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他不是我家屬
邱聲一個小時前剛做完檢查,現在又坐在急診處的病床上,脫掉襯衫給醫生看那道剪刀的傷口。酒精味擴散,他咬着下唇忍痛,擡起眼。
氣氛安靜得近乎詭異。
邱聲有心從聞又夏的表情變化中窺探,但他別過臉,把自己藏在防衛森嚴的面具後。比起後背傷口裂開,想起剛才那一幕心跳還有點兒急,邱聲剛回過神,就被聞又夏握住肩膀護在身邊,好像他還罵了聞皓謙。
後背疼,邱聲要伸手去摸,趕過來的護士一聲驚叫:“流血了!快送他去急診看看!”
其實邱聲比較想趁機占領道德高地,恨不得自己被燙了被割傷了然後讓聞又夏用一輩子悔恨不早出現——以他對聞又夏的了解這人指不定從他和聞皓謙說話時就已經開始聽牆角——但聞又夏立刻按護士說的把他拎走了。
到了急診室,邱聲以為他要說什麽,可聞又夏站在兩步開外,不看他。
他們眼神一個追一個躲,這些異常值班醫生倒是毫無察覺,一邊熟練地清創一邊皺着眉問:“這傷口……怎麽弄成這樣?”
“自己摔的。”
醫生滿臉“你看我信嗎”,但估計遇見的奇葩太多,他對邱聲面不改色編瞎話的行為也見慣不驚。傷口只是長,但不深,不用縫針只需要清創包紮就好,醫生很快弄完,大概覺得邱聲不靠譜,轉過頭喊了一聲聞又夏。
“哎,那個,家屬。”醫生沒看見兩個人同時微妙的表情,“傷口保持幹燥,這幾天小心感染。開的藥每天換兩到三次,沒有異常情況等它慢慢愈合就行了。”
聞又夏:“嗯。”
邱聲:“他不是我家屬。”
同時開口,又再次同時陷入沉默。
醫生察覺出患者與家屬之間的某種不對付,不再說什麽,把藥往邱聲手邊一放,按了按鈴提示下一個患者進來。
邱聲重新扣好襯衫,衣料與紗布摩擦時有點癢但不算很痛。他跳下病床無所謂地往外走,準備就此回家趴一會兒,在心裏暗道晦氣,本來沒那麽嚴重被聞皓謙一攪合,現在成了必須每天塗藥……
操,對啊,傷在後背塗藥怎麽搞?不塗會留疤嗎?要麽留疤就留了。
“我給顧杞發消息了。”聞又夏跟上來,“他來接你。”
邱聲冷哼一聲:“是顧杞把我弄成這樣嗎?”
他過于理直氣壯,以至于聞又夏也愣了一秒。這片刻的猶豫和沉默讓邱聲黑了臉,甩開他大步走開。
聞又夏察覺邱聲冷淡也沒扔下他不管,陪着在醫院大門口等來了火急火燎的顧杞。
不知道具體遇到什麽事,顧杞只聽聞又夏說了個大概就不太行了,現在跑過來看見邱聲一張臉蒼白,以為暖水瓶砸到了他,吉他手當即發作:“聞夏你弟弟有什麽毛病,腦子不清醒?他滿十六了吧?!這出了事要負刑事責任的!”
“對不起。”聞又夏低聲道歉。
顧杞一時臉上挂不住,他轉向邱聲:“你也是!做個常規檢查能把自己搞到急診科去縫針,我真服了。”
“沒縫針,你聽他瞎說。”邱聲皺起眉。
顧杞不分青紅皂白地各打五十大板,言罷半個字也不想多廢話了。他把邱聲塞進小車後座,簡單地說了聲“排練見”,再沒看聞又夏一眼。
開車回邱聲家只需要十來分鐘。
邱聲一到家就往懶人沙發趴,顧杞辨認着外傷藥的不良反應念給他聽,念了幾句又說:“是不是你今天先去招惹聞皓謙的?”
“嗯。”邱聲承認了,“遇見了就想逗他幾句。”
“還逗!”想象着那孩子敢朝邱聲砸暖水瓶的畫面,顧杞心有餘悸,“我看你還是少和他接觸吧,他簡直是個瘋子!”
