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房間內的溫度一點點地降低。

朝辭還站在原地,背對着陸今。

陸今凝視着她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感覺她的體溫也在下降着。

一種寒寂、孤冷、痛苦又壓抑的情緒壓在朝辭身上,緊裹着她,讓她無聲無息、不言不語。

此時這間充斥着灼燒味的房間非常安靜,誰也沒說話,但陸今望着這無法觸碰的蕭瑟背影,不知道哪裏來的情緒,忽地從發紅的眼眶裏滾下眼淚。

剛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無論換成誰恐怕都難以在短時間內接受。那是超脫了現實的厮殺,摧毀了二十多年來身為普通人所建立起的所有認知。

扪心自問,陸今的确有些害怕,此刻她亦因為恐懼呼吸加速,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顫抖。

可無論再無措再害怕再出乎意料,朝辭身上都有一種讓她親切的氣息。

看見朝辭落寞,即便恐懼,即便有再多的不确定,陸今都有一種想要緊緊擁住她的沖動。

強烈的情緒催着她心頭滾燙,一種前所未有的潮湧從心窩裏陌生的地方猛然破土,身體之內所有的疼痛和禁锢頓時被清掃,陸今發現自己突然有了力氣,她能動彈了。

“朝小姐……”陸今撐着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依舊有些虛弱地扶着牆。

朝辭聽到她的聲音,轉回頭,提起笑容的時候自然地将手藏到了身後,撐在電視櫃上,看上去就像是有閑情逸致的貴婦,等着伴侶遞給她一杯适合入睡的葡萄酒。

“吓着你了嗎,陸小姐”朝辭含笑道,“很抱歉,事出突然,我也只能以這種方式讓你目睹一切。我想你之前應該就已經察覺到了,在你身邊正發生着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相信你也曾經對某些事懷疑過,那麽,現在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世界上的确有妖怪,剛才那位便是魅妖……”

“……魅妖”

“對,可男可女,專門蠱惑人心的魅妖。”

“原來是這樣,所以,楊書琪之前的确對我使用了術法,難怪我會變得那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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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今琢磨了片刻後,遲疑的目光從地上擡起,轉移到朝辭的臉上,用非常複雜的眼神凝視着朝辭,問道:“那,你呢”

正打算繼續說話的朝辭一下頓住了。

“你呢……”陸今的聲音帶着明顯的顫抖,“你是什麽呢”

朝辭和她隔着一段距離對望着,聽到陸今這句話的時候,一直挂在臉上的笑容什麽時候消失了她也沒發現。

你是什麽呢

這是一個很諷刺的問題。

……

記憶深處的靈動少女,即便穿着繁雜的禮服也安分不了。

說好了到吉時青廬對拜結發為妻,那時才好見面的,可今今一時半刻都忍不了,非要跑到她的寝屋裏看她今日的妝容。

都不用見着人也不用聞着聲,光是聽那輕盈又迅速的腳步聲,朝辭便知道是自己的妻子來了。

妝才上了一半,今今就推開了她的閨門,一下子鑽到她懷裏,嬌笑着說要瞧瞧她今日變換了什麽樣的妝,看看今天要成為她妻子的人是怎生模樣。

朝辭趕緊摟着她,防止她在胡鬧之時摔倒,無奈地重複一遍:“今今,今日是咱們大婚的日子,按照俗禮,對拜前是不能見面的。”

“你也說了,那是俗禮。”今今依在她懷裏,點漆似的眼珠裏倒映着朝辭明豔的臉龐,“都是旁人定的規矩,我可懶得理會。”

她溫熱柔軟的指尖點在朝辭人類模樣的耳尖上,一下下地撥弄着:“我的妻子我随時随地都會思念,都會想要見啊。我可受不住這麽多個時辰見不到你。苜苜,難道你不想我嗎”

今今總是有那麽多執拗的歪理,不守常規也不在意世俗的偏見,畢竟以她的身份能和妖相愛,本就是違逆天規、會被同族不恥之事。

她一定也承受過那些肮髒的言語和戳着脊梁骨的指責。

可她從來都沒有跟朝辭說過那些不快。

她總是用盡全力奔向又朝辭的地方,總會不厭其煩地對朝辭說,愛你,想你,念着你……

朝辭曾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知己。

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信徒。

是她的摯愛,更是她的妻子。

每一個“朝辭”都是烙印在今今心底裏最深的眷戀,正是這份深入骨血的愛牽引着朝辭忍着饑渴,亦是她殘喘至今的信念。

……

被當做陌生人已經不是第一次,朝辭本該适應的。可當陸今再次認不出她時,她那顆本已經死去的心又無端疼痛起來。

她發現陸今撐着牆的指尖因為用力過猛,已經有些泛白。

想将隐隐作痛的心死死壓住,想要如常地撐起一個今今最喜歡的明媚的笑容,可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的笑看上去蒼白無力,透着讓人心疼的酸澀。

朝辭有些局促地問道:“你……怕我嗎”

聽到她這句話,陸今的心猛地一顫。

還以為朝辭會繼續平日裏顧左右而言他的敷衍,将這件事的關注點巧妙地從自己身上轉移開,不讓陸今有繼續追問的機會。

畢竟這麽長時間以來,朝辭對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像是保守着某種秘密不讓陸今知道,一直用疏遠的态度維系着兩人若即若離的關系。

可此刻朝辭這句話讓陸今為之悸動,難過的情緒瞬間攥住了她的心,宛若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她身後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卻又堅定地來到朝辭面前,沒有一絲害怕,一下拽住了朝辭的胳膊。

朝辭狹長且虛弱的眼,因為陸今這個直接的觸碰,瞬時點上一片明亮之光。

“我不怕你……我不怕!”

