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鏡子

于舟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睡夢裏。

他總是嘲笑陳羽千一到關鍵時刻就睡覺,其本質是對現實的逃避,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在拖延,不想睜開眼見到任何人。

他于是在夢裏見到了自己。白到刺眼的天地間只有一面等身高的鏡子,鏡子裏的形象和他保持一樣的動作,卻擁有不同的年齡和體型——那個孩子至多不超過六歲,穿蓬松的睡裙,長發烏黑柔順,讓人一時分不出性別。他懷裏抱着的芭比娃娃是長發公主的形象,一頭金色的長發垂落在地,他把玩偶的臉往自己懷裏貼,不讓鏡子外二十歲的于舟看見,然後戒備地問:“你是誰呀?”

“我是長大以後的你。”于舟對小時候的自己還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他的玩具确實都是些過家家用的娃娃,他樂在其中,渾然不知所有人都默認他會分化成omega。

于舟蹲下身,決定告訴過去的自己這個好消息:“喂,你後來分化成alpha了。”

鏡子裏的小于舟把娃娃報的更緊了,搖頭道:“不要不要,我要做omega!”

“Omega有什麽好的。”于舟嗤笑一聲。

鏡子裏的小于舟一本正經道:“陳羽千是Alpha。Omega才可以和陳羽千結婚生子。”

“你還知道自己以後會遇到陳羽千?”于舟又笑了一下,為了說服鏡子裏的自己,開始細數當alpha的好處,“只有omega才需要使用抑制劑,Alpha們使用遮蔽貼不在公共場合散發信息素,就可以被視為新時代的好公民。”

鏡子裏的小于舟堅定:“Omega才可以和陳羽千結婚生子。”

“我又不是戀愛腦,我的世界裏只有陳羽千嗎?我必須圍着他轉嗎?”于舟有些生氣了,一股腦兒地把自己過往的創業經歷說了一遍。游泳賽事的獎牌不可以折合成身價,在商業領域,于舟無疑是個比陳羽千成功千百倍地Alpha。

鏡子外的于舟自信地雙手叉腰,鏡子裏的小于舟再次重複:“Omega才可以和陳羽千結婚生子。”

“你只會說這一句嗎!”于舟忿忿地往鏡子上捶了一拳,鏡面泛起波浪,陣陣漣漪模糊了小于舟的臉。于舟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着那個小不點,正想煩躁地來一句“陳羽千又不喜歡omega”,他突然意識到,陳羽千好像從來沒明确表示過性取向。

換句話說,于舟完全可以想象陳羽千在需要結婚的年紀和另一個omega走到一起。他善良,溫柔,有耐心,談戀愛的時候沒有甜言蜜語和驚喜,但步入婚姻後絕對會義不容辭地承擔起家庭責任。

如果沒有遇到自己,陳羽千很有可能過上這樣普通又世俗的美好生活。無法接受omega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于舟一個,他敲了敲鏡子,裏面的聲音稚嫩:“真可惜,你本來就是個Omega。”

“……但我絕對不會成為那種聽話的Omega。”于舟話音剛落,鏡子裏一閃而過的竟然是喬依的臉。于舟嘴角揚起勝利的弧度,是啊,就算沒有意外分化,他也是個越長大越不讨喜的Omega,甜美和乖巧只存在于他的童年,終有一天他會跑到別墅的院子裏,目送檢查完他功課的謝秋憶坐車離去,家庭教師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叫他不要赤腳踩在青草地上嬉戲,他的目光越過圍欄,望着那些車輛消失在邊界,他的內心深處同樣會有憤怒洶湧而出,讓他在被傭人公主抱起後失手扔掉了玩偶。

“你絕對無法忍受那樣的命運,我是說結婚生子,那無疑是從一個別墅院子關到另一個別墅院子裏。”于舟振振有詞,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的血脈裏就沒有“結婚生子”四個字,想想他的母親,在那個omega備受桎梏的年代,謝秋憶竟敢僞造性別身份去往U大,僅僅在那兒待了半年就未婚先孕,孩子生下後又去了北聯邦,學成回國後接手家族企業。這可不是循規蹈矩的omega會選擇的人生,于舟作為她唯一的血脈,自然不可能按部就班地活。

