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将頭靠在窗框,撥開窗簾一條縫,看着樓下夜色中走動的人,再到卡宴開出酒店徹底從視線消失,寧晖然沉重地呼出一口氣,一種空蕩蕩的落寞感幾乎要了他的命。
啪啪啪一一
打火機一直幹搓,出不來火。
媽的,認人啊。
寧晖然想不透怎麽牧明毅一搓就有,自己搞半天火星都沒見一個,不解地擺弄打火機,琢磨着不會真是牧明毅給他的吧,大腦剛跟這個人沾點邊心頭就猛地一悸,寧晖然小心地往外呼氣。
在床上對着空氣發怔,猛地想起牧明毅臨走前交代他一定吃助眠藥睡覺,上飛機前他要檢查。
撥了片藥含進嘴,寧晖然順手拿起蘇打水咽進去,一秒不差,手機進來一條視頻邀請,當他傻啊,睡着的人怎麽接。
手機扔到床頭,上衣脫到半截,寧晖然突然像開了竅,手腳并用地往床上爬,火急火燎地去接邀請一一就說被他吵醒不完了,自己演技也很炸裂的好不好。
然,他并沒接上,再打過去就變成飛行模式。
煩躁地爆起粗口,揪過枕頭砸向自己的臉,配合頓時暗下來的光線,寧晖然耐下性子閉起眼,不到五分鐘,他詐屍一樣地彈坐起來,喘着粗氣,一身冷汗。
拿過說明書看,發現助眠藥的成分半小時才會起效果,半,半小時……寧晖然瞪眼,無語地仰起頭,強迫自己放空,驅逐腦中關于成心海的所有畫面。
刷地一下拉開窗簾,寧晖然揣兜站在窗前,視線不由自主地移向腦頂那顆渾圓的大月亮,散着清白的光,它安安靜靜地挂在夜空中,招搖地,吸引着每一個人的目光。
……
月亮看得眼睛發酸,幹澀疼痛,夏培不斷眨眼,卻湧不出一丁點濕氣,成心海走後的第三個月,濕一濕眼眶成為夏培最夢寐以求的一件事。
緊緊閉起眼睛,腳放上卧鋪,夏培弓起背環抱膝蓋,蜷縮在火車單人軟卧的一個犄角,随着車身一搖一擺。
天光微亮,夏培睜開眼,眼睛傳來刺痛,他虛虛地捂着,手伸進背包掏眼藥水,聽到提前報出的站名,抹掉溢出眼角的液體,夏培下地穿鞋,開始着手收拾行李。
這是一個零污染純天然,全是土味和牛馬糞便的典型農村風貌,夏培走在土路上,很不習慣地一通咳嗽,旁邊開電動三輪車的人過去時瞅了他一眼,車停下,這人朝他扯開嗓子喊:“去哪啊?坐車不?”
手指撐了下草帽,刺眼的正午陽光正把車上一個人照得锃光瓦亮,有人同乘看起來安全一些,但夏培也同樣害怕跟陌生人太近,他猶豫着,站在原地發愣。
等不了他,開車的腦袋轉回去,夏培忙一嗓子叫住,腳下緊趕幾步,上了車。
一上車就感到車上那人投來的目光,夏培不敢對視,更不敢多看,埋頭只看自己腳面,等快到村口,老漢扭頭手一攤,讓夏培交十塊錢。
跟錢一塊過來的是一個細細小小的聲音,老漢沒聽清讓他大點聲說,夏培鉚足力氣,一連串喊出來:“我想跟您打聽這有沒有一家姓成的,您知不知道有個叫成心海的人,他們家怎麽走。”
一塊坐車,正往下跳的人動作一頓,他瞟了一眼夏培,兩腳着地,拍了拍手上的灰,邁開步往村頭走。
三輪車夫上手一指,說跟他走。
夏培忙去看那個即将消失的背影,慌慌張張地跟這邊道了謝,拖着箱子一通猛跑,直到跟那人前後腳的距離才真正看清楚一一
一個身材高瘦的少年,十六七的樣子,稚氣未脫的臉,穿着校服,全身洋溢青春活力,夏培很少會盯人看,卻愣是沒能挪動目光,這個男孩身材模樣,走路的姿勢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他一陣心悸。
正在此時,少年突然轉身,揉着胸口的夏培吓得差點蹦起來。
“你找他什麽事?”
夏培沒緩過神,木納地瞅着他。
對方明顯脾氣火爆:“裝什麽傻啊?!問你找成心海幹什麽?”
