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心驚膽戰
也實在怪江舒寧疏忽大意,這件事仔細想想便能貫通起來,細枝末節實在太過明晰。不過就是自己沒把這事兒挂在心上,所以才疏忽了。
暮然想起這遭,也讓江舒寧心頭有幾分發虛。
她大膽幫公主代筆,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都是不對,也就是說,只要被人發現,萬般錯處都得落在她頭上。
江舒寧之所以敢這樣做,不過就是仗着自己有幾分模仿自己的本錢。在安慶開那個口時,江舒寧先想的不是代筆被發現的後果,而是自己有臨摹筆跡的能力,正好能解決這個問題,算是對症下藥。自高模糊了她的眼,讓她識辯不清自己的位置,再加上她心存僥幸,自覺寫的東西十分粗淺,沒有蘊含什麽大道理,實在稀疏平常。
平平無奇的文字,自然難以引起注意。
但畢竟教導安慶公主的是飽覽群書,學識淵博的先生,細致入微之時,也難免會被察覺。
這個時候,多數人看在安慶公主面子上也不會深究,可偏偏
江舒寧低垂着頭暗自悔恨,方才她還覺得自己考慮十分周全。
是她太驕矜自得了,可自視甚高的人往往都落不得什麽好下場。
江舒寧情緒流露的太過明顯,一邊神思放空的安慶都察覺到了異樣。
安慶側頭看她,殷切關懷,“江舒寧你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如此模樣?是太累,還是太困了,還是說你身子不舒服,你要不舒服,我讓明月去請太醫來給你瞧瞧?”
在安慶眼裏江舒寧一直都是一副病孱孱的模樣,有京師裏的傳言在先,加上江舒寧長得又細嫩嬌瘦,皮膚白淨透亮的像個玉雕的娃娃,在自己面前不是受了這個驚吓,就是突然暈厥。
安慶有這樣的印象實在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江舒寧緩緩擡頭,壓下心中的懊惱,穩着聲音道:“公主我沒有不舒服,只是有些擔心,要是您說的那位編修大人發現我幫您代筆,該怎麽辦?您剛才說了,這位大人油鹽不進,都是會一五一十的向聖上進言,我”
“這你何須擔心?”安慶聲音輕快,英氣的眉頭微向上挑,“你模仿的筆跡與我實在相似,就算是我,剛才晃的一下也有些懷疑那篇文章是我自己寫的,就更不需說別人了,你這想法實在是杞人憂天,憑白給自己尋不痛快了。”
江舒寧又說了幾句自己的憂慮所在,都一一被安慶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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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後頭,安慶直接說了句,“就是退一萬步來講,被發現了又如何?是我讓你替我寫的文章,首當其沖的人也應該是我,我就是寫不出來我能怎麽辦?好歹我願意撿些表面功夫應付,都算是我态度不錯了,父皇還能說些什麽呢?”
安慶公主表意這樣直接,江舒寧也狠下心來,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終究這事會一直警醒着她,以後行事一定要小心謹慎,千萬不能再像今天這樣自大狂妄。
恩,就當是個教訓!
再歇了會兒,江舒寧與安慶一道去了偏殿的書經堂。
原本這處,不叫書經堂,有個更加雅致的名字,叫邀月居。
為何有了這名頭呢,起因是外堂的這扇足有一扇門大小的八字格大圓窗。每每午夜,這窗一打開,外面皎潔的月亮仿佛落在你眼前一般,閑人乘月共話,邀月共語,且賞景的位置在整個翊坤宮都選不出二處來,這裏,也就因此得名。
且這邀月居不僅僅适合賞月景,就是晨起時光線也異常明晰,非常适合辟作書房。原先這裏也是給已故溫仁皇貴妃儲藏書經的地方。
外廳的布置古雅精麗,物什陳列,細致講究。
一進來就有好幾面臨牆而立的花梨木書架,上面的架格陳列着古籍書卷,除了最下面幾個怕受潮,堆了幾尊清漆獸耳瓶外,其他格子幾乎滿滿當當的都放着書。
再往裏,隔間的正堂擺了三張紅木嵌螺钿書桌一張為主,兩張為次,正中的書桌後挂着一副富麗堂皇的山水圖畫。江舒寧認得,那是黎山居士最為出名的空山秋暝圖,有市無價。
安慶一如往常坐到了那張自己的紅木書桌旁,吩咐明月将東面的琉璃簾挂起。
随着琉璃簾掀起,溫煦的光淌進室內,素雅古樸的諸多紫檀黑漆器物也變得多了幾分光明朝氣,不再沉默寂靜。
辰時三刻末了,外間沉穩的腳步一點點透入內堂。
江舒寧與安慶一道左右端正坐着,她略略擡頭,一雙杏兒眼悄悄小心的往外探。
她先看見的是一雙綠縫皂皮靴,再往上看,是一身青綠錦繡圓領袍,腰束素銀革帶,左側吊着牙牌,行動時步調沉穩持重,牙牌緊靠衣袍,只輕緩的晃動。他身量挺直板正,腰窄肩寬,邁步至紅木嵌螺钿桌旁,從始至終從容自若,眉目端方舒和。
似乎臨泰山崩塌,他也能淡然處之視若等閑。
江舒寧呼了口氣,正視着面前的人。
半月未見,紀大人似乎又有些不同。眉目輪廓雖未曾改變,但周身的氣度更加內斂,明明五官柔和,卻總讓人覺得他不怒自威,以至于心生敬畏。
他神情松緩,視線朝安慶過去,嘴唇翕張,“公主,江小姐頭一回與你一道上課,你可有于她言明我們上課的規矩?”
