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大年夜 涼夜,雜聲,炮竹味……
謝浔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來的,他隐約能夠猜到手中的信是誰寫的,幾次想拆開,心中又充滿了排斥。
他在莫家巷口站了許久,待到稍緩和了些,轉身,就看到不遠處院門口,蹲着一個小小身影。
莫仙聽到腳步聲,擡起頭,米白色帽子下巴掌大的臉,眼神亮了起來:“你回來啦!”
謝浔陽想沖他笑,臉動了動,終是沒能笑出來。走了過來,輕聲問:“怎麽蹲在門口。”
“等你。”
莫仙捂住他冰涼的手,接着皺眉,送到鼻尖聞了聞:“好臭!”卻沒有放開,拉着他來到井邊。
學着他的語氣:“洗手。”臉上卻挂着得意的笑。
謝浔陽聽話地洗幹淨了手。
半天不在,院子就已經煥然一新。棚子裏堆積的貨物都被收走,幹幹淨淨,地面被掃過,晾繩上搭着洗好的被單。屋內地面也被拖過,門口放了兩雙新的棉拖鞋,莫仙帶着謝浔陽一人換上一雙才跑進屋。
“床上被褥都給你換過了,還有沒有髒衣服?都給我抱出來,桌面也收拾收拾!別整的跟個豬窩一樣。”莫瑤從許欣卧室走出來,懷裏抱着剛換下的舊床品,對莫仙指揮道。
“你見過哪個豬自己收拾?還不都是養豬的收拾……”莫仙吐吐舌頭,趁着莫瑤發飙前,沖進了自己房間。
莫仙一進屋就脫了外套,撲進新換的柔軟被子裏面,打了個滾。謝浔陽站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收拾桌子上的各種作業本。等收拾幹淨,回頭看那人還在明目張膽的偷懶。
“老看着我做什麽。起來,自己幹點活。”
“我好怕你今天跟那個阿姨走了。”莫仙翻了個身,身子趴在床尾,離謝浔陽近了些,忽然悶悶道,“她不是來接你的真好。”
謝浔陽在他旁邊坐下,沉默片刻,自嘲一笑:“不用怕,我沒地方去。”
“你不要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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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浔陽低頭,看着他的杏眼:“誰說我難過?”
莫仙道:“以前每到過年時,媽媽和姐姐都是這個表情。”
“……為什麽?”
“八年前,我爸爸跑大貨車,從尚京返程時出車禍去世了。”莫仙腦袋靠在謝浔陽腿邊,擺弄着被角,“媽媽和姐姐說過年是全家團聚的日子,村裏家家戶戶外出打工的都趕回來,可是我們家再也聚不全了。”
謝浔陽呼吸一滞,沒想到莫仙輕而易舉就把家裏最深的傷痛講給他聽。
“可是現在她們也好多了,我們年過的跟別人家一樣熱鬧!”莫仙的語氣倒跟平時一樣,“姐姐說,爸爸只是先行一步,去為下輩子我們的家做準備了,總有一天他又會變成我們爸爸。”
“你的媽媽也是,她要先一步投胎,先一步長大,先一步讀完書,先一步蓋好房子布置好家,才能做好準備跟你見面啊!好多事啊……”莫仙掰着指頭認真算道,“你要多給她一些時間。”
半晌,沒有聽見回音,莫仙疑惑地擡起了頭,正落入謝浔陽赤紅的眼中,有淚從挺直的鼻梁邊滑落,可是卻見他笑了。
頭被重重揉了揉,嗓音沙啞:“傻瓜。”
謝浔陽深吸一口氣,聲音溫柔:“過來,陪我一起看一封信。”
“誰的信?”