“……就,來看看。”
想好的說辭全亂套,夏培縮起脖子,害怕地往後退一步。
“他死了。”少年白他一眼,背包往肩頭一扔轉身就走,克制這三個字帶來的難受,夏培攔在少年面前。
他先是鞠了個九十度的大躬,說他是成心海老師的學生,想來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多少盡些力。
少年狐疑地把夏培從頭頂打量到腳底,眼前的人長得白白淨淨,清秀斯文,舉止又謙和拘謹,還透着一股膽小怯懦的學生氣,少年信了八成。
一點頭,讓夏培跟上來。
兩人在村中轉悠一會兒,來到一戶朱漆鐵門前,少年門也不拍,直接推開就進,嘴裏喊着:“王淑勤,有人找成心海。”
坐在臺階上摘菜的中年女人聞聲擡起頭,二話不說地朝少年開火:“心睿,咋這麽叫你哥?!作死啊!”
“我也這麽叫你,沒聽見啊。”成心睿說着,看都沒看他媽,跳過門檻進屋。
幾近吃人的一張臉在看到成心睿身後的夏培時肉眼可見地和緩下來,王淑勤眨了眨眼,夏培又是一個大鞠躬,叫聲阿姨好。
對方忙站起身,用圍裙擦着手,問夏培哪位。
還是那一套,夏培用成老師稱呼成心海,王淑勤起先很驚訝,成心海過世前就跟學校解除了聘用關系,王淑琴沒能拿到校方任何慰問金,本來以為跟這個學校沒啥關系,卻又有學生來找。
被王淑琴讓進屋,夏培沒落坐,扭着手不安地站在一旁,視線随着忙和沏茶倒水的王淑勤一起動,直到又跟王淑勤視線對上,夏培才‘啊’地一聲,他蹲下來從箱子拿出點心,水果,牛奶和一些方便攜帶看起來很貴重的補品,将它們整齊地擺到桌上後,旅行箱基本清空了。
王淑勤滿眼冒光,臉上樂開了花,客套地說咋來一趟這客氣,手不停地摸摸這個碰碰那個,不知坐在哪兒的成心睿突然擠到夏培和他媽之間,從塑封袋中扒拉出一個蘋果,衣服随便擦了擦,咔嚓就是一口。
見來不及喝止,王淑勤氣得要擰成心睿的耳朵,手還途中,夏培已經拿出一張金燦燦的銀行卡送到王淑勤眼前。
這回不但王淑勤,咬着蘋果,歪頭正躲她媽的成心睿一同愣住。
“啊……是這樣,我以前找成老師借過錢,這是還他的。”
屋內陷入安靜,最先反應過來的王淑勤哎哎哎地叫,她接過卡翻來覆去地看,大咽口水,有種要把卡吃下肚的架勢。
“多少錢?”成心睿問。
“五萬。”夏培低下頭,不安的樣子。
王淑勤哎呦一聲驚叫,有被吓到的顫音,夏培連忙擡頭,正看到成心睿雙指夾卡高高舉起,另一只拿着蘋果的手封鎖王淑勤,說正好交學費了。
王淑勤武力值瞬間飙升,揪過成心睿頭發一頓拉扯,長期幹農活的婦女膀大腰圓,手勁其大,要不是夏培在場,非薅下來兩绺成心睿的頭發不可。
卡搶回來,王淑勤珍惜地用嘴吹了吹,手抹了又抹,貼身放好後,一擡頭,夏培跟他們娘倆站出好幾米遠,知道自己失态,王淑勤挨過去不好意思地對夏培笑,說成心睿小孩不懂事,別往心裏去。
夏培去看成心睿,正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他馬上移開目光,問王淑勤;“我聽成老師說他好像只有一個妹妹,沒說過還有弟弟……”
“俺村不是不讓多生娃嘛,怕罰款,他一直過繼在他表叔家,心海這一走,我倆娃都沒了,就讓他回來……”說着,王淑勤語氣染上一層晦暗,神情也黯淡下來。
夏培把頭低得很深,他不能讓別人看到他的樣子。
咬了會兒牙,夏培擡起頭,對屋中的人笑了笑,規矩地背上包,拉上箱子跟他們道別,王淑勤像是驚到了,拽着夏培不讓走,非要留下他吃晚飯,夏培沒接這個話,掏出一張提前寫好的小紙條,上邊是他的手機號和詳細住址,腼腆地對王淑勤點了一下頭,說有什麽困難需要幫忙的話,随時找他。
與那張卡的命運差不多,紙條還沒在王淑勤手中捂熱乎就被成心睿搶過去,一不做二不休,成心睿這回拉着夏培就往門外跑。
身後王淑勤叫罵聲越來越遠,夏培被拽着一口氣跑到村頭,他喘得快斷氣,沒什麽東西的胃一個勁泛酸水,蹲在地上發出難過的幹嘔聲,這三個月飲食極不規律,大多時候一天就吃一頓飯或者幹脆不吃,胃被搞得很弱。
正忍着那股翻騰勁,成心睿用鞋尖碰了碰夏培的後腳跟:“哎你!成心海根本沒借你錢對吧?”
夏培吐出幾口唾沫,慢慢站起身,怯怯地看他。
“人都死了,又沒借條,千裏迢迢跑過來還錢,哥哥你有病你知道嗎?”成心睿冷淡地哼出聲。
夏培沒說話,垂下頭。
從見到這個瘦不伶仃的人就沒看到他擡過幾次腦袋,是有多重?