邱聲聞言開始笑:“你覺得還有誰不瘋?”
“你也有病就吃藥。”顧杞頭疼,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要早衰了,“聞皓謙畢竟‘先心’,不管你是不是主動招惹他,萬一又有什麽三長兩短他們家那老頭能放過你嗎?……到時候夾在中間的又是聞夏。”
邱聲悶在沙發裏,好一會兒才說:“知道了。”
片刻安寧,顧杞突然感慨:“聞夏也挺可憐的。”
邱聲:“……嗯。”
“那兩爺孫都不是省油的燈。”顧杞拉上抽屜,給邱聲倒了杯熱水,“就聞夏受得了,換我,早離家出走了。”
“聞夏又不是沒想過離家出走。”
“行,退一萬步那一家子對他确實有再造之恩吧,這麽下去沒完沒了了還?”
“你以前好像就說過這話。”邱聲提醒。
顧杞:“是嗎?……可能是我對那些太記憶猶新……但聞夏踹我的事不能這麽就算了!還有你的傷,自己弄的吧!”
他開始唠叨,邱聲戴上耳機,捧着杯子淺淺地笑了。
笑他們居然有一天能這麽輕描淡寫地提起回憶最痛的那一段,也笑他們都為聞又夏覺得不值但誰都沒能力去幫聞又夏解決。
算什麽“朋友”呢?
可能現在确實也不是朋友了。
盧一寧曾經開玩笑,聞又夏的經歷适合上“藝術人生”:不計前嫌報答養他長大的爺爺,為了幫扶沒有血緣的弟弟治病十八歲就開始賺錢養家。
“反正我是做不到。”盧一寧下結論,“這道德修養真是沒誰了。”
聞又夏是個孤兒,邱聲聽了,第一感覺是離譜。
他提起這事時,春夜,樂隊成員結束了普通的巡演,聚在光明路的某家大排檔吃燒烤。聞又夏抽走邱聲的酒杯換成酸奶,剔着烤魚的刺,剔好了就喂邱聲吃。顧杞剛接了家裏催錢的電話,氣得一個勁喝悶酒。
盧一寧見邱聲安慰他,而聞又夏一如既往不針對家庭問題發出疑問,以為聞又夏生活幸福,借着酒勁兒問:“聞夏,那你呢,你父母是做什麽的啊?”
“不知道,我是孤兒。”
“诶……?”酒醒了一大半。
聞又夏平靜地給邱聲塞了一口魚,繼續說:“養父母一個是銀行職員,一個以前好像是教育部門的。”
好像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盧一寧尴尬地對他道歉。
聞又夏卻并不覺得這事難以啓齒,被顧杞問了句“那你還有兄弟姐妹嗎”的時候,繼續道:“養父母有個兒子,現在上五年級。”
顧杞被自家親弟弟煩得不行:“家庭關系好的話收養也沒什麽,要遇到靠譜養父母——聞夏,他們對你怎麽樣?”
“還好。”聞又夏喝了酒,話稍微多一些,“弟弟出生前。”
“他們收養你為什麽還要孩子啊?”這是邱聲。
“因為我母親……她是未婚懷孕。她當時到處和樂隊厮混,所以懷孕了也不知道是哪個樂手。”聞又夏說,這可能是他一次性講最多字的一次,“她高中時是長東中學的,聞老師很得意的學生,所以出了這事,第一反應是去求老師。”
在二十多年前,這情節戲劇性又荒誕得有些不現實。
三個人面面相觑,想打斷,但更想繼續聽。
“聞老師那時都快退休了……她求了很久,聞老師才答應。”聞又夏喝了口酒,“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兒子兒媳查出來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爸是某個樂手。”
“差不多。”
顧杞不嫌事大地問:“是哪個樂隊的,有名嗎?幹什麽的?”
