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我看透你是什麽樣的人
很難說那次報告會上的插曲是否打擊了于舟的積極性。開弓沒有回頭箭,不管外界有多少質疑聲,于舟和U大微尺度科學實驗的合作依舊在穩步推進。五月中旬,他和另一位剛獲得菲涅爾獎的青年教授受邀來到U大附中做報告,演講的主題是《我為什麽選擇物理》。
陳羽千當時也在現場,坐在後排的位置,混跡在一衆初高中生裏并不起眼。他事先并沒有告訴于舟自己會來,原本還打算在提問環節舉手,給于舟一個的驚喜,他的身影被附中學子揮動的雙手徹底淹沒,就連報告會的主持人也很意外,多次提醒同學們稍安勿躁,每個人都有機會。
率先幾個拿到麥克風的同學的問題還算正常,且全都指向那位教授。菲涅爾獎是量子物理學界的諾貝爾,青年教授的團隊剛成功發射了一顆量子科學實驗衛星,同學們的問題也圍繞着這顆衛星。但當一個自稱是科幻小說愛好者的同學站起身,提問環節的畫風還是不可避免地變得清奇。
同學扶了扶眼鏡:“已知可控核聚變,載人航天,量子通訊這三個領域全都在科幻小說裏實現了無數遍,但在現實生活中,這三個領域發展全都停滞不前,一度被科學民間愛好者們戲稱為‘科研三大騙局’,請問二位作為從業人員對此有何看法。”
陳羽千扶額,聽到前排的學生邊鼓掌邊評價“好勇”,他還是沒忍住笑。這種問題也只有年輕氣盛的高中生會提,直白到讓報告人尴尬,又不能否認他的求知欲。那位青年教授的表情也很精彩,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把問題抛給于舟。
教授掐指一算,說自己當年本科畢業時,國內在可控核聚變方面的研究已經進行了三十載,正是最熱門的時候,所以他的很多同班同學都選擇進等離子體研究所,像他這樣轉向量子光學領域的反而是少數。
誰知二十年過去,可控核聚變進展緩慢,而他們至少發射了一顆衛星。隔行如隔山,青年教授也很好奇,想知道再過個五十年,可控核聚變能否實現,于舟還有心情開玩笑,問他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兩人相視一笑,于舟做出說悄悄話的手勢,說前景如果真的樂觀,他四年前也不會從T大的少年班退學,來U大念金融和管理。
學生群體再次爆發出笑聲和掌聲,再舉手提問,更稀奇古怪的問題也來了。有位小兄弟直言自己沒什麽宏大夢想,就是想知道科研工作者的收入如何,青年教授撓了撓腦袋,委婉道:“肯定是可以在U區過上體面生活的。”
小兄弟不依不饒:“請問是底薪加提成的模式嗎?”
這裏可是U大附中的報告廳。于舟幫青年教授解圍,給小兄弟支招:“這個問題回家問問你爸爸媽媽好不好?”