陸今發誓一般地說着,稚嫩的臉上是不管不顧的急切,是深深的篤定之色。

額前還在滲着汗水,陸今感覺依舊有些氣息殘留在她身體裏讓她想要嘔吐,想要狠狠地咳嗽一場,但此時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朝辭身上,想要用緊密相貼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想要驅趕朝辭眼裏的寂寞。

朝辭被她這主動一撲弄得身子往後搖晃了一下。

千年以來的回避心态,已經讓她在面對陸今的時候習慣性地遠離,此刻她的後腰還抵在電視櫃面上,雙手撐于身後,上身往後仰,似一個要避開陸今的動作。

陸今當然察覺到了這個躲閃的細節。

她仰着頭,目光緊緊抓着朝辭的眼睛,仿佛要從這雙她所見過最美麗的眼眸裏讀出朝辭的心思,拆解那埋藏着內心深處最大的秘密。

“我不怕你。”陸今的指尖沿着朝辭的胳膊慢慢往下,拉住了她的手腕,反問她,“那你呢你怕我嗎”

被陸今觸碰、寬慰的這一刻,朝辭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萬般情緒卡在胸口,一時間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貪婪又規矩地凝視着眼前這無比清晰的臉龐。

這般近的距離讓朝辭眷戀,這是她渴望的那個人,又是脆弱的鏡花水月。

千言萬語的真情最後半個字都沒有吐露。

陸今靠得她這麽近,且通過身體散發出的超乎尋常的香味可以斷定,此刻陸今的情緒很激動。

她的香味會随着情緒變化,平時的她都已經讓朝辭無法招架,此刻挨得這麽近香味這麽濃,朝辭心尖上再一次掀起想要将陸今吃進腹中的狂念,頃刻之間,被冷落了一段時間的噬心蠱瞬間醒轉,在她的心上用力啃咬。

急痛和欲念交織之下,朝辭閉上眼睛鎖緊眉,無法回應陸今的話。

陸今見她冷汗簌簌往下落,吃了一驚,立即将手縮了回來。

“我弄疼你了嗎”陸今聲音軟軟的,帶着明顯的心疼之意,“我之前就發現了,你手受傷了……”

朝辭的雙手是在強行突破西海界石所布下的結界時弄殘的,已然血肉模糊模樣恐怖,方才在一進來的時候沒有回應陸今向她伸出的手指,以及魅妖逃走之後便将雙手藏于身後,就是不想讓陸今發現。

沒想到陸今還是發現了。

“能,給我看看嗎我想知道傷得有多嚴重。”

陸今的指尖懸停在朝辭的手臂前一公分的位置,想碰她但是不敢碰,生怕又将她弄痛。

此時噬心蠱已經将朝辭心頭的欲望吃掉了不少,只剩下心被一口一口咬下的劇痛而已,朝辭睜開了雙眸,眼尾發紅的狹長眼睛依舊看着地上,沒動。

“嗯朝小姐”

陸今有些疑惑地偏了偏頭,繼續全心全意地看着朝辭,幾乎用懇求的語氣問道:“可以嗎我真的很擔心你。”

她說話時的氣流隐約撲在朝辭的耳朵上,讓她的耳窩裏發癢。

這觸感讓她憶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今今吃醋了,拿着點了口脂的筆将她摁在椅子上不讓她走,點了櫻紅色的胭脂,在她的耳朵上寫了一個“乖”字。

“你這耳朵,永遠都只能聽我的話。”

那時候朝辭委委屈屈,但也只能順從地點頭,發誓以後對今今言聽計從。

朝辭擡起眸,和陸今對視。

陸今見她眼眶紅了,心上忽然漏跳一拍,忍着不明所以想要環住她的腰,緊緊貼進她懷裏的沖動。

朝辭嘴角揚起,連帶着好看的狐貍眼也綴了些笑意,彎了彎:“我的手這會兒有點可怕,怕吓着你。”

陸今搖頭,很認真地說:“不會的。你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我怎麽會害怕”

朝辭慢慢地将身後的手挪出來,擡到陸今面前。

即便陸今已經做好了準備,在近距離看到那無一處完好的殘缺雙手時,依舊觸目驚心得倒吸一口涼氣。

西海界石所布下的結界的确是專門針對朝辭的結界,硬闖的話只會被巨大的力量千刀萬剮。

可門裏的陸今正在遭遇危險,她自然不可能放任不管。

朝辭到底身經百戰有自己的法子,不至于會死于此地,犧牲一雙手而已,有什麽大不了。

原本就已經傷得很重,進來之後又控制着魅妖,無限度地縱火更是加深了傷勢,便到了眼前這副慘狀。

“我說了,會吓着你的。”朝辭用鼻音笑了一聲,想用輕松的語調掠過這件事。

就要将手抽回來的時候,忽然,被陸今輕柔地握住了。

“不可以動。”

陸今堅定的聲音被看到這麽慘烈的一幕而湧上來的淚意弄得有些沙啞。

朝辭這雙手,陸今在大屏幕上、自家的電視裏見過無數次,骨肉均勻纖長完美,漂亮幹淨得仿佛從未沾染過紅塵。

可如今為了救她,竟成了這副模樣。

陸今不知道為什麽朝辭要為她吃這樣的苦,想到朝辭此刻正受的罪,她便無比自責。

一心想要讓朝辭免受苦楚,竟真的感受到陣陣別樣的氣息從心口往外翻騰。

朝辭那火辣辣的傷口感受到了清晰的暖意,那暖意正是從陸今的指腹上傳來的。

一陣瑩綠色的光淺淺地閃耀過後,方才還傷得無法識別原本樣貌的雙手,竟康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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