聞又夏:“只知道是吉他手。”
顧杞氣勢一下子減弱:“……吉他手也不都是渣男。”
聞又夏笑笑:“沒針對你。”
他看上去心情還好,或許因為已經過去的事提起來沒有那麽受傷。其他三個人那時和聞又夏混得很熟,又喝了酒,沒大沒小起來。
盧一寧咬着燒烤:“我懂了,先開始沒孩子,就當自己親生的養,但是等親生的出世,看收養的就怎麽都不順眼了呗——”
“嗯,”聞又夏頓了頓,“而且弟弟有病。”
他這話沒在罵人,聞皓謙是先天性心髒病,學齡後才發現的,當時手術條件不完善只能長期服藥——家裏兩個孩子,親生的不知道能活多久,收養的又沒血緣關系,要用心教育覺得不值。
因為這事,聞又夏的養父母天天吵架——他就是在那時偶然聽見自己離譜的身世——沒多久就離婚了。
離婚後他再沒見過養母,又過了幾年,養父也借口辭職去商海闖蕩,離開東河,與所謂的朋友一道出國。
他去新加坡時一開始還寄錢回來,而後似乎在那邊組建了新的家庭,表面上沒有明說,但也逐漸聯系不上了。聞老師已經退休,鳏了許多年,僅憑自己的收入又要給親孫子治病,又要供聞又夏繼續讀書,獨木難支。
等聞又夏十八歲後,他決定暫時不上大學,輾轉各處打工攢錢為離開聞家的庇護。
他的計劃被發現,聞德昌不知是過于憤怒沒有感覺到他想離開後減輕對方負擔的念頭,第一次罵了他“白眼狼”。
“那你就乖乖回去被壓榨了?”邱聲聽到這裏怒從心頭起,“這種時候做什麽聖人!”
“如果沒學琴,我可能也不在乎。”聞又夏語氣依舊很淡,“但是聞老師一開始要留我,後來帶我學琴……要不是他,我根本遇不到你,你們。我對他有愧疚。”
邱聲霎時安靜了。
聞又夏的一連串經歷如同多米諾骨牌,很難單獨抽離算計利益得失。
而聞德昌,這是個矛盾的人。
當他把聞又夏看做“孩子”,發現聞又夏的音樂天賦後可以送他去學小提琴,學貝斯,鼓勵他接觸搖滾樂;但把他看做“負擔”時,聞德昌恨他又舍不得放他走,期待他未來給自己養老送終,抓住他像抓一根溺水前的稻草。
邱聲不知道聞又夏怎麽想。
那十八年的人生有沒有讓他快樂過,是否存在一些希望?而這些快樂與希望,為什麽夠他忍耐那麽久?
時隔數年,他依然覺得聞又夏蠢。
贖罪嗎?這有什麽好贖罪的,要怪只能怪那家人什麽都想要。
不過就算他能幫聞又夏解決經濟問題,但這種藕斷絲連的畸形“親情”,邱聲真能感同身受嗎?感同身受了然後呢?
依舊與他無關。
“搞不懂他。”顧杞翻來覆去,和過去講的差不多,“要說單純錢倒還簡單了……這種人情債根本算不清楚。”
邱聲玩手指,眼神暗沉沉的。
“你說。”他突然側過臉,“是不是聞皓謙死了就行了?”
他表情太認真,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眼神中的恨意突然讓顧杞心驚膽戰,一瞬間覺得但凡他答了“是”,邱聲的決定就不可挽回。
于是他踹了邱聲一腳:“你正常點!”
邱聲嗤笑:“幹嗎,我知道殺人犯法啊,在背後說兩句還不行了……”正在這時手機振動了片刻,一次,兩次。
他去看,那個黑沉沉的頭像正顯示出來。
“聞夏?”顧杞問。
“嗯,”邱聲應了一句,拿起手機時指尖微微酥麻,“有事?”
那邊,聞又夏簡短地說:“借我五萬塊。”
邱聲一愣,這幾乎是從沒有過的聞又夏主動要欠他什麽——哪怕他們吵得最激烈的那件事上,聞又夏和他很大程度都過錯相抵。
“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聞又夏沉默了一會兒,只問:“急用,能借嗎?”
作者有話說:
差點忘說了 明天周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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