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換個思路想一想
陳羽千做了預判,于舟預判了陳羽千的預判,問他:“你是不是以為我在借題發揮鬧脾氣?”
陳羽千不點頭也不搖頭,雙手順從地放在腿上,就這麽靜靜地坐着。他的沉默是最好的答案,于舟戲谑一笑:“我在你眼裏,就是這麽刁蠻不講理的人嗎?”
這話一說出來,連于舟都能感覺到,自己蠻橫無理的形象躍然紙上。
再辯解下去只會越描越黑。于是戲谑變成了自嘲:“也對,你都說了,你看透我是什麽樣的人。”
“奇怪,你既然都把我看透了,為什麽還會對我有那樣的期待呢?”于舟又開始神經質地自言自語,目光炯炯,像是要在陳羽千身上灼出一個洞。陳羽千的側目并非是出于逃避,那扇嵌有磨砂玻璃小窗的大門外又一次閃過人影,他完全能想象這間病房外兩側守着一整個醫療團隊,只要于舟情緒再失控些,或者肢體活動幅度再大些,他們絕對會出于安全考量奪門而入,再給于舟紮一針鎮定。
“你現在之所以情緒激烈,是因為輕微輻射量造成的信息素紊亂。”陳羽千柔聲按撫于舟,“過幾天就會恢複。”
“這是醫生告訴你的嗎?”于舟也往磨砂玻璃的方向看去,“他們還告訴你什麽?”
陳羽千答非所問:“他們都很關心你。”
于舟扯扯嘴角:“他們關心的是我母親給的錢。”
陳羽千如果沒有趕緊握住于舟的手,他或許會繼續尖酸刻薄,問陳羽千是不是也被謝秋憶收買了。他總算是安靜了半分鐘,還是坐在病床上,他的身子微微前傾,明明是初夏,他卻像秋葉被風吹落在地般貼到陳羽千懷裏,下巴擱在他的肩頸處,方便鼻尖在貼着遮蔽貼的後頸腺體處蹭動。
于舟的氣息也掃過那裏,“好聞嗎?”
陳羽千喉結動了動,耳朵根泛紅的樣子莫名純情。他畢竟是個Alpha,被另一個alpha撩撥,應該趕到冒犯的,但于舟不穩定的信息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吸引力,若是還有別的alpha在場,也會被挑逗得心猿意馬。
“這才是你應該期待的,”于舟在他耳邊吹氣,“假設你一推開門,聞到的完完全全是酒味的信息素,假設……我因為這次的事故變成一個omega,失去了一切性別上的優勢,別說特獎答辯,創業和實驗,我連學校都不願意去,學位也不想拿……我從校長說出這個醫院的名字時就知道,那通電話是我母親打的,只有這裏能調出我從小到大的體檢報告,在十四歲以前,所有的的檢測結果都是我大概率會分化成omega。呵,omega,柔弱的、沒主見的、只适合相夫教子的omega,她肯定也是這麽期待的吧,如果我重新變回omega,她就可以重新把我關進那個別墅裏,可笑,明明她自己也是個omega,她卻把我當作恥辱……如果不是因為我分化成了Alpha,我還在那個院子裏,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我分化成了Alpha。”
“是那些輻射。”陳羽千想起了舊新聞裏的于舟,尚未成年的精致得像個洋娃娃的年輕人站在自家院子裏展示自制的小型反應堆,唯一的防護措施是一件連體服。
“這才是最重大的發現!也就是說,确實存在一個輻射量,能讓omega變成Alpha,如果再深入研究,進行更多的實驗,人類說不定能回到核輻射與基因戰争之前的社會形态,不再有abo第三性征,而是只有男人和女人。”于舟不再貼着陳羽千的耳朵說話,音量能讓門外的人聽見。他眼裏的閃爍的光亮很快就暗淡了,像是回到這個設想被謝秋憶否定的那一天。他不能理解,自己的母親以平權鬥士的形象面對公衆,以醫療集團的名義做盡了公益,她為什麽不願意去做推進這個造福全人類的項目。
直到他走出了那個別墅和院子,在大街小巷看到瀚海集團的信息素遮蔽貼售賣機,他突然就明白了,沒有商人會自斷財路,放棄眼前的利益。
“這就是我出生的家庭,”于舟拍拍自己的胸膛,無不疑惑道,“你居然會期待這樣出身的我,有什麽改變世界的宏大理想。怎麽可能呢?我是躺在祖輩功勞簿上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啊。為什麽有那麽多人負重前行,就是因為有我這樣的不事生産者在歲月靜好啊,可你知道更可笑的是什麽呢,越是我這樣的人,反而越容易積聚財富,還記個DreamWeb嗎,類似的概念我每天都能寫一個提案,每一個都會被投資人青睐,反倒是現在的項目從一開始就不順利,前幾天還有師兄跟我說,那個磁鏡約束裝置一直在核學院的采購名單裏,但因為經費原因,年年都擱置……”
“我到底在跟你說什麽,一定是信息素……都是因為信息素。”于舟抹了把臉,自己也抓不住重點,頭腦紊亂,轉而問陳羽千,“你什麽時候來的。”
陳羽千說:“一兩個小時前。”
于舟眉頭一皺:“那你之前都在幹什麽。”
陳羽千如實道:“睡覺。”
“睡覺?!你居然睡得着?!”于舟震驚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陳羽千,像是要重新認識他。陳羽千不愛打扮,他就給陳羽千添置新潮的衣物,陳羽千今天還是穿着一身運動品牌棉外套和寬松的工裝褲,一如兩人初見時的模樣。
這讓于舟回憶起一年多以前的冬日,他不遠萬裏從北聯邦來到T市的動車站,他給陳羽千發訊息,陳羽千也在睡覺。他當時不能理解,他現在突然明白了,“也對,你又沒做什麽虧心事,坦坦蕩蕩,當然睡得着。”
他心中驟然一陣刺痛,是想到了那只貓咪,只隔着屏幕見過的、白色長毛藍眼睛的貓咪。等陳羽千用手指擦拭他的眼底,他才意識到自己掉眼淚了,再看向那扇磨砂玻璃,玻璃外又有人影湧動,是随時準備進入。
