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沒完沒了

正午的陽光照在花園裏,碗口大的血色玫瑰散發着迷人腐爛的香味。不知名的蟲子順着枝幹爬到花瓣上,吸取花蕊裏的汁液。

林無憂一個人坐在乳白色的臺階上,他的後背在陽光的照射下,有點發癢,那兩處增生的東西被緊緊地裹在衣服裏,如今仿佛帶了一點生命似的,要掙脫出來。

他過的是有幾天沒明天的生活。院牆外面每天都會倒下幾十上百的屍體,下水道、小河溝裏到處布滿着變異的寄生蟲。這一切比夢境還來得離奇荒誕。

這會兒大家吃過午飯,都回屋裏睡覺了。林無憂站起身,在大廳的玻璃門前照了幾下,衣服雖然寬大,但後背仍然可見微微的隆起。林無憂挺直了腰杆,努力做出一副光鮮漂亮的模樣。

他原本想回屋睡覺的,卻聽見屋子裏有低低的說話聲。無憂有些疑惑,這房裏除了陸萬劫,難道還會有別人?

無憂推開房門,見到了那個總是跟着林鐵衣的小跟班。小跟班踩着梯子,站立在高處,手裏拿着一個燈管。陸萬劫站在下面扶着梯子,手裏還拿着電線鉗子等物。兩人正說得熱鬧,看見無憂回來,都怔了一下。

無憂看見這個小跟班,有點厭煩,輕描淡寫地說:“怎麽哪都有你?”

這話帶着一點火藥味,小跟班很老實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陸萬劫正為今天上午殺人的事情郁卒,見他這樣,也不搭話。

無憂回了卧室,在洗手間洗了臉,剛才身上出了一層薄汗,他想洗澡。猶豫了一會兒,探頭看外面,剛好看見小跟班收拾工具箱離開。陸萬劫試了試電燈開關,覺得沒問題了,也随即進洗手間洗手。

兩人在狹窄的門口碰了照面。林無憂仰起臉看他,陸萬劫別轉過臉,一言不發地打開水龍頭,擠了一點洗手液,嘩啦嘩啦洗手。

林無憂斜斜地倚在門口,透過鏡子看了他一會兒,才開口:“陸萬劫。”

陸萬劫将涼水澆在臉上,停了一會兒才回應:“嗯?”

“你少和那個小白臉說話。”林無憂不高興地說。

這話說的有點孩子氣,陸萬劫忍不住笑了一下,語氣溫和下來:“為什麽?”

林無憂扁着嘴,用指甲劃拉門框,嘟囔道:“他罵我。”

“他罵你什麽?”陸萬劫好奇地看着鏡子裏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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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無憂沒好意思複述小白臉在車裏說過的原話,于是梗着脖子道:“反正他不是好人,兇巴巴的,你不要跟他玩,會被他帶壞的。”

陸萬劫點點頭,抓起架子上的毛巾擦臉擦手,對林無憂道:“他是個慣偷,在監獄裏待過幾年,挺機靈的人,可惜用錯了地方。”他沖林無憂招手:“你來,我給你洗頭。”

林無憂哦了一聲,走到陸萬劫身旁,還沒開口,陸萬劫低頭在他衣服上嗅了一下,嫌棄地笑,低聲說:“髒孩子。”

林無憂的臉立刻紅了,奪過毛巾要把他推出去:“我自己洗,你先出去。”

陸萬劫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這才發覺他的手腕非常纖細,像是被銷減了一部分骨肉似的。陸萬劫放輕了力道,唯恐不小心把他捏碎。

“你這幾天覺得怎麽樣?”陸萬劫擔憂地看着他。

林無憂吓得滿頭冷汗,唯恐被他看出自己身體的異樣,于是繃緊了臉,做出一副冷漠厭煩的樣子:“死不了,放開我。”

陸萬劫受他一頓搶白,有點郁悶,讪讪地松開他的手腕,關上門離開了。

林無憂确認門反鎖之後,才艱難地脫掉襯衫和牛仔褲。他的身體已經出現了變形。胸骨與肋骨清晰可辨,兩手骨架精瘦,兩條腿卻愈發地細長,足弓隆起的弧度很深,以至于他不能很穩定地站在地面上。

這樣子并不可怕,然而已經足夠怪異了。

林無憂解開了身體上裹的布,只覺得後背猛地下沉。從肩胛骨處生出兩塊大而醜陋的紅色肉瘤,宛如半凝固的糖稀似的垂下來。

林無憂被自己這種鬼樣子吓到了,他怔了一會兒,哆哆嗦嗦地拿起盥洗池上的剃須刀,取出刀片,不管不顧地反手刺向肉瘤。他想把這兩塊怪東西切掉。

但是和以前一樣,除了劇痛和大量的鮮血之外,那兩塊東西還是結實地黏在自己身上。

地板上的血和水混在一起,顯得有點恐怖。林無憂噙着眼淚,把刀片沖洗幹淨放回去,然後用拖把擦洗了地板。他在傷口上撒了一點藥粉,重新穿上衣服,确定不會被別人看出異樣後,他才走出浴室。

陸萬劫已經出去了。林無憂有些疲倦地躺在床上,背部火辣辣地疼,他只能伏趴着。他不願意去計劃自己的未來,但現實卻把他逼到了這個地步。他想起了以前家裏養的老貓,在即将知道自己要死時,就悄悄地離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獨自死掉。

林無憂睡了一下午,傍晚的時候陸萬劫回來,帶回了一個好消息。政府已經開始大規模地調運飛機,将污染區的所有人全部遷移出去。

陸萬劫跳到床上,扳着林無憂的肩膀,興致勃勃地說:“寶貝,我們得救了!”

