕下水,omega在水裏哭哭啼啼,說她們并不需要練體育,老師更氣不打一出來,說她們當然需要練體育,哪天練出八塊腹肌,至少生孩子的時候不會太痛。

陳羽千:“……”

陳羽千覺得自己小腹上的腹肌都要被于舟按痛了:“只有omega才能生孩子。”

“對哦,你是Alpha,”于舟露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哥哥才是omega。”

陳羽千喉結動了動,目光往講臺上一瞥,也不知道杜誠往他們倆的方向注視了多久。

但于舟始終只看着陳羽千:“你哥是在和他分手後才查出癌症的嗎?”

“應該吧,記不得了。”陳羽千回答得特別含混,停頓了好幾秒,才繼續說,“人往高處走,每個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權利,不是嗎?”

“是的吧,但一直往高處走的生活,未必就是更好的。”于舟趴在桌子上,那雙眼睛還是滿滿全是陳羽千。陳羽千低頭看根本不屬于自己的講義,貌似聚精會神,卻從耳朵根紅到脖頸。

杜誠并沒有給陳羽千拉條幅讨公道的機會,于舟所有課程的綜合分數都在95以上。U大今年的寒假早得出其,于舟就提議跟陳羽千先回老家,在奶奶那兒住上一陣子,等臨近春節了再各自回去見父母。于舟很擅長哄老人開心,奶奶飯後越是不讓他打掃整理,他偏要湊到水池子前,就是幫倒忙空吆喝也要陪奶奶洗碗,順便把奶奶逗得露齒大笑,再趁機向奶奶讨好話,問她自己這個歪路寶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沒幾天,奶奶就巴不得于舟在老屋裏常住。陳羽千給她潑冷水,說于舟睡十七層床褥都會覺得最底下的一顆豌豆膈得慌,怎麽可能在鄉下裏長住,奶奶胳膊肘往于舟那邊拐,嫌親孫子妄自菲薄,T市的鄉下城鎮化建設得不好,怎麽可能吸引來那麽多歪路寶。

陳羽千白天吵不贏奶奶,到了夜裏在床上,也打不過于舟。連着好幾個晚上,他們折騰到淩晨兩三點才結束,陳羽千事後反省自己對于舟的縱容,堅決表示明天晚上不會讓他再這麽放肆,不然次日根本沒精神正常早起,于舟也不整事先答應再反悔那一套,仗着奶奶對自己的偏愛,理直氣壯地表示兩人就算第二天睡到下午,也不會有人打擾。

但于舟忘了奶奶每天只有清晨才會去菜地,那會兒沾露水的蔬果才是最新鮮的。陳羽千堅持早起,也是為了去幫忙。于舟也不總是幫倒忙,只要奶奶開口說他們倆的手是讀書人的手,沒必要幹農活,于舟總能把話題轉向別處,跟奶奶一起坐在自留地的邊角,看陳羽千摘今天要吃的食材,再用鋤頭松土。

和奶奶的自留地比起來,不遠處的農田才叫一望無垠,也有人在田間勞作,應該是為來年開春播種,幾條狗在田野間撒野奔跑,倒也算熱鬧。

奶奶跟于舟說:“現在很少有本地人種田為生了,村裏的田地都被他們這些外地人承包走了,也就我這個老婆子還在自給自足。”

于舟很詫異:“種地能有幾個錢,怎麽會有人背井離鄉來當農民?”

“這你就不懂了吧,U區的鄉鎮富裕,對農業有很多補貼……”奶奶對于舟掏心窩子,連她每年能從村裏的老人協會分到多少錢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老人協會名下有很多集資的自建房,絕大多數居住在這個村莊的外來人口都租在那裏,每年的租金收入都會以分紅的形式返還給村裏六十五周歲以上的老人。輪到奶奶小小地得意,說了個紅包數字後問于舟,能做自己孫媳婦的omega福氣好不好,好不好,于舟連連點頭,也掏心窩子地贊同:“好,好,好。”

陳羽千松完土後問于舟都和奶奶聊了什麽,怎麽全都笑得這麽開心,于舟跟他賣關子,等他又被自己壓着做到淩晨三天,才趴在他耳邊喘氣,說自己都想在這兒過年了,到時候可以收到奶奶的壓歲紅包。

陳羽千沒功夫跟于舟拌嘴,他又累又困,若不是窗外樓下響起清晰的鐵鍬和水泥地面摩擦的沙沙聲,他早就這麽迷迷糊糊睡去。

可他來老家後的每一個夜晚,每一個寂靜的淩晨兩三點,都會聽到這個沙沙聲。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終究戰勝了倦意,讓他走到窗前。只見明亮的路燈下,一個中年男性beta正用鏟子将落在垃圾桶外的碎屑抛擲進一旁的三輪車,彎腰挺背間,口鼻呼出的熱氣在燈光下同鐵鍬聲一樣清晰可見。

“社會分工不同罷了。”于舟知道陳羽千什麽性子,再這麽看下去,他很有可能會下樓幫忙。可那就是這位男性beta的工作,陳羽千幫得了一天,一個人,又能改變什麽呢。

陳羽千默默坐回床上,從窗邊離開的腳步很慢,很慢,也不知是什麽地方酸脹不舒服,還是對自己态度的失望。這讓于舟前所未有的煩躁,李黎第二天的到來更是将這股郁結推之爆發的邊緣——當他看到李黎面對自己時的一臉詫異,他才知道陳羽千又向父母親撒了謊。李黎一直以為兒子還在U區忙于實習,臨近過年了才會回家,而若是早知道陳羽千就住在老家,她也不需要專門跑一趟給老人家貼新對聯。