“為什麽我能有這麽好的出身呢?為什麽是我?”于舟盯着那扇窗戶,眼淚止住了,也沒有哭腔,只是不解,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呢?為什麽有的小舟可以是公主,住在高檔公寓樓裏,出入有專車接送,吃進口貓糧和罐頭,有的小舟就只能住在棚戶區一樣的出租房裏,去垃圾堆裏扒拉剩飯剩菜。”
“小舟?”陳羽千聽糊塗了,一時分辨不出于舟說的究竟是人還是貓咪,于舟重新看向他的眼神裏竟然有些許驚恐。
“我都不敢去他們家再看一眼,問一句小舟貓咪的尾巴恢複得如何。”于舟甚至不敢直接說林桑的名字,結巴道,“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你、你先是說了很多道歉的話,如果我和你一起過去,我肯定也會一直說對不起,畢竟錯在我們,不,在我,如果我沒有喋喋不休地在你耳邊叨唠,你就不會分心,更不會撞上他們的貓咪。但他是怎麽說的呢,他居然說,說……聽到我們這麽真誠地道歉,他就是去死都沒關系。”
“他居然這麽說……”于舟其實一直沒從那個晚上的震撼中走出來,“不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只土貓而已,我原諒你們了’,而是‘我去死都沒關系’。死,死?他這樣用雙手勞作的勤勞的人,居然因為這麽一點點善意,願意去死。他才是這個社會最必不可缺的人啊,就是因為有他這麽勤勞的、默默在淩晨三點還清掃垃圾的人,我才可以高高在上地,恬不知恥地、毫無道德負擔地說,這一切不過是社會分工不同罷了。”
于舟攥緊胸前的那塊衣服,像是在揪絞自己的良心。“就是有人要死,那也應該是我啊。如果沒有我,現在守在門外的醫生護士可以去照顧更多真正需要幫助的病人……你還不知道我上午為什麽和我母親吵起來吧,其實也沒什麽,無非是她覺得與核有關的項目都太危險了,她想勸我放棄,防止再有意外發生。我能理解的,她有她的立場,母親的立場,可如果沒有我,我的母親說不定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慈善家,把全世界的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孩子。如果沒有我,如果——”
陳羽千用一個短暫的吻堵住了于舟的假設。
兩人之間的距離重新拉開後,于舟看到陳羽千的眼眶是發紅的。
那個突如其來的吻肯定也被玻璃外的人看見了。
于舟安靜了,聽陳羽千說。
“你去見過以前照顧我哥哥的護士了,對吧。”陳羽千說,“那她肯定也告訴過你,他離開前只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着,這對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結局。”
“然後呢?”陳羽千眨眨眼,盡量讓自己的聲線不要顫抖,“你也說了不止一次,覺得我的家庭很荒誕。”他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因為還活着的人沒有一個忘記他,他離開了,才是對所有人而言最壞的結局。”
“所以沒有那種如果,什麽,你不存在,你死了,你沒出生……不要去想這種可能性。你已經活了二十年了,于舟,很快就要二十一歲了,你會一直活下去,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你還會有自己的一番事業,你肯定會有所成就,幫助更多的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都到這時候了,你怎麽還能這麽天真地期待我呢?”于舟癟着嘴,唇角微微搐動,那種驚恐的神情又回來了。陳羽千繼續鼓勵道:“你就算不相信自己,難道不相信我嗎?”
“可你明明說,你都把我看透了!”于舟爆發出一聲委屈的宣洩,同樣波動的還有信息素,濃烈的酒香一下子将兩人全都拉回淩晨,投放在牆壁上的俄國電影剛剛結束,于舟還在陳羽千懷裏。
“我當時是慌的,心裏驟空。我、我不能理解,如果你都把我看透了,你為什麽還會出現在這裏呢。”于舟今天真是把自己的老底都掀了。是的,當陳羽千輕描淡寫地說出那句話,他覺得自己的末日來臨了。扪心自問,他面對外人的笑容都是面具和僞裝,真實的他惡劣,陰郁,是所有美好品質的反義詞,一點都不可愛。
對,沒錯,他不止一次陰森森地祈禱自己從未存在,何況被愛,陳羽千如果真的把他看透了,那肯定讨厭自己都來不及,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陳羽千居然還有心思笑。
都這時候了,他還用故作幽默的語氣:“你确定要跳轉話題,把這一切都歸咎于我們的感情問題嗎?”
不然呢,于舟委屈巴巴地瞪他。如果陳羽千沒說那句話,他也不會落荒而逃去實驗室,一覺醒來在醫院裏。
這麽一想,他又免不了狐疑,覺得陳羽千不過是随口一說,只怪自己太心虛,當真了!
那陳羽千可真是個進化了的大壞蛋,都會耍心機了!想到這兒,于舟更委屈了,歪着腦袋松松垮垮地坐在病床上,就差仰頭躺回去。
“那好。”陳羽千收笑,站起身,掌心放置在于舟頭頂,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
“你換個思路想一想,”陳羽千對于舟說,“如果我都把你看透了,我還出現在這裏,這還不夠證明我愛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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