林無憂心裏也有一些高興,這樣一來,好多人都得救了,可是這和自己沒有什麽關系。他打了一個哈欠:“放開我,我知道了。”

陸萬劫坐在他身邊,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黝黑的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你放心,到時候我帶你去國外治病,現在醫療技術這麽先進,一點輻射算什麽。你看街上好多變異的人都活着呢,你全胳膊全腿的,怕什麽!”

“哦。”林無憂提不起什麽興趣,随口說:“去國外要花很多錢的。你又沒錢……”

陸萬劫被噎住了,臉色陰沉,然後翻身下床,拉開床前的抽屜,拿出自己的錢夾,從裏面拿出幾張銀行卡,賭氣道:我有錢的,喏,給你。”

林無憂很尴尬,讪讪地把卡還給他:“我開玩笑的。”

“我不是開玩笑的。”陸萬劫漲紅了臉,很認真地說:“這是我轉業的安置費,還有這幾年工作的積蓄,加起來大概五十多萬。本來是打算買房娶媳婦的……”

林無憂忍不住笑了,眼淚也差點流下來。他低下頭抹了抹眼睛,抽了下鼻子,輕聲說:“那你把錢給我看病了,可怎麽娶媳婦呢?”

陸萬劫漲紅了臉,支吾道:“沒、沒事,你看病更重要。”

林無憂掀開棉被,直起身,軟綿綿地摟着他的脖子,低聲說:“等我病好了,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陸萬劫已經震驚地說不出話了。

林無憂抱着他,左右搖晃,用耳語問:“要不要啊?”

陸萬劫拉開他,怔怔地問:“你随便說說,還是認真的?”

林無憂紅着臉笑笑,把臉埋在陸萬劫的衣服裏蹭來蹭去。

晚上吃過飯後,衆人團團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收聽無線電。裏面的廣播員聲音夾雜着絲絲的電流聲。

“……山西、河南、河北、山東、甘肅一帶,從明天起将會有大批飛機降落到主要人口密集區,分批分次地将群衆帶離污染區。請大家往城市內部集結,不要獨自到偏僻的山區冒險。于此同時,軍方會派出一大批專業人員去前往核污染最嚴重的地區,清除污染源……”

廣播還沒有結束,大家已經高興地歡呼起來,他們終于可以從這場無休止的荒誕夢境中解脫出來。有的人已經在暢想安全區的生活了。

“我一直生活在北方,房子老婆孩子全沒了,離開這裏,要怎麽生活啊?”

“政府會給咱們安排的吧?”

“咱們是老師,到了南方大不了還是教書嘛。”

“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啊?”

“什麽樣子,肯定是老樣子嘛,滿大街都是人,霧霾、堵車,上班遲到扣獎金,回家哄小孩做飯洗碗……”

但是無論怎麽樣,都比現在橫屍遍野、滿地怪物的世界要好得多。

這些教員們讨論的熱火朝天,那些逃犯們卻統一地沉默了。他們固然為離開污染區而高興,但又為離開之後的生活發愁。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背負十數年的牢獄之刑。萬一離開這裏,是不是換了新監獄接着服刑呢?

這些人愁苦地思索着,最後把目光投向了林無憂。

林鐵衣受一幫兄弟的委托,遲疑地走到林無憂身邊,自來熟地笑了笑,坐下,開口道:“小憂,聽說你是學法律的?”

無憂樂呵呵地笑:“是啊。”

旁邊的陸萬劫有點不高興,低頭暗自思索:小憂,小憂……哼!

“那我問你個事啊。”林鐵衣有點緊張:“我們這幫兄弟們都是犯了事的,如今從監獄裏逃出來是迫于無奈。要是到了安全區,官方會怎麽處置我們?”

“額……”無憂也有點犯難,想了想,說:“大概不會追究你們越獄的罪名。不過該服的刑還是不能免的。”

林鐵衣有點傻眼:“出去以後還要坐牢啊!”

“那當然啊,法網恢恢。國法大過天嘛。不然制定它幹嘛的。”無憂輕笑:“你這話說的,就像小孩子過年就不用寫作業似的。”

林鐵衣感覺到了來自法律的惡意,語氣有些凄苦:“可是我們才剛剛死裏逃生啊。舊社會國家發生災難,皇帝都要大赦天下的。”

“這個嘛……”無憂積極地在腦子裏搜捕學到的知識:“中國倒是也有特赦令這一說,不過那要主席簽字的。目前為止,還沒有人享受過這種待遇。你還是別想了,認真在監獄裏待幾年,就當是一種修行了。”

林無憂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而林鐵衣則是對未來的生活徹底絕望了。與其在安全區做籠子裏的狗,還不如在污染區逍遙自在。

“我是無期徒刑啊。”林鐵衣輕聲說:“算了。”

他暗自下定了決心,但是并不說出來。當晚大家聽了廣播之後,各自散開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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