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好多魚

傍晚時分,天空開始下小雨,淅淅瀝瀝的,雨裏摻雜着大量的泥沙。人在雨中站立一會兒,很快就成了兵馬俑。

吃過晚飯,陸萬劫命令所有的男青年去地下室,用水泥和磚頭壘高門檻,以免泥水倒灌,把裏面的食物泡壞。

大家忙碌了一天,都有些疲憊,但是也都明白食物對于他們的重要性,雖然嘴上抱怨了幾句,還是挽着袖子拿着鐵鍬,陸陸續續地出去了。

飯廳裏只剩下林無憂,他腦子昏昏沉沉的,只想回去休息。見衆人都走了,他放下筷子,扶着桌子站起來,打算上樓睡覺。

陸萬劫即将走出去時,又折轉回來,看了無憂一眼,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憂,地下室在外面。”

“哦。”無憂朦胧地應了一聲,很随意地說:“我不去了,我困。”

林無憂成天迷迷糊糊的,幹活兒漫不經心,做事丢三落四,平時說話還挺嗆人。衆人早就對他有怨言,只是礙于他和陸萬劫的關系,沒有明說罷了。

陸萬劫雖然縱容他,但現在畢竟生活在一個大集體中,他每天這樣好吃懶做、無所事事,對于集體團結是很不利的。

“前天說頭疼,昨天說身上懶,今天又說犯困。”陸萬劫語氣淡淡地:“你到底耍什麽性子,我知道你身體弱,所以從不派遣你做重活,但是你最起碼也要做做樣子啊。你說你困,難道他們不困嗎?小迪年紀比你小,今天白天又一直在外面開車運東西,怎麽就沒聽見他抱怨呢?”

他說的小迪,就是那個靈活機靈的小跟班。

陸萬劫覺得自己話說得太重了,于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若是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再怎麽樣我也不說什麽。但現在畢竟是和一大群人生活,你不要太任性了。”

林無憂站在樓梯口,單手搭在扶手的圓柱上,屋頂的吊燈投下來淡淡的陰影,他低着頭,臉上的表情全被隐藏住。

停了一會兒,他不帶感情地應了一聲:“知道了。”說罷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地下室位于酒店門口左側。外表是一個紅瓦白牆的小房子,房子裏只有一個幽黑的洞,洞裏延伸出長長的樓梯。

幾個年輕人在小房子四周劃了一個菱形的線,沿着線的邊緣擺放磚頭,水泥都是現成的。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裏壘一個兩高米左右的圍牆。

天上泥沙俱下,落在臉上身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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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無憂在寒風裏打了一個哆嗦,站在一堵濕漉漉的牆壁前,有點不知所措。旁人只顧埋頭幹活,并不搭理他。還是林鐵衣見他一個人怯怯地立在風中,十分單薄,下意識地說:“小憂,你出來做什麽,回去休息吧。”

林鐵衣是一番好意,不過他這人腦子不大靈光,說出來的話也就變了味道。

旁人開始嗤嗤冷笑,有幾個人也附和道:“是啊,你還是回去睡吧,有我們呢。”

林無憂臉色白森森的,掩着嘴輕輕咳嗽了兩聲,他掂量了一下手裏的鐵鍁,随手朝林鐵衣扔過去。林鐵衣身形矯健地逃了,正打算說兩句調笑的話。

黑暗裏忽然傳來“哎呦”一聲,小迪罵道:“誰砸我,操,冒血了。”

趁衆人吵嚷的時候,林無憂甩甩手,自顧自地離開。回去的時候心裏是有一些不安的,但是不安的情緒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他躺在床上,生而無望。

夜裏十一點多,陸萬劫推開房門進來,帶了一身的風雨泥沙。他朝卧室看了一眼,見無憂已經熟睡了,于是摸黑打開衣櫃,取了兩件換洗的衣服,悄悄地出去。

林無憂忽然從床上坐起來,頂着一頭亂發,茫然而憂傷地看着他:“你去哪兒?”