但他的母親卻像豢養金絲雀般,從小将他留在偌大的宅院裏。

“那是因為她想要給我提供更好的教育,”于舟摸了摸衣兜,在夢境裏憑空變出煙盒。他吸了一口,慵懶又有些洋洋得意,“拜托,我都已經二十歲了,以前可能不理解,現在,我可以跟你引經據典個三天三夜,探讨她的心理活動和顧慮。”

“可你還是恨她,對吧。”

“恨?”于舟被煙嗆住了,咳了好幾聲,眼角有星星點點生理淚水,“沒有她就沒有我,我謝謝她請那麽多私教來給我上課還來不及,怎麽可能——”

“可你還是恨她,對吧。”

“沒有她就沒有我。”于舟再次強調,“你知道春節期間買不到機票,坐私人飛機從北聯邦到U區需要多少錢嗎?”于舟不笑了,類似的例子他還可以舉出很多,身為謝秋憶的獨子,他可以為任何事煩惱,除了錢,他還不至于當個白眼狼。

“可你還是恨她,對吧。”

于舟一拳砸在了鏡子上。

等身高的鏡面四分五裂成大大小小的無數塊,每一個不規則的碎片都是一段被雕刻的時光。他先是看到了喬依,起初他和這個omega相處的并不愉快,因為他不想承認,如果自己的母親不是謝秋憶,他很有可能會成長為喬依的模樣。可喬依沒有什麽不好的,他只是單純地厭惡自己,所以誤傷到了這個和自己相像的omega。

那種厭惡可以追根溯源到十二三歲,當他從謝秋憶的書房裏偷出那些稿紙,購置原材料組裝實驗,他不止一次地期待運行失敗後響起一聲爆炸,那他就再也不用和謝秋憶每周一會。他到底還是幸運的,或者說那些計算精确的數據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還讓他陰差陽錯分化成了Alpha。他被少年班錄取進入專項組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權限,在保密庫裏搜索“于青華”的名字,他終于知道自己血緣上的生父為何而死,然後他的導師問他:“你的父親二十年前願意為這項事業而死,你二十年後願意為之而活嗎?”

于舟在另一塊碎片裏看到自己落荒而逃的背影,耳邊響起托卡馬克之父在上個時代的至理名言,當整個社會都需要的時候,聚變就會實現。有很長一段時間,于舟以為這是一句樂觀的鼓勵,直到他把用輻射扭轉ABO第三性征分化的可能性告訴謝秋憶,謝秋憶也說了類似的一句,當整個社會都需要的時候,肯定會有人推進這方面的研究。

但謝秋憶還說:“不過,社會目前需要的是抑制劑和遮蔽貼。”

于舟大抵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幻滅,院子外的世界并非他想象的那麽自由和平等,對需求的定義把握在少數人手裏。那些調控石油和天然氣價格的商人政客才不管什麽能源危機,他們的子女就是于舟在北聯邦時的同學,DreamWeb的資金大抵來自小圈子的舞會和飯局。

這些人是不會讓社會需要核聚變的,無限能源最好是永遠存在于科幻小說裏的神話,作為謝秋憶的兒子,于舟理應和他們是利益共同體。可他又看到了那只貓咪,藍眼睛、長白毛的貓咪,透過鏡子盯着自己的同時,前爪不安分地将水杯推落在地,杯子滾落到進口的罐頭和陶瓷碗邊。

小舟,于舟叫了一聲,那只貓咪就變成了短毛,縮在垃圾堆裏,髒兮兮,尾端被車軋過的血漬紮眼。

那也是一只小舟,小舟,于舟又叫了一聲。貓咪便朝他走過來,幻化成人形坐在一艘小木船上,在夜晚的河面上搖晃。畫外音傳來一聲笑,是那個劃槳的人,坐在船上于舟疑惑地問他有什麽好笑的,他說:“小舟王子坐小舟。”

“明明是長發公主。”鏡子外的于舟和鏡子裏的一起唱反調。他也笑,想再好好看看那一晚的陳羽千,他的身影逐漸模糊,連人帶船消失在恢複平滑表面的鏡子裏。就這麽消失吧,于舟看着那面映射不出任何東西的鏡子,閉上眼這般自私地祈禱着。他怎麽可能恨謝秋憶呢,他只是恨自己罷了。他庸人自擾,無法在道德良心和出身之間尋找到平衡,他拒絕不了陳羽千的聲音,“好好好,現在可以往前看了,長發公主。”

他又回到了病房裏,雙膝跪坐在床上,頭頂覆着陳羽千的掌心,像在教堂裏忏悔和接受洗禮。陳羽千剛才和自己說什麽來着,哦,他說:“如果我都把你看透了,我還出現在這裏,這還不夠證明我愛你嗎?”