“應該是……與我母親共同生下我的那個人。”
“?”莫仙聽糊塗了。
謝浔陽緩緩展開了信,也将自己最難以提及的故事,講給了莫仙聽。
謝浔陽一直以為自己家庭幸福,父母各有事業,繁忙卻也和睦。直到有一天放學回家,一向要強的母親坐在沙發上哭的傷心,第一次沖父親發火,控訴他與秘書不清不楚的關系。
母親為此大病一場,住院竟被查出胃癌晚期。許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或是想要尋求精神寄托,亦或是報複,終是讓謝父發現了自己的秘密。
教養了十年的兒子,竟不是自己的親子。
謝父一夕之間蒼老了十歲,謝浔陽呆若木雞。
謝母似乎到了此時此刻,才發覺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麽。
她拉着謝浔陽的手無數次道歉,又對着丈夫哭着說自己錯了,請求原諒,可直到她閉上眼睛,也沒有聽到兩人任何一位的答案。
事情在謝父的控制下并沒有鬧大,知曉全部經過的外人,唯有蒙雅。她與謝母一起走過大學時光,見證了她的戀情與被迫分手,戀人遠走意國;後好友成婚生子,可她卻不知好友竟與從前的人藕斷絲連……
這個家庭,終是随着謝母的離去破碎了。
謝浔陽覺得自己長這麽大,就是一個笑話。
他失去了母親,也沒有了父親。
天地之大,他請求蒙雅将他送到唯一的血親舅舅身邊。
這些日子,蒙雅為了母親的後事,他的事,謝家的事奔波,他心中感激。
今日又……帶來了這樣一封信。
謝浔陽快速看完,莫仙不曾想過謝浔陽的家庭竟然是這樣的,見他神色如常,擔憂問道:“信裏……寫了什麽?”
“他沒有成家,問我願不願意去意國和他一起生活。”謝浔陽簡短總結。
“那、那你要給他回信嗎?要去意國嗎?”
“不回,不去。”謝浔陽淡笑的理直氣壯,“我還不是孤兒,我還有個舅舅呢。”
謝浔陽的話讓莫仙的心一下子放進了肚子裏,他重重點頭:“對!不止舅舅,還有一個弟弟!”
***
大年三十,一年的最後一天。
莫仙穿上了許欣親手織的紅毛衣,麻花紋路,領口一圈用了白線,明亮而溫暖。
謝浔陽也有一件,是同款白色,領口選用了黑線。
“真好看,大小也合身。”許欣第一次給謝浔陽織毛衣,擔心不合身。現在看男孩穿着身姿挺拔,好似雪中的青松,俊秀雅致,放下了心。
莫瑤今天也給母親好好打扮了一番。許欣穿了件紅色的大衣,頭發挽在腦後攀成一個發髻,她本就長相溫婉秀麗,雖然沒怎麽保養,但稍微一拾捯,就讓人眼前一亮。
上午,莫瑤先帶着兩個小孩把對聯和窗花貼了出來。吃過簡單的午飯後,大人就開始準備晚上的年夜飯了。
“陽陽,你舅舅……今晚一個人嗎?”許欣問道。
謝浔陽:“不是。昨天他問我有沒有地方去,我說有。他說正好他要進城找朋友通宵喝酒,讓我晚上也別回去了。”
許欣輕嘆了口氣。
為了今晚的年夜飯,許欣幾天前就開始買菜備菜了,要把拿手絕活都展現出來。因為準備的早,現在操作起來也有條不紊。
等到該洗該切的都分別備進盤中了,許欣騰出手來,又活了面,然後拿出小魚形狀的模具,把莫仙和謝浔陽叫來一起做面魚。
謝浔陽第一次參與進年夜飯的活動中,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認真地看着許欣的動作。
先把面揉成小孩手腕粗細的條狀,揪成大小合适面劑。模子裏撒上面粉,防止黏連,然後把面劑子按進模子裏後,再把每個縫隙都填滿。等到把多餘的面掐掉,倒扣出來就是一條帶着魚鱗紋路的面魚了。
見兩個小孩做熟練了,許欣讓他們繼續做,自己進去準備好蒸鍋,把做好的面魚先蒸上。等到第一鍋開蓋時,謝浔陽跟着莫仙一起站在邊上,看着撲面而來的熱氣散去後,出現在盤子中胖乎乎、潔白無瑕的放大版面魚,眼睛微微亮起來。
“哇!成功了!!”莫仙興奮的拍手,伸手要拿,被莫瑤一巴掌拍下。
“傻瓜,小心燙!”