成心睿一臉不耐煩:“你就給我們家錢也沒用!”狠狠啧一聲,手在頭後撓着:“也不知道你幹啥這樣!圖啥啊……王淑勤她可能造呢,多少錢她一禮拜都能給花幹淨,寧可輸在牌桌上也不給我付學費,操,高二我就得辍學,”說到痛處聲音放大,火更大:“你還敢把電話給她!等她天天粘着你找你借錢,把你薅得毛都不剩就哭去吧,腦袋糊上了!”
“那之前你的學費……”夏培打斷他。
成心睿撇了下嘴:“成心海呗,他給我付。”
“我加你微信。”掏出手機,夏培不走心地一說:“我給你付。”
“你誰啊?!”火山噴發式的一聲高叫,成心睿俨然把夏培當病人看,還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那一挂,他一擺手;“有病治病去,別出來吓唬人。”說完,轉身往前走。
情急下,夏培做出拉人的動作,成心睿不但回身推了他一把,還跟哄蒼蠅一樣:“去去去!我警告你少煩我啊。”
不敢再作出什麽,夏培咬着嘴看着前面人的後背,正當他拉起地上行李,往成心睿反方向轉身時,後邊一聲破音:“哪兒去啊?!往這走!”
夏培轉回身,不知什麽時候,成心睿嘴上斜斜地叼了根稻草,有氣惱,有煩心,但不可否認地還有那麽點溫暖透出來,也許不過是夏培非要這麽認定的,有那麽一刻,他真的覺得跟他哥好像。
什麽不能自已的東西往上翻湧,夏培感到胸口脹得發痛,眼眶也是,他上手摸了摸,一絲絲變化也沒有。
邁開步,他踩着落在地面成心睿的影子走。
最終,夏培還是掃了成心睿的微信,加上電話,頭像安安穩穩地排進通訊錄,從包中拿出一個小本,幾行字烏壓壓地排下來,又一條被劃下去。
筆道來回加深,火車猛地一晃,紙破了,其實夏培一直在走神,這會兒才恍悟過來,吸了吸鼻子,他又開始想哭,而這種沖動也只會停留在感覺層面,生理上無法達成。
他被确診過,淚腺受損,哭不出來。
哭太多,休息不好導致的,醫生這麽對他說。
好脆弱啊。
夏培這麽槽自己一句,趴到火車桌板上,閉起眼。
“小培,不是阿姨不盤給你,這鋪子本來就是違規搭的……”劉桂蘭壓低聲音,湊到夏培跟前:“我跟你奶奶這麽熟,忽悠誰也不能忽悠你啊,再說這片地方馬上就要拆遷,真不值當的。”
夏培很倔強,無論是他的回答還是他堅定的眼神,劉桂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又勸了一車話,仍是沒見松口的跡象,無奈之下她應下來。
把雜貨鋪鑰匙交給夏培,劉桂蘭跟着閨女坐進門口的車中,女婿下來大包小包地往車後放行李,這回她要在國外住很長一段時間,劉桂蘭估摸着回來這地兒就拆得什麽也不剩了。
帶着些許不舍,她最後望了一眼鋪子,門口送行的男孩微微地對她笑着。
人走後,夏培進到鋪子,經歷過上次暴雨的洗禮,小鋪子看起來松松垮垮的,像是随便來點上級的風就給能幹趴下的狀态,做了一上午修修補補的工作,夏培把家夥放下,挺了挺酸痛的腰,正當這時,有個人推門進來,說買瓶綠茶。
來的人低頭從兜裏掏手機,再一擡頭,像見着鬼似地一驚,面前的男孩不但直勾勾地瞅着自己,眼中淚花不住地翻滾。
男人不止是尴尬那麽簡單,臉上大寫的問號表情讓他合不攏嘴,剛想把買水這個簡單的訴求再重複一遍,男孩便開始破涕為笑,還動手往臉上一通瞎摸。
“操,”那人心驚肉跳地後退,咕哝一句:“神經病。”掀開塑料簾,腳剛踏出去,一縷夕陽正好迎面晃了他一下,男人不适地虛起眼,加快離開的腳步。
明明是縷夕陽卻格外高調,把小鋪子的入口染上一地金黃。
鋪中,一個男孩用手背,手心,甚至手腕不停地抹去眼眶流下的水,分不清他哭還是笑,哭笑參半,連聲調也是如此,看着那片灼熱的陽光,他慢慢地走入,感受它灑在頭頂,落在肩上,拂過臉頰,烤得人心都要融化的溫度,閉起眼,他仰起頭,像用生命沉浸一般地享受着什麽。
這是影片最後一個鏡頭。
作者有話說:
到此,戲中戲就結束了,這個結局我寫得巨卡,我不知道該怎麽讓夏培好起來,或者怎樣也好不起來……虐度妥妥超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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