小兄弟嘟嘟囔囔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我爸媽要是樂意告訴我,我也不會在這種場合問你們呀……”
報告廳又被笑聲填滿。提問環節持續了一小時,陳羽千先是跟着大家一塊兒冷峻不禁,但樂着樂着,心中又泛起不具名的不适感,臺上的于舟或許也有這種感觸,每次妙語連珠後總會不經意地做出揉鼻梁的動作——這一切太娛樂化了,就連陳羽千也難以分辨,于舟說自己“态度悲觀”時是真心事宜,還是為了現場效果而已。
陳羽千等到報告結束,私下圍着于舟詢問的學生也散盡後才上臺。那位青年教授想約于舟一起吃頓飯,于舟謝絕,也不把這位教授當外人,當着他的面,手繞過陳羽千的後腰再摟住。
教授先是一臉詫異,然後一臉祝福。
陳羽千問于舟想吃什麽,他請客,于舟坐上車後說随便。陳羽千逗他,問他食堂可不可以,于舟想都沒想,說當然可以。
兩人還真回了U大食堂,各自點了份蓋澆飯,面對面沒什麽交流。吃完以後陳羽千又提議去看電影,于舟又說随便。他以為陳羽千會帶自己去看院線片,陳羽千開車回校外的公寓。
于舟在U區的房産不少,這一套離校園最近,于舟出國前在這裏長住,但自從陳羽千領養的貓咪去世後,他已經很久沒來過這裏。進屋以後于舟才發現這套房子最近剛打掃過,很幹淨,客廳新安裝了投影儀。
陳羽千從冰箱裏拿出兩瓶酒精度數不高的飲料放在茶幾上,然後和于舟一起坐在長沙發上。室內燈光全部關閉後,家庭銀幕上開始播放一部俄聯邦的老電影,挺标準的主旋律,講述了俄國人在上世紀對太空的探索,雖困難重重,但總能在最後關頭克服。
于舟先是興致缺缺地斜躺在沙發右側,巴不得快進,但看到中途又突然明白了什麽,扭頭往陳羽千那兒一瞥。陳羽千的眼神和電影裏的宇航員有異曲同工之妙,沉默,堅忍,甚至還有點命中注定要受苦受難的悲情色彩,不同之處是宇航員堅定不移的是自己的事業,陳羽千則是在用這種迂回的方式鼓勵自己。
于舟歪着腦袋,腳趾頭百無聊賴地在陳羽千腿上亂戳。他明知故問:“你是在勸我不要氣餒嗎?”
“我嘴笨,只會說些努力就會有回報的老道理。”陳羽千也看着他,好幾次要捉于舟的腳踝,都被他躲過了。
陳羽千轉而去拿桌上的酒精飲料,喝了兩口,就被于舟奪過去了。電影裏,宇航員們在執行任務前偷偷倒了杯威士忌,年老的總設計師突然到訪,問他們這杯褐色液體是什麽,兩人面面厮觑後統一口徑:“茶。”
俄語裏的茶和中文發音相似。電影之外,兩個alpha的信息素随着肢體的接觸交織湧動,電影內,總設計師端起那杯“茶”,先是聞了聞,一飲而盡後評價道:“這茶太濃烈了。”
陳羽千被于舟壓在沙發上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都是Alpha,都是茶系信息素,情動到一定程度,只有于舟的信息素會濃烈得像酒。
他的雙手被反剪在身後,上半身的着力點只有和沙發接觸的肩頭。他艱難地扭頭,想看看于舟,于舟扼住他的後頸,面無表情又不容置疑地将他摁了回去。
陳羽千眼前一陣漆黑,伴随着短暫的窒息感,電影裏激昂的交響樂在他耳邊無限放大,幻化成綿延的暈眩。所有聲音都帶着詛咒般的回響,包括于舟趴在他耳邊的一句低語。那是兩人為數不多都聽得懂的俄語單詞,非母語者學習另一門語言,最先記住的無外乎是“你好”,“再見”,“謝謝”,“婊/子”。
陳羽千沉默地閉上眼。他不确定于舟是否知道,俄語裏的“婊/子”還有“母/狗”的意思。
于舟結束以後把陳羽千擠進沙發內側,兩人身上就蓋了件脫下來的外套。
電影早就結束了,字幕滾動完畢後投影儀自動關閉,客廳裏唯一的光亮是于舟手裏的手機——他心情确實舒緩了不少,被喂飽了似地容光煥發,都有心思看陳羽千的手機,連垃圾郵件都不放過。
他叽叽喳喳地問陳羽千這個是誰,那個是誰。陳羽千會出于禮貌地給那些加自己表達欣賞之情的人回複感謝的話,于舟看到後眉頭緊皺,那患得患失的小表情和方才的惡劣判若兩人。
于舟故意提很過分的要求。他裝出嬌滴滴的模樣,自拍了張自己在陳羽千懷裏的照片。閃光燈刺到了陳羽千的眼睛,比起于舟的親昵,他在這張照片裏反而是有點不情願的,不知情的人若是窺到這樣的瞬間,絕對不會相信陳羽千才是下面的那一個。
于舟把手機放回陳羽千手裏,命令他:“你把這張照片發朋友圈,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對象是我。”
“別鬧。”陳羽千把手機塞進沙發縫裏,防止于舟再摸到。
于舟急了:“我是認真的!”