她拿了墊布,小心翼翼地把盤子端了出來,放到了餐桌上。面魚在下鍋之前,眼睛處安上了兩顆紅豆,此時更顯得栩栩如生。
謝浔陽伸手戳了戳胖面魚的腦袋,莫仙站的很近,謝浔陽又戳了戳他白嫩的臉蛋。
“可愛吧?”莫仙杏眼彎彎。
“嗯,挺可愛的。”
炮竹聲響,辭舊迎新歲。
電視裏春晚演着壓軸小品,廚房傳來餃子在沸水中的咕嘟聲,帶着人間煙火氣,香溢滿院。
“今天只有一個餃子裏包了幸運硬幣,吃到的人下一年會好運加身哦。”莫瑤神秘兮兮地介紹道。
莫仙一邊咬着餃子,一邊看着小品樂個不停。謝浔陽往年大年夜都是參加整個大家族的聚會,他跟着父母身後給長輩們敬酒,或是坐在一旁聽衆人寒暄,電視淪為背景音,很難看完整一個節目。
電視裏穿紅襖的小演員正在學雞叫,所有人都在笑,謝浔陽看的也很專注,忽然——
牙間一咯!
低頭,吐出了一枚硬幣。
莫仙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高呼道:“哇,你吃到了!你是那個幸運兒!”
“恭喜陽陽!”
許欣和莫瑤也笑着為他鼓起掌來。
謝浔陽怔怔看着手心裏躺着的硬幣,擡起頭來,目光從三人臉上轉過,跟着笑了。
窗外傳來連續的鞭炮聲。
電視裏主持人正在倒計時。
“十、九、八、七…………三、二、一!新——年——快——樂!”
“媽媽新年快樂!姐姐新年快樂!”莫仙跳起來,跟兩人來了個大抱抱。
謝浔陽也起身:“新年快樂。”
“謝謝仙兒,謝謝陽陽。”許欣笑着攬住了兩個孩子,一人遞了一個大紅包,“祝你們健康快樂的成長。”
莫仙興高采烈,謝浔陽拿着紅包,唇角微微上揚。
“乖。”許欣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吃到了硬幣,明年一定比今年更好。”
“哥!”
謝浔陽擡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莫仙跟個小熊似的撲過來,抱緊了他,在耳邊說道:“新年快樂!”
謝浔陽愣了愣,伸手回抱住了他,下巴落在毛茸茸的發頂,軟到了心底。
四人來到院子裏,看莫仙放藏了好久的兩個大青蛙煙火。
“你們都往遠的地方站站,小青蛙點燃了會到處蹦,這青蛙這麽大!小心蹦起來炸着你們!”莫仙把大家都趕到了屋檐下。
“仙兒,你小心些!”許欣擔心道。
莫仙點燃了兩個青蛙,快速地跑到過來,謝浔陽伸手接住了他。莫仙站住腳,激動地轉身看去。
——卻見兩只大青蛙一動不動地蹲在院子裏,背部冒着呲花,還叽叽歪歪地哼着兒歌。
“……”
“瞧這呲花,五顏六色的,還挺好看!”莫瑤忍笑安慰道。
“…………”
天空中不知是哪家放的煙花沖上天空,絢爛炸開,夜空也被一瞬間的點亮。接着,又有更多的煙花一朵接着一朵在空中綻放。
莫仙仰着頭,滿眼羨慕。煙花消散後,又看看自己空地上,歌聲已經變成茍延殘喘,還在兀自堅挺,努力往上呲火星的青蛙。
“你看,他們的都落了,只有你放的還在。”涼夜,雜聲,炮竹味中,謝浔陽清晰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帶着溫柔笑意,“多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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