陸萬劫沒想到他還醒着,有點驚訝,然後溫柔地說:“我去別處睡了,你早點休息。”

林無憂低頭沉默着,然後倒頭睡下,用被子蒙着臉,悶悶地說:“你去吧。”他本來想問,為什麽要去別處睡,往常不是都睡在我身邊的嗎?今天我闖禍了你怎麽不罵我?已經讨厭我了嗎?

但是這些話無憂是說不出口的,一方面因為性格裏的倔強,另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已經成了這種模樣,好意思跟陸萬劫繼續糾纏下去嗎?陸萬劫的未來還長着呢。

陸萬劫見他蒙着棉被不說話,嘴巴張了張,到底是沒有說什麽,關上房門離開了。他并不生無憂的氣。他感覺的到無憂的情緒一天天低落下去。他想幫他,卻無從下手。

林無憂在床上胡亂躺了一會兒,心裏七上八下,最終拿定了主意。他要像那只老貓那樣,悄悄地離開,找一個僻靜地方死掉。這樣別人回憶他時,至少還是體面可愛的年輕模樣,而不是長着巨大腫瘤的怪物。

林無憂打定了主意,裹着毛毯悄悄溜出去,跑到了林鐵衣的房門口,他推門而入時,林鐵衣正光着膀子走出浴室。

兩人同時叫了一聲,林鐵衣光着屁股跑回浴室,隔着門吼:“你怎麽不敲門!”

無憂也很惱火,感覺自己的眼睛受到了玷污:“你洗完澡就光着身體到處跑啊!”

兩人各自抱怨了一頓。林鐵衣套上運動褲,光着身體走出來,很嫌惡地看了他一眼:“你來幹什麽!”

他打開卧室的門,又從冰櫃裏拿了兩杯果汁,放在桌子上,對無憂說:“過來坐這邊,有電風扇。”

本着節約用電的原則,大樓裏的空調都停用了,每個房間都配了一個電風扇。

林鐵衣把電風扇放在小板凳上,小板凳正對着床尾。

兩人趴在床上,腦袋沖電風扇,嘴裏咬着吸管,把汽水吸得吱吱響。

無憂此來,自然不是蹭汽水吹空調的,他對林鐵衣說:“要是你打算離開了,要帶上我。”

林鐵衣略微有點吃驚。自己離開這裏是為了躲避牢獄之災,無憂又是為了什麽。想了想,他的目光落在了無憂的後背上,上面裹了一層厚厚的毛毯,但已經掩蓋不了裏面的異樣。

無憂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聲音低沉地說:“你要是好奇的話,可以掀開看看。”

林鐵衣好奇得要死,他果斷地掀開了無憂身上的毛毯,然後看到了長着肉瘤的細瘦的後背。

房間裏的電燈散發着昏黃的光。林鐵衣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不知為何想起了小時候掏鳥窩時,在一堆細軟的幹草裏,見到了剛破殼的雛鳥。

被肉膜覆蓋的黑色眼睛,鵝黃色的嘴巴。肉色的翅膀緊緊貼着肚子,在寒風裏瑟瑟發抖、

林鐵衣覺得這是一只雛鳥的翅膀。

他看的目不轉睛,魂不舍守。致使無憂十分惱火,抓起毛毯扔到他臉上:“看夠了沒!”

林鐵衣把毛毯扯下來,點頭道:“看夠了。”想了想安慰他道:“其實也沒有那麽可怕。”

無憂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懶懶地說:“謝謝.”

