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秦扶搖的忌日大家終于從記憶的灰堆中扒出這麽一個人物。大奶奶雖然遣了小丫頭過來,但不多時還是自己親自過來,慰問一番。
她那邊送來的一方瑠璃寶鏡看起來明淨照人,兩人在鏡中交談,女子對坐,身後是一簾飄渺的紗帳,那頭傳來陣令人心靜的熏香味,火燭幽幽燃着,燭焰發白,和常物沒有不同。牌位照舊在祖宗那裏立着,上面的瓜果好端端地擺着。朱顏背對這場景,不多時便少了半碟腰果兩枚黃桃。
鏡子正對牌位,也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同。韋湘眼尾一掃,掠過鏡中,卻瞧見個臉色發白的人在她和朱顏正中,坐在牌位側盤膝啃果子吃,吃相不大儒雅,但不是秦扶搖是誰?
怕朱顏看見秦扶搖以為鬧鬼,便伸手将鏡子攬過來。
假意端詳一番,見鏡中只有自己,再沒有秦扶搖,便知道是直對鬼魂便可照見鬼影子:“姐姐這鏡子亮堂,生了這麽久,頭一回見自己長什麽模樣。”
“我娘當陪嫁送來的,用作家中辟邪之物,常挂在頭頂可阻隔邪物。家中有墳本就不吉利,三爺性子軟,怕是有些作祟之物攪擾。”
“姐姐陪嫁的東西,我怎麽好意思要呢?”韋湘瞥一眼牌位,便又将鏡子搡在朱顏懷中,朱顏道:“我常常也不在家中,我拿着埋沒寶貝。說是陪嫁,也就是娘家人舍不得,打點的行李。到了夫家就是夫家的人,我和妹妹一家,說什麽見外的話。”
于是一來二去,韋湘只好收了。
她素衣一身,臉上因着困倦而擺不出平日的模樣。衆人以為她是嗟嘆自己命苦,也大約是對三爺有些良心,就把她臉上那困倦,耷拉下來的面孔以為是滿臉悲憫。
周允業在大奶奶的陪同下來墳前燒了柱香,他是管事的,對三爺,也就是當年三少爺的死悲戚萬分,伏在墳前痛道自己本該好好侍候少爺,少爺本是能高中的如何如何。韋湘在一邊陪着,陪着擦淚,從肋下抽了一方帕子拭淚。
老管事對秦家忠心,見韋湘“真情實意”,一時千百愁緒湧上心頭,沖她拱拱手,趁着院子裏只有朱顏韋湘,沒有外人,便吐露真言:“當初也是老太太的意思,迎了您進門,也是違背了道德良心,雖然那邱婆游說,但我也不能損了三奶奶好端端的日子——後來也是邱婆說,三奶奶您是三爺的解鈴人——我年過半百,心頭一件大事就是三爺去得意外——才生了這念頭。如今見您在這兒不恨不惱,倒叫我——叫我寝食難安了。”
“無妨。”韋湘默默地記了“解鈴人”這詞。
“秦府在一日,且說不分家,就是分家,小老頭也絕不讓三奶奶受委屈。三爺有靈,若是三爺得了安息,小老頭把命給您也——”
“說什麽命不命的,三妹妹知道你的心意,三弟今兒看着你我,說些安慰人的話才是。”朱顏打斷道。
周允業又是一拱手去了。韋湘送走二人,腦中卻兀自思索。先前那要強硬遣他會地府時便知道秦扶搖是有怨屈,如今又從周允業這裏知道秦扶搖不得安息。她皺眉思索,心道非得知道秦扶搖的死因才是,不然總被這幾個問題徘徊叨擾也不能安心度日。
尚未琢磨透,将這事情放在心頭,不待細細咀嚼,二奶奶才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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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若鳶看起來病恹恹的,像被人抽走了些精氣神兒,立在地上直晃悠,一雙小腳立不穩,旁邊的丫鬟忙着攙扶,一步一挪,韋湘眼皮一擡,看見許若鳶脂粉修飾過的臉下面尚有淚痕,不免心中詫異。
許若鳶往她家中一坐,才要開口說些什麽,眼神一擡,直勾勾地望向了梳妝臺。
韋湘的眼神攀着許若鳶的眼神往那邊瞥,見朱顏送的那方鏡子端端正正地擺着,映照出許若鳶更氣急得發白的臉。
“二姐姐怎麽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我叫文琴叫大夫去。”
韋湘從鏡中沒能瞥見秦扶搖作祟的模樣,松了一口氣。手就尋了文琴去,擰了衣裳扯過,貼耳叮囑了兩句,便差遣文琴去了。
“這鏡子真是亮堂。”
“這不三爺的忌日——大奶奶說這屋子總有些鬼魂侵擾三爺,便送了這方鏡子,叫我挂在床頭辟邪,也是給三爺定魂用的。”韋湘編瞎話張口即來,眼神也不閃爍。不過撒謊總還是有端倪的,她側身盯着許若鳶的眼神,好像那鏡子是故人似的。
大約是跟大奶奶有關?韋湘自顧自地猜測着,許若鳶卻沒有再動,眼底又盈了兩汪亮晶晶的淚來,回眸揩淚,低聲道:“真是這樣?”
“真是這樣。”韋湘笑,“不過我這院子清淨,雖然是三爺在這兒彌留,不過因着秦家心善,這房子風水好,也沒積聚什麽鬼魂,這鏡子在我這裏也沒有多大用處。二姐姐喜歡就帶了去,照個亮也是好的。”
“人家不稀罕給我的,我拿了去做什麽?”許若鳶聲音更輕了些,“你在這兒——”突然頓了頓,回身對丫頭低語幾句,丫頭出去,合上門,許若鳶才道,“就甘心在這深宅中,哪兒也去不得麽?”
“為何哪兒也去不得?”韋湘才想起自己去找邱婆的徒弟那事,也不見有人阻攔自己——上面沒有長輩管着,自己竟然如此安逸,她頗為疑惑,打量許若鳶,許若鳶又冷笑起來。
“原來是都盯了我一個人,你們倒是哪裏都去得,偏我自己裹了腳就處處受制,哪兒也去不得了!”
許若鳶突然發作,使韋湘措手不及。她慌張起身,帶倒了凳子,裙角一掀,露出一雙不曾纏裹的大腳,許若鳶便盯着它看了半晌。
韋湘拿裙角一遮,往前移了兩步:“好端端的,誰又說你哪裏都去不得了?”
許若鳶才要脫口而出朱顏那惡婆娘的名字,說她給自己下了禁令不得随意出門,便又想到眼前不過是個新過門的媳婦,還不至于站在自己這邊。
便冷哼兩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剩文琴嚷着“大夫來了!”吵吵嚷嚷地進院子裏,只看見韋湘坐在墳前有一把沒一把地燒着紙,見她來了,便舍給她個溫和的笑。
文琴左右環顧,不見二奶奶人影,見奶奶在院中,想着二奶奶想必已經是走了,湊近奶奶這邊,奶奶回身:“二奶奶走了,給大夫些賞錢,好生送走便是。順帶幫我留心留心,有沒有幹菊花晾着,泡水喝。”
“二奶奶和您打架沒有?”文琴點着頭,随口問道。
“二奶奶這麽兇麽?”
“二奶奶最擅無理取鬧了。”文琴笑,“像個孩子似的。獨大奶奶肯容着她,打不起來——我還以為您和她獨處會打起來呢。”
“我又和她沒什麽淵源,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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