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浪子回頭(十三)

鄭老頭年紀大了,并不能聽清楚遠處的吵鬧聲,見邵大寶似是站在那裏發愣,趕忙拉了他一把,催促道:“快幹活,一會差爺的拳頭就落下來了。”

邵大寶愣了片刻,想說點什麽,又聽老頭說道:“好不容易得了輕省的差事,要珍惜。”

邵大寶想到剛才那個他死活搬不動的沙包,又看着手上的活計,最終還是低下了頭,并在心裏不斷的安慰自己,這只是能屈能伸。

鄭老頭這一組說是輕省的活計,但實際上卻十分繁瑣磨人,邵大寶低頭忙了一整天,只覺得脖子都不是自己的一般。

偶爾邵大寶累了想要偷偷休息一會,但差役的眼神便落了下來。

那差人一直格外注意邵大寶,他原本對邵大寶寄予厚望,此時只覺得十分失望,失望之下,說話難免就難聽了起來。

“一群老頭都不偷懶,你個年輕小夥子還要偷懶?”

邵大寶倒是想反駁,但他手上的功夫确實不行,對方又是差役,他便只能強行忍着心中的不悅,頭也不敢擡的幹活。

一直等到太陽西斜,這才終于停了下來。

一群徭役全都拖着兩條沉重的腿往回走,邵大寶此時已經累到精神恍惚,若不是鄭老頭偶爾扶他一把,只怕差點栽下去。

“徭役都這麽累嗎?還是這一次格外辛苦?”邵大寶問道。

他此時又累又餓,只覺得自己正在遭受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

鄭老頭搖了搖頭,說道:“府官大人還算仁慈。”

“這還算仁慈?”邵大寶驚異問道。

鄭老頭說道:“修築堤壩比挖礦好,進了礦山不僅要沒日沒夜的幹活,還要時刻提防踩空或者被壓死。”

邵大寶捂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想到老頭說的場景,忍不住腿肚子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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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老頭又接着說道:“況且,前幾次徭役都只是提供兩頓飯,這一次居然舍得三頓飯,已經是府官大人格外開恩了。”

“開恩?”邵大寶聽了這話差點急的叫起來,在這裏吃的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居然也還算是開恩。

鄭老頭用力點頭,說道:“每次徭役飯食很差,這一次飯食其實已經很好了。”

邵大寶現在只想回家,在家中時他雖然也覺得吃得很差,但至少也能吃個八成飽,而不是在這裏,只感覺肚子始終都在餓着。

鄭老頭又拉了拉一旁新認識的工友。

這個工友也是個徭役常客,他雖然勞累了一整天,但精神狀态卻很好,說道:“這個府官真是個青天大老爺。”

沒有聽到任何負面話語,邵大寶一時有些愣住,最終卻低聲道:“這日子誰能熬下去。”

話剛說完,身側忽然傳來一陣巨力,邵大寶被撞擊之下,若非鄭老頭好心扶了一把,只怕就被直接撞進溝裏。

“你幹什麽!”邵大寶生氣的質問那個撞他的人。

那人聞言,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反而十分惡劣的笑了一聲,朝着邵大寶問道:“小姑娘要被撞哭了嗎?”

說完也不等邵大寶回應,他便發出一陣哈哈大笑聲。

而一旁他的同伴們,此時也全都笑了起來。

這一群人,正是那些搬沙包的年輕人。

見邵大寶死死的盯着他們,那年輕人似是挑釁一般問道:“怎麽,你有意見?”

邵大寶不明白自己哪裏得罪了他們,但此時對方是一群身形健碩的年輕人,他卻不敢質問,只能搖了搖頭,任由他們繼續嘲笑下去。

“哈哈,就知道這娘們不敢。”

聽着這樣猖狂的話語,邵大寶手上的拳頭握得更緊,一旁的鄭老頭忽然拉了拉他,說道:“大寶,天都要黑了,先回去更要緊。”

邵大寶雖然心中滿是不忿,但還是點點頭,老老實實的跟在鄭老頭身後。

那些年輕人見邵大寶這般不反抗,反倒越發來勁起來,直接從背後朝着他踹了一腳。

邵大寶猝不及防之下,被踢了個正着,身子當即不受控制一般,朝着一旁的小河溝裏歪去。

人群中又是發來一陣哄堂大笑。

那些年輕人更是指着邵大寶,笑得肚子疼。

邵大寶半邊身子被溪水打濕,他此時站在溪水裏,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我到底哪裏得罪了你們?”邵大寶再也忍不住,出聲質問。

那群年輕人裏,有一個娃娃臉的年輕人走了出來。

邵大寶看着這個娃娃臉,只覺得有些面熟。

娃娃臉看向邵大寶的眼神中滿是不屑,說道:“邵大寶,在家裏當大爺,到了這裏,你還以為別人都順着你啊?”

邵大寶聞言一愣,很快便反應過來,問道:“你認識我?”