林鐵衣沒有太多的心思去關心別人,很快又把話題引到了自己身上:“你能搞到車是嗎?我看到停車場有一輛半新的軍用路虎。咱們要是能開這輛車走,保證沒人追的上。”

無憂深知離開這裏,就等于切斷了救援,往後是生是死,全憑運氣了。他剛才一時腦熱,想了這麽個主意,現在落實到具體行動中,又有點踟蹰:“但是……萬一我的病能治好呢。陸萬劫說他會陪我看病的。我不想離開他……”

林鐵衣眼看計劃破滅,恨不能一拳把他揍飛。臉上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扯出一張笑臉,柔聲說:“是啊,畢竟是件大事,你再慢慢想想,不要輕易決定。”

無憂緊縮眉頭,嗯了一聲,外面的自鳴鐘響了十二下。他打了個哈欠,翻身調轉了身體躺在枕頭上,扯了扯薄被,說:“我今晚在你這裏睡。”

林鐵衣雖然不喜歡與別人同睡,但是眼下自己有求于他,只好暫時伏低做小:“好,枕頭給你。”

無憂翻了身,眼看林鐵衣也要躺下,馬上坐起來,正色道:“我不慣和別人睡一張床,你去沙發上睡。”

林鐵衣簡直要氣笑了,這混小子真是被慣壞了。他翻身下床,一手揪住無憂的衣領,另一只手握住腳踝。拎麻袋似的把無憂拎出卧室,丢到沙發上,扔下一句:“愛睡不睡。”

夜裏一直下雨,窗外噼裏啪啦的,不知落的是泥沙還是冰雹。

林無憂一夜輾轉反側,天将亮時就爬起來,他見窗戶外面昏黃一片,猜想又是陰天。昨夜出了不少汗,他這會兒覺得口渴,随意披上了一件襯衫,從桌子上拿了一個塑料杯子,想去茶水間泡茶。臨出門時猶豫了一下,還是從門後拿了一件寬松的運動衣套上。

走廊上空無一人,大家應該還在休息。茶水間在走廊的拐角處。林無憂打着哈欠,拖拖拉拉的走過去,空氣裏帶着一點濕潤的腥味,有點像臨近大海的感覺。他走進茶水間時,眼角忽然出現一個人影,他下意識地轉身。

陸萬劫穿着寬松的襯衫長褲,從房間裏走出來,手裏端着一個玻璃杯子。

兩個人打了照面,都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最終只是對視了片刻。林無憂轉身走進茶水間,打開水箱的開關,滾燙的熱水流到杯子裏,小水珠濺到自己的手背上。

陸萬劫走過來,将開關調小,從無憂手裏接過杯子,用另一只手撫摸他被燙傷的部分。

無憂身上穿着林鐵衣的外衣,陸萬劫則是剛剛從小迪的房間走出來。

他們不會誤會對方做了什麽不忠的事情。但是心裏都有些賭氣。各自站在流理臺前,往水杯裏加茶葉,加牛奶,加蜂蜜,加冰塊。

陸萬劫瞄了他一眼,冷不丁地開口:“冰塊放多了……”

“少來,我不要聽你解釋。”無憂想都沒想就回答。

然後,無憂愣了一下,反應過來,脖子都紅了,窘迫地想一頭撞死。

陸萬劫強忍着笑,故作困惑地說:“解釋什麽,我沒有要解釋啊……”

“你閉嘴!”無憂瞪着他,臉紅脖子粗地說:“不準笑話我。”

陸萬劫只好繼續忍笑,他伸手錯過無憂的身體,将茶水間的門關上,然後扳着無憂的肩膀,把他推到牆上,嚴厲地說:”昨天晚上去哪兒過夜了?”

無憂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下巴,有點心猿意馬,大腦也不聽使喚了,不知怎麽回事就親了過去。

吻過之後,誤會全消,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事,解釋不解釋都無所謂。兩人紅着臉,手挽手走出茶水間。這會兒才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

他們拉開走廊上窗簾,看清了外面的情景。

雨後的灰色大地上,落滿了五彩斑斓的海鮮。

青色的龍蝦、黃色的金龍魚、綠色的巴西龜、紅黃相間的小醜魚,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生物,在泥地裏蹦蹦跳跳,十分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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