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那是年少(七) 憶·沒有人救
“呵。”顧母突然冷笑出聲, 語氣高傲,态度上絲毫不退讓,反而要更加淩厲一些, “我當是誰, 原來是孫三郎,口口聲聲對我們這般嫌棄, 怎麽之前還做過偷我們肚兜、亵褲的事情?”
顧京墨聽到了母親的聲音一驚,捧着面碗僵在了原地,做錯事了似的一動都不敢動,甚至不敢回頭去看自己的母親。
那人見到顧母來了,當即銀牙緊咬, 快速轉動辘轳,将桶提出來把水倒進自己的桶裏,灰溜溜地走了。
搭話的人當即笑道:“他還做過這種事情。”
“可不就是, 男人有幾個好東西啊, 有些人成天說着愛妻, 不也會偷老婆的銀镯子給我的姐妹?”
那人趕緊左右看了看, 他可是一直扯謊說是弄丢了, 若是被宣揚出去, 他家那個定然扒了他的皮。
顧母走路時搖曳,身姿極美,韻味十足:“自己是個什麽東西,自己不清楚嗎?一個個的小恭的時候不會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嗎?還來羞辱別人, 我呸!狗東西也配!”
她到顧京墨的身邊站定, 看到顧京墨捧着面碗站在原處,并未訓斥,而是道:“往後尋個僻靜地方吃, 吃完了趕緊把碗還回去。”
“嗯。”
原本辱罵顧京墨的兩個男人都灰溜溜地跑了。
顧母也并未多留,繞過顧京墨走進了人流中,想來是要去恩客住處陪酒了。
顧京墨許久才回神,捧着面碗到了角落處,蹲在牆角邊捧着面碗吃完了那碗面,卻有些食不知味的模樣。
她一直在想母親有沒有聽到那句話,有沒有生氣。
可惜,她沒有勇氣追出去,也沒有跟母親道歉,只是吃完了面,便将面碗還給了店家。
懸頌這才看到了店鋪,只不過是一個小攤子,攤子前只有一張四方桌,那裏不許顧京墨這樣的髒小孩去坐,容易影響了生意。
偏顧京墨無聲無息地來了,又安安靜靜地離開,還是被其他顧客看到了,對店家說道:“這碗可得給我們洗仔細了,誰知道這麽髒的孩子身上是不是帶着病的。”
顧京墨聽到了,轉過身想罵,卻看到店家奶奶求饒似的看向她,她只能閉嘴,怕自己影響了奶奶的生意,以後奶奶就不賣面給她吃了。
顧京墨在夜裏從來都不靠近母親的住處,通常是住在柴房裏。
只在上午沒有顧客時,她才從側門進入院落,在裏面逛一逛幫着收拾,說不定還能撿到些丢失的物品,或者能吃到一些剩下的肉食,這都是她平日裏吃不到的。
待收拾完,顧京墨往外走時有人叫住了她:“小顧顧!”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過去,萬分不解,不知她們叫自己做什麽。
一名妖嬈的女子問道:“你要不要也過來學字?”
另一位一身紫色衣衫的,跟着說道:“對呀,顧兒的女兒怎麽能不識字呢,當年能當上頭牌,不也是因為她能吟詩作對?以後你也能……”
提起這個顧京墨瞬間憤怒,對着她們吼:“我才不要學!”
這時,一夜未歸的顧母從門外走了進來,問話的幾名女子當即說道:“顧兒,你家女兒總是不肯識字,還髒兮兮地到處跑,這算怎麽回事嗎?”
“她不想學,又何必逼她?”顧母揉着自己的額頭,似乎格外疲憊,不太想理會她們。
顧京墨擡頭看着顧母走向她,她心中卻突然一陣別扭,也不知當時是怎麽想的,扭頭跑了出去。
顧母沒有叫住她,也沒有阻攔,徑直上了樓。
顧京墨卻在這時躲了起來,探出頭來偷偷看母親,心中盤算着,等母親心情好些了再去找她吧,此刻去,定然會被訓斥。
顧母上樓時懸頌才注意到,顧母的腰間挂着一枚銀色鈴铛。
這是顧母的小心機,在館中走過時會發出鈴铛響,吸引顧客的注意力,這樣還能多些生意。
這鈴铛……與顧京墨時常送出去的鈴铛一模一樣。
晚間。
這裏與尋常地方不同,越是夜裏,越是熱鬧。
又是喧鬧的夜,館中燈火輝煌,紅色的燈籠本是喜慶的,在這裏卻透着一股子暧昧旖旎來,配上紅綢與琴曲,別是一番風情。
顧京墨在夜間向來不出門,躲在柴房裏聽着外面的聲音,總是一陣作嘔。
也不知是不是聲音足夠大,會加深恩客的愉悅度,那些女子總是叫得格外厲害,混合的是男子猥瑣的笑聲,時不時還有污言穢語傳來。
顧京墨年紀不大,懂得的卻比尋常孩子多,或許在這個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已然沒有尊嚴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人未進來,只是朝裏面喊了一句:“你娘被人灌了酒,吐得到處都是,你去收拾了。”
顧京墨磨磨蹭蹭地起身,剛走出來便被嫌棄了:“怎麽這麽髒?洗幹淨臉換身衣服再進去,驚擾了客人你擔待得起嗎?”