陳羽千只是在黑暗裏默默注視着他,指尖劃過他的臉頰,再穿過發梢。于舟先是下意識地貼近陳羽千的掌心,很快又甩開,氣急敗壞道:“你不發我發!”
陳羽千依舊只是看着他。他突然想到白天,那位青年教授介紹量子力學時不可避免地提到最經典的例子,也就是薛定谔的貓。于舟覺得自己也像只貓咪,只要被陳羽千的眼睛觀測,他就會從各種情緒的疊加态坍塌成一種可能性,且于舟自己事先都不确定。
“我們在一起也快兩年了。”陳羽千終于開口了,有些幹啞,卻讓于舟心裏一空,然後一慌。
陳羽千平靜道:“我已經看透你是什麽樣的人。”
話音落下兩秒,于舟“蹭”得從沙發上坐起。他掙開了陳羽千的臂膀,陳羽千想再抱抱他,他穿衣褲的動作更慌忙。
“你要出門嗎?”于舟看了眼時間,很快就要過十二點了。
“嗯。”于舟原本想繼續跟陳羽千唱反調,說些輕佻的話刺激他,但轉念一想,陳羽千并不會相信。
“我去趟實驗室。”他又補充,“突然想跑一個數據。”
陳羽千也坐起來了:“太晚了,實驗室裏晚上有別人值班,你沒必要親自去。”
“但我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人啊!”于舟的音量突然拔高,“我就是愛想一出是一出,你不是已經看透了嗎?”
他明明在說自己的缺點,卻用責備陳羽千的語氣。陳羽千也是好脾氣,沒跟他計較,還提議陪他一起去。
而陳羽千越是大度和包容,于舟就越是不講道理,指了指陳羽千喝過的酒精飲料,拿起車鑰匙,二話不說摔門而去。
陳羽千并沒有追上去。他太累了,直接在沙發上睡了過去,他又太愛睡覺了,迷迷糊糊從沙發縫裏摸出手機,才發現于舟給他開了勿擾模式,他一覺睡到十二點都沒聽到一聲震動。
但他的屏幕前所未有地挂滿各種信息,還有一個陌生來電,時間是淩晨五點。他邊狐疑地開免提回撥過去,邊點開那些消息,不管是班級群還是年級群,就連他們泳隊的群裏都在讨論U大在今早九點出示的一份文件,标題是《關于對微尺度研究中心大樓24-006實驗室漏水進行及時處置的相關人員進行獎勵的通報》。
這标題一看就是出自寫慣了英語論文的人之手,再看正文,也是各種英式中文從句,讀起來頗為拗口,翻譯腔濃重。可見這份文件出得過于及時,所以顯得倉促,撰稿人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文件被U大同學從校內論壇轉載到校外社交平臺後,掀起了網友中譯中的熱潮。
同樣博得巨大關注的是共計稅後18萬的獎勵,分攤到每個人頭上比特等獎學金還多。一時間#U大豪橫#被沖上熱搜榜,緊接着是于舟等六人的名字。
陳羽千尚不知曉具體情況,并未接通那個陌生號碼後再給于舟打電話,對方卻一直沒有回應。
陳羽千隐隐感到不對勁,持續給于舟打電話,嘟聲響過多次後永遠是個冰冷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
不安的情緒被推到極點。
以至于電話終于撥通後,他沒來得及看一眼通得是哪個號碼,就脫口而出一句:“我很擔心你。”
說完,才發現是那個陌生號碼回撥,被他不小心摁到了。
他正要抱歉,就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了個U區近郊的私人醫院的地址,告訴他于舟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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