愛,陳羽千居然和他說愛。

他本能反應是不相信,畢竟他自己都不喜歡自己。

可陳羽千又有什麽理由欺騙他呢,肯定不是為了權力,更不可能為了金錢,難道是為了性?他們昨晚确實上過床,他還學電影裏的俄國人叫陳羽千“блядь”。陳羽千埋在沙發裏的臉當場就紅了,他是在享受嗎?于舟不确定,因為一旦換位思考,他覺得這個詞的侮辱性還是大過于情·趣,他的自尊心不會允許他繼續默默忍耐,而是翻臉和陳羽千打一架,吵一架。

陳羽千沒有這麽做。他就像電影裏受苦受難的俄國人,現實裏,受苦受難的陳羽千。

于舟多希望自己醒來時陳羽千就在身邊,那他就可以又一次跪坐在病床上,在愛人的懷裏禱告,我也愛你,愛你,愛你。

他甚至沒來得及穿上鞋子,赤着腳,偷偷摸摸溜出病房,腳步輕快沒被總臺護士發現,一陣風似地穿梭到一樓的書吧。他想上前,從後面擁抱住陳羽千,他望着同樣背對着自己的謝秋憶,邁出的腳不僅收回,還往後退了一步。舉足無措之際他的目光越過兩人的肩膀落在電腦屏幕上,答辯PPT還剩下最後一個模塊的空白,他們難在最開頭的自我介紹上。

陳羽千在家庭成員這一欄裏輸入了謝秋憶的名字。謝秋憶卻主張删掉:“我不覺得他會想要介紹。”

“但是真的有很多人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自家院子能造出反應堆。”陳羽千在畫面右側插入于舟14歲時的新聞圖,穿着一身寬松的白大褂,手指的方向是一個散發出藍光的Fusor反應堆。

“我其實保存了一些當時的照片。”謝秋憶低頭掏出手機。于舟又往後退了兩步,徹底隐藏在牆壁後。他聽到謝秋憶笑了一下,是翻到了幾張網購截圖,他當時還是未成年,制作Fusor所需的真空泵和不鏽鋼都是刷的謝秋憶的卡。

陳羽千也笑:“您早就知道他的小動作。”

“我每次回去都會進書房,從他父親手稿找不到開始,我就猜到了。我本來會擔心,但又記得他父親總結過,這種小型裝置的啓動能量是大于維持能量的,功率很低。這個模型完全是興趣愛好的産物,有圖紙和原材料後誰都可以造,所以這份資料算不上什麽機密,不需要銷毀可以當作遺物帶回去。”謝秋憶停頓了一下,問陳羽千,“我這麽說,聽起來,是不是又像是在否定于舟的努力。”

于舟的身子往牆後又縮了縮,他想說是的,你從來沒有肯定過我。他意外聽到謝秋憶說:“其實我當時已經幫他物色好幾個私校了,但見他更愛在院子裏忙活,就沒提。”

謝秋憶輕聲一笑:“然後他就分化成alpha了。”

陳羽千說:“嗯,他開學第一天就跟我說過,這是他第一次住校。”

謝秋憶也露出一個“大部分人第一次住校不都是大學期間嗎”的表情,陳羽千說自己四歲起就進體校練游泳了,可以說是從幼兒園起就住校。

“于舟的父親也是從小就念寄宿學校,”謝秋憶側臉看着陳羽千的眼睛,“所以他的生活習慣很随意,衣服穿來穿去就那麽幾件,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帶他去服裝店做了好幾身新衣。”

陳羽千不近視,但去過那家店:“是十裏長街那家嗎?”