顧京墨只能聽話地去池邊,用池水洗臉。洗幹淨後回到柴房裏,找了幾件衣服都沒有什麽像樣的,于是從底層翻出了一件。
這是另外一名娼妓給她的,合适她穿,但是她母親看到了便讓她扔了,她沒舍得扔,便一直藏了起來。
她想着,今日是進去打掃,穿一次母親應該不會怪罪吧?
于是,她手腳麻利地換上了。
哪有女孩子不喜歡幹幹淨淨且尺寸合身的衣服呢?
她也不想做個髒孩子。
她到了館子外探頭探腦地看了一會兒,才找了人群的縫隙,快速地上了樓。
此刻便隐隐可以看出,顧京墨根骨極為不錯,身體極為靈活,還很會尋找時機,從人群中穿過時速度極快,且不易被人發覺。
她在母親房間門口聽了一會兒,确定裏面沒有其他恩客,才推門進去。
走進去,果然聞到了惡臭味,她沒有遲疑,趕緊收拾。
其實顧母酒量極好,只是昨日去了恩客住處作陪,應是一場硬撐,她已經喝了不少了,今日再被人惡意灌酒,才會有了這樣的狼狽。
她收拾幹淨了大概,換了盆水,打算再将全部地面都擦一遍時,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進來的人身材較矮,還沒有尋常女子高,頭頂頭發有些稀松,導致發冠左右亂晃,只束了一小束頭發而已。
他顴骨有些凸,鼻梁不算塌,可惜鼻翼太寬太肥,嘴唇也有些外翻,顯得醜陋又油膩。
此人進來後探頭探腦地看,似乎是在尋找顧母,正巧看到顧京墨,當即眼前一亮。
小姑娘四五歲的年紀,眉眼精致得不像話,皮膚瓷白得仿佛水晶糕,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顧京墨被他的目光看得極為不舒服,當即說道:“她在裏間睡下了。”
說着,捧着水盆往外走。
可惜,她未能離開,被男人攔住了。
就算她身體靈活,但是到底只是一個小孩子,那人還堵着門,她自然出不去。
“她睡了沒關系呀,你來陪陪叔叔,你叫什麽名字呀?”說着就要去抱顧京墨一下。
顧京墨閃身躲開了,再次想出門,卻又被攔住,她幹脆用手中的水盆朝男人一揚,接着推門跑出去。
她跑了出來,門內卻傳來男人氣急敗壞的聲音,喊道:“把她給我抓回來!”
顧京墨被男人的侍從再次抓住,扔回了屋裏。
她吓壞了,看到男人走過來,再次繞開他想要躲開,卻被男人扇了一巴掌:“小賤貨,在這種環境下還清高呢,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誰?只要老子不高興,能讓這家妓院明日便消失!”
顧京墨被打了一巴掌後整個人都傻了,卻還是爬着想要逃。
這聲音驚動了顧母,走出來看到這一幕先是一怔,随即回神,笑着迎了過來:“陳員外,你和一個小孩子動什麽氣呀,妾這不是來了嗎?”
“呵,原本只是想和她說說話,誰知道她這般不識擡舉,你把她給我洗幹淨了送床上去,老子今日就讓她嘗嘗男人的厲害!”