安慶眨着眼,有些慌忙的繃着下唇,露出半口白皙整潔的齒,輕輕嘶了聲,随後才道:“我忘記與她說了,不過紀大人你放心,江舒寧她向來規矩的很,肯定不會出錯的!”
說着,又側着頭朝江舒寧使眼色。
江舒寧心口一窒,繃着背脊,水盈盈的杏眼不自覺朝下探,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
她聲音極小,“紀大人您放心,我會聽話規矩的,不搗亂。”
紀旻敘自然察覺到了江舒寧的緊張,似乎只要自己在她面前,她總是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好像十分害怕在自己面前言行失當。
可明明她禮儀規矩都拿捏的很好,無一不妥。
想到這裏,紀旻敘彎起唇角,“江小姐不用這樣緊張,你說你會聽話規矩不搗亂,我自然不會罵你,也不會罰你,既然如此,你又有何害怕的呢。”
他的聲音很溫柔,一點點化開了江舒寧心裏的局促。
江舒寧輕輕呼出一口氣,松開肩頭,聲音乖巧,“我知道了,紀大人您說的對,是我方才有些緊張,現在已經好多了。”
“那便好了,”說到這裏,紀旻敘稍側頭看向安慶,“我布置的兩篇文章和抄寫,公主可曾完成?”
說到這課業,安慶心頭就松快多了,她趕緊拿出在一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交給面前的人。
江舒寧目光伴随着那沓宣紙,轉到了那只指骨修長,骨肉勻稱的手上。
紀旻敘目光稍作偏移,江舒寧就心跳如雷,一目一行的過去,她覺得自己像是在被反複鞭斥,煎熬一樣。
可他的神情卻依舊淡然。
片刻後他放下手中的宣紙,道:“公主這次課業完成的很仔細,與往常不同了是有進步的,值得誇獎。”
聽到這話,安慶頗有些自得。
那可不是有進步嗎?這段時間,她抄了許多的書,先不說累吧,字跡确實是有進步的。除了字跡之外,她的文章應該也是有些提升的。
鳳眼滴溜轉了一圈,安慶翹着唇角,難掩面上喜色。
和煦的聲音再度揚起,他拿起其中一張宣紙,道:“公主這篇‘論水性’寫的有些意思,和另外一篇‘大道至簡’行文思想截然不同,倒像是不同時期寫出來的。”
這會兒,別說是江舒寧,就連安慶也覺得自己頭皮有些發麻,擰着眉頭,如臨大敵。
紀旻敘卻不看她,視線停留在宣紙上,接着道:“可我看了墨印和宣紙痕跡,公主寫這兩篇文章,最多也就差了一日,一日之內思想如此開拓變革,公主是不是在縱馬時有了什麽新的感悟?”
安慶這會兒的心情跌宕起伏,松了口氣的同時,眉頭也漸漸舒緩。
“紀大人可真是料事如神,昨日我确實去了騎射場皇兄一起捕獵角羚,那角羚動作敏捷靈巧一條路能跑出九曲十八彎來,可後頭還不是被人一箭射殺可見——大道至簡!”
紀旻敘安靜聽安慶眉飛色舞的敘述,聽完後微微晗首。
“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這句出自《莊子》的逍遙游,言簡意赅,卻引人深思,公主将其用在形容水積累包容的品性,是适合的。這篇‘論水性’公主幾處都引經據典,多處引句都出子《莊子》”
他擡眸,清明的眼夾雜着幾分意味不明的情緒,“短短三日,公主便從推崇兵書轉變為喜愛玄學了嗎?”
江舒寧忍不住捏了把汗,雙手交疊在衣袖中,相互抓緊。
沉默片刻,安慶憋出一句話,“紀大人,有話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喜歡玄學也沒有不合理,再說了再說了,我既愛兵書又喜玄學,這也不沖突啊!”
紀旻敘“恩”了聲,又問:“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公主可還記得,知這是出自哪裏?”
高高懸着的心頓時落到實處,這,江舒寧與她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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