謝秋憶一臉詫異,還帶着點欣喜。陳羽千說于舟也帶他去那裏定制過正裝,店主阿婆還記得謝秋憶,說她和于舟的父親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哪裏,”謝秋憶揶揄,一閃而過少女的神情,“他父親戴眼鏡,鏡片很厚總是模模糊糊的,我每次看見,總要忍不住幫他摘下,裏裏外外地哈氣,再用随身攜帶的帕子擦幹淨。”

謝秋憶突然就說不下去了,笑容消失殆盡。

“我和他沒什麽特別的故事,就只是做了半年同學,只是半年。”

然後戰争一觸即發,于青華主動入伍,被緊急分配到一艘核潛艇。離別前夕兩人情不自禁,于青華才得以知曉謝秋憶的真實性別,他終究是沒能平安返還,更無從得知謝秋憶已有身孕。

真可惜。于舟無聲地用腳趾頭踢牆角,嘆了口氣。推理拼湊和親耳聽說完全是兩種感受,他能隐約猜到這個過去,但當謝秋憶親口說出,他還是替自己的母親不值。兩人之間未必有多少羅曼蒂克,謝秋憶最好是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把還只是個胚胎的自己打掉,而不是——

“我确實有後悔過把他生下來。”

于舟不踢牆角了,額頭抵在牆壁上。

“尤其是羊水檢測的結果是他會分化成omega,我每天都覺得很煎熬,生下來以後就把孩子送回國,自己留在北聯邦。我以為自己會開啓新的戀情,但總是必不可免地想起于舟。”

是我毀了你的生活,是我。于舟的額頭開始輕輕叩牆,一顆心跌落至谷底。謝秋憶說得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包括回國後對母親身份的逃避。她并不知道該如何與于舟相處,幹脆把孩子的衣食住行都限定在有限的空間裏。

“……可他又有什麽錯?”謝秋憶盯着電腦屏幕上的照片,跟陳羽千說了這麽多,說出口了,才意識自己認定多年的事實下竟有別樣的情感存在。她每周都會去了解于舟的功課,然後發現在私教量身定做的輔導下,于舟已經比在學校的同齡人深入太多,就算是獨立私校,于舟插班進去也未必能适應。

“他真的很聰明,就像他的父親。他們父子倆走在了同一條研究道路上,我、我應該為他們的選擇而感到驕傲的,我只是,只是……”謝秋憶艱難地說出一句,“我只是怕今天這樣的意外再發生,再一次失去。”

于舟不再用額頭撞牆了。他擡起手,掌心掌背将額頭和牆面隔開,他另一只手摸了把臉,上面有淚水劃過的痕跡。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良久,是陳羽千的聲音。

“你就不會擔心,害怕再有意外發生嗎?”謝秋憶驚訝于陳羽千的淡定。

陳羽千用開玩笑的語氣:“他就是淩晨去趟實驗室都能遇上漏水,搶救後拿到獎勵,我相信他的運氣。”

謝秋憶再次注視着他。他舔了舔嘴唇,正經嚴肅道:“我就是相信他。”

遠處傳來驚呼聲。謝秋憶和陳羽千扭頭,看到總臺值班的護士正往書吧跑來,手裏提着一雙拖鞋。兩人尚未聽清護士說的是什麽,就見于舟從旁側的牆壁後閃現,赤腳吧噠吧噠,逃也似地小跑而來,硬生生跨坐進母親和愛人之間的縫隙裏。

離書吧還有八九米的護士停下了腳步,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上前,拿拖鞋的手背在身後。陳羽千和謝秋憶也是錯愕的,反應過來後全都先關心他的腳,于舟蕩秋千似地甩腿,腦袋也跟着晃,叫他們倆“別吵”“別吵”。

書吧裏空空蕩蕩,只有他們三個人擠在兩張椅子上。于舟并沒有離開的意思,身子前傾敲了兩下鍵盤,“先在報名截止前把PPT做完。”

“這張太傻了。”他删掉了那張新聞圖,急促地呼吸了好幾下,扭頭看了看陳羽千,再看向謝秋憶。

“你不是說有我以前的照片嗎?嗯……你們幫我好好挑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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