顧母的表情微變,卻還是在勸:“何必呢,她一個孩子能有什麽滋味,妾陪着您。”
“滾滾滾,你都人老珠黃了,這小娃娃才有意思呢!我也能嘗個新鮮。”
顧母看了看陳員外,陳員外似乎懂了她的心思似的,擋住了房間裏唯一一扇窗,門外則是他的随從。
她又看了看顧京墨,随後伸手牽住了顧京墨的手,帶着顧京墨進入裏間。
顧京墨當母親真要将她送人了,劇烈掙紮起來,卻看到母親蹲下身,對她小聲說道:“別怕,阿娘在呢。”
顧京墨瞬間安靜了下來,點了點頭。
顧母将她安排在看不到外界的角落處,再次走了出來,依舊笑面盈盈的:“陳員外,我們先出去喝兩杯,待會兒她就洗好了。”
“騙誰呢,想讓我出去,再讓她逃了,你能不能幫洗?不能我就親自動手了。”
“別這麽說嗎,我們也是老相識了……”
“滾吧你!”陳員外又給了顧母一巴掌,“你也滾外面候着去。”
顧母擡手碰了碰被打得火辣辣的臉頰,笑了:“您這是鐵了心了?”
“少廢話。”
顧母依舊在笑,又回頭看了顧京墨一眼,接着擡手整理發鬓似的朝外走。
陳員外還當她要離開了,當即淫笑着朝裏間走了過去,路過顧母時,顧母卻拔下了自己的發釵,朝着陳員外的心口刺了進去。
顧母這一下極狠,刺完便走到門口挂上了門鎖。
陳員外的一聲慘叫引來了他的随從,可惜無法破門而入,只能用力撞門,一次又一次,門板搖搖欲墜。
門外還有老鸨尖銳的叫聲:“怎麽了這是?”
顧母趕緊進裏間,用滿是鮮血還在顫抖的手打開床板,拿出了一個盒子給了顧京墨:“這是阿娘給你存的贖身錢,你先拿着。”
娼妓的女兒,也會被認定為是妓院的所有物,想要離開也需要贖身。
顧母推着吓傻的女兒到了窗戶邊,将手裏的雙釵遞給了顧京墨:“逃出去,逃出城,不要回來。”
顧京墨也知道她們惹了大事,拉着顧母的衣袖哭泣着祈求:“阿娘!我們一起走!我一個人害怕!”
“你閉嘴!”顧母看着門板即将被撞爛,将她舉到了窗臺上,“只有你好好地活下去,我今日做的一切才有意義!”
顧京墨一怔,突然頓悟了似的,握緊了帶血的雙釵以及懷裏的小盒子,躍窗離開。
顧京墨身體靈活的好處在此刻體現,她幾個縱身便已經躍出了很遠,還能輕盈落地。
顧母看着顧京墨逃遠了才松了一口氣,眼淚不受控制地簌簌下落。
門終于被破開,顧母也有了驚慌,卻還是坦然說道:“是我殺了他!”
陳員外的随從先是看到了主人的屍身,第一反應便是抓住了顧母,一時間,竟沒人記得屋中之前還有一個小孩,無人想到要去追。
顧京墨在冷清的街道上快速奔跑。
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鞋子跑掉了一只也沒有在意。
懸頌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那個小小的身體,那麽瘦小,那麽單薄,還那麽無助。
他甚至想追過去安慰,可惜,他做不了任何事情,這些都是已經發生過且無法改變的事情。
她沒有立即出城,而是不死心地去找了相熟的人,用力地拍院門,許久後那人才整理着衣服出來,探頭朝外看:“你怎麽來了?”
“求求你,去救救我阿娘。”
她記得這個人,這個人曾經鐘情于自己的母親,連她都接納了,偶爾會給她帶來些好吃的糕點。
“你娘怎麽了?”這人納悶地問,目光掃過了顧京墨手中的雙釵。
“我阿娘殺了陳員外,你能不能……”
那人聽了這句話,當即将門關上了,之後任由顧京墨如何拍門去求,那人都不出來了。
她第一次意識到,男人的真心可能……沒那麽無所畏懼。
顧京墨只能捧着東西去求別人,這回那些人見到了顧京墨手中的血,便猜到不是什麽好事,也都閉門不見。
她沒辦法,只能去求最狠心的屠夫,希望他能去救出自己的母親,還獻出了手裏的盒子。
屠夫看了看盒子裏的銀錢,似乎有些猶豫,于是問:“去哪救?”
“陳員外家……”
“瘋了吧?!滾!”那人趕緊合上蓋子,将盒子重新丢給了顧京墨,甚至是将顧京墨一腳踹出了門院,生怕顧京墨在他家裏待得久了,都會引人懷疑。
這一腳太重了,讓顧京墨的腿疼得直不起來,只能拖拽着走,卻還是不死心地尋人幫忙。
她求了一晚,不知去了多少家。
沒有人救。
誰也不願意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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