陳羽千有自己的理由:“我媽如果沒有突然過來,我奶奶不會主動跟她說,我們兩個在這裏。”

“是啊,你也不是第一次跟你媽隐瞞我的存在。上回在海邊民宿裏也是這樣,你上一秒還在跟我上床,下一秒就跟電話裏的你媽說,你在學校裏做項目寫論文,吃的是食堂,而不是我的……”

于舟如願看到陳羽千臉色變得難堪。

他心知肚明自己就是心情不好想發脾氣,但他不承認,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甩進行李箱。陳羽千問他是不是要走,他譏诮地反問,陳羽千也不像是要挽留他。

于舟在當天的晚飯桌上貢獻了奧斯卡影帝級別的精彩演技,完美扮演了好同學、好朋友、好晚輩的角色。李黎和奶奶把他送上粉色五菱mini的副駕後都還在遺憾,不理解他的家裏人為什麽突然催他回去,于舟笑眯眯的,一聲嘆息後的那句陰陽怪氣只有陳羽千聽得懂:“可能有些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吧。”

夜色掩蓋了陳羽千的表情。他一言不發地手握方向盤,沒開導航,憑借記憶往村口的方向駛去,車輛啓動後車載碟片自動播放,是那個人性教育大師王導的聲音:“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做父母的要支持他,認可他。一個沒有得到父母認可的孩子只能向外界尋求認可,很容易迷失方向,父母如果再給予他言語上的傷害,只會把他越推越遠,最後釀成不可挽回的悲——”

是于舟伸出手摁下的暫停鍵。類似的言論李黎在今晚的飯桌上也提起過,于舟當時洗耳恭聽,此刻在車內完全變了副面孔,嗤之以鼻道:“你媽都要成王導的忠實信徒了,你應該幫着這位人性教育大師檢驗你媽的學習成果,告訴她自己兒子的男朋友也是alpha,看看她會不會支持你,認可你。”

“還不到時候。”陳羽千頭疼,松開油門放慢車速,“而且我們倆的家庭情況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不一樣荒誕嗎?”說到家庭,于舟更來勁了,“不,還是有點不一樣的。我要是有個英年早逝的哥哥,我媽才不會狠絕到讓我住進他的房間,以此抹除他存在過的痕跡。”

陳羽千猛一個急轉彎。

他的車速不快,但于舟的身子還是略微偏離,肩膀輕輕撞上門沿內側。短暫的沉默過後他哧哧笑了好幾聲,他知道自己猜對了,陳羽千把那麽多獎牌都帶回老家,放在自己房間某一個特定的抽屜裏,可不僅僅是為了收納整理。

“你到底在顧慮什麽?”于舟還有更确切的證據。二十年前的市醫院還可以開紙質的出生證明,只要于舟給的錢足夠多,不需要幾番輾轉就能問到當時的隐情。他給的錢太多了,爆料給他的老護士不忘告訴他,那個孩子好幾年前就來找過自己,問了自己同樣的問題。

“你明明已經知道——”于舟話到嘴邊,才發現把這個事實說出口,确實需要另一番勇氣。他看到陳羽千為了讓自己閉嘴又頻繁地轉彎,彎彎繞繞進路燈間距越來越大的出租房區域,兩個原本在家門口踢皮球的小孩遠遠地就給給他們的小車讓道,近光燈照亮水泥路前方五米處,于舟盯着那片橙黃車燈照亮的區域,眼前恍惚有一道小小的身影閃現。

“哦,我想起來了,也是在寒假,去年。因為你家人的不留意,你失去了一只貓咪。”

“可你父親知道貓咪沒了以後在幹什麽呢?在繼續搓麻将,而不是趕回來幫你一起找。你處理完遺體後自己又幹了什麽呢,睡覺,睡大覺。”

于舟喋喋不休到腦子有點跟不上嘴巴,語序都略微混亂。

他在毫無保留地宣洩自己的情緒,他也在向陳羽千控訴,明明你也有情緒,為什麽總是誰也不指責,永遠只是自我懲罰式的內疚。陳羽千依舊一言不發,但于舟知道他在聽,不然也不會扭過頭看向自己,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沉得見不到底;他也在想,在被自己的情緒感染,他——

他聽到車輪軋到了什麽東西。

幾乎是在陳羽千側目的那一瞬間,他的餘光只能留意到一團小小的身影打了個滾,消失在黑暗裏。

他絕對軋到了什麽東西,但他反應得太遲了,太遲了,以至于車又開出去十幾米後才降速,降速,停下後從後視鏡看不到一個人影,但他可以肯定,“那是只貓咪。”

他腦袋扭向另一側的同時手伸向:“我得回去看——”

“不可以!”于舟将陳羽千的手掰回來,緊緊攥住,蠻橫又不容置疑,但他的額頭和鼻尖都沁出冷汗,身體在溫暖又窄小的車廂裏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過度的緊張讓陳羽千覺得不可思議。

他再看向後視鏡裏的自己,才後知後覺是自己空洞的眼神和茫然的表情,讓于舟做出如此反應。

“你不可以回去。”于舟要陳羽千和自己換位置,鐵了心要逃逸,神經質地喃喃自語,“你受不了的,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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