娃娃臉冷笑一聲,說道:“你邵大寶賭到傾家蕩産,連手指都被輸斷了,妹妹都可以輸給別人,誰會不認識你呢。”

被娃娃臉當場揭穿自己的醜事,邵大寶第一反應是去看身旁的鄭老頭。

果然,鄭老頭聽到這事後,臉上露出一股子複雜的神色來。

他們本就是只認識兩天的人,鄭老頭一直照顧他,是因為他覺得邵大寶是個孝順之人。

如今邵大寶的真面目被娃娃臉這般撕扯開,鄭老頭疏遠,也是情理之中。

可即便知道這是情理之中,但邵大寶已經習慣了鄭老頭對自己像是父子一般的照顧,他自然不能忍受對方此時的疏遠。

“你不要聽他胡說……”邵大寶有些無力的說道。

鄭老頭卻看向那娃娃臉。

娃娃臉直接說道:“是不是胡說,老伯你随便問問人就知道了,青草胡同的邵家燈籠鋪子,誰不知道呢。”

鄭老頭是個正常人,對于邵大寶這樣連妹妹都賭掉的人,心中自然升起一抹防備,因而便忍不住朝着一旁走了兩步。

邵大寶見他這舉動,心中卻忽然升起一抹絕望來,朝着娃娃臉有些自暴自棄的說道:“我知道我做錯了事,但我已經在改了,你就不能別揪着不放嗎?”

娃娃臉聞言冷笑一聲,說道:“改?你到現在還是拈輕怕重,只怕回去了還不知道要怎麽折騰妹妹呢。”

邵大寶聞言,卻忽然像是抓住了重點一般,朝着那娃娃臉質問道:“你和邵小草是什麽關系?你是不是在為她打抱不平?”

原本還在冷笑的娃娃臉,聽了這話,臉卻慢慢的紅了起來,但很快,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矢口否認道:“什麽邵小草,我壓根就不認識,我做這些只是路見不平罷了!”

說着,娃娃臉又惡狠狠的推了邵大寶一把,也不再管他是什麽反應,帶着自己的兄弟們揚長而去。

邵大寶再度被推進水裏,此時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濕了大半。

這一場鬧劇,看熱鬧的人多,但想要給他幫忙的人卻很少。

邵大寶朝着身旁看去,想讓鄭老頭拉自己一把,但卻發現不知何時,鄭老頭就已經離開了。

邵大寶只覺得溪水刺骨的冰冷,他拖着沉重又疲憊的身體,緩緩的爬上岸,寒風吹過,他便覺得猶如置身冰窟一般。

他就這般深一腳淺一腳,等他拖着沉重的身體回到營地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用過晚餐,打飯的人已經在收拾殘局,見到他這副落魄的樣子,到底是于心不忍,給了他半個窩窩頭。

邵大寶捧着半個窩窩頭,朝着一旁走去,在屋外拐角處坐下。

邵大寶掰了一小塊窩窩頭下來,明明是粗糙至極的味道,但此時嘗在他嘴巴裏,卻像是山珍海味一般。

畢竟只有半個,因為他吃得極其仔細,每一口都用了十二分的耐心去咀嚼,似是這般反複咀嚼,就能讓他感覺肚子更飽一般。

邵大寶想到自己從前在外面呼朋喚友時,餐桌上永遠是大魚大肉,他應酬完回到家裏,王氏也永遠會為他溫着一碗熱湯。

他的眼眶漸漸濕潤,正式服役一天,邵大寶已經覺得像是在地獄受盡煎熬。

一口一口,即便他吃得極其仔細,但也已經只剩下一小塊。

邵大寶剛想将它放入嘴裏,身前卻忽然出現了一片陰影。

他擡起頭來,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娃娃臉。

娃娃臉看到他,想也沒想就直接一把将他手上的食物打翻在地。

“你這樣的畜生,也配吃飽?”娃娃臉鄙視道。

邵大寶從前不曾珍惜任何一點糧食,此時看到窩窩頭落地,他卻覺得像是失去了整個世界一般痛苦。

他想也沒想,就直接一拳朝着娃娃臉打去。

但娃娃臉卻早有準備,直接攔住,并反手給了邵大寶一拳,緊接着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混亂中,邵大寶死死的護住了自己的腦袋。

“幹什麽?惹事是不是!”差役的聲音響起,到底是打斷了這場單方面的霸淩。

娃娃臉腳底抹油跑得飛快,大晚上的差役沒有看清楚他的模樣,但走到近前,看到攤在地上鼻青臉腫的邵大寶,卻也沒有給半點好臉色。

這差役正是先前對邵大寶寄予厚望的那一個。

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重,他此時看着邵大寶的眼神十分不善。

“大半夜不睡覺,跑到外面來惹事!”差役罵道。

“是他打我。”邵大寶企圖告狀。

只是還沒等他将打人的是誰說出來,就聽差役說道:“那他怎麽不打別人,光打你呀?肯定是你在惹事!”

邵大寶從前只有用這種話打壓別人,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人這樣打壓。

“快滾去睡覺,明天不上工了?”差役惡狠狠的問到

邵大寶即便心裏有再多委屈,但還是拖着受傷的身體朝着房間走去。

在黑暗中,他摸到了自己的床鋪,離他很近的鄭老頭此時雙眼緊閉。

老人家沒有像昨晚那樣發出呼嚕聲,但也沒有睜開眼和邵大寶打招呼。

邵大寶本以為自己很難睡着,但是他沾到床上後,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睡眠。

等到隔日早上起來的時候,鄭老頭聽到外間聲音的一瞬間就爬了起來,他看了一眼一旁還在睡着的邵大寶,想要伸手喊他,但還是狠了狠心,穿好自己的衣服後,便直接出了屋子。

喊人起床的差役提着燈過來繞了一圈,喊起來幾個懶鬼後,又看到了躺在床上完全無動于衷的邵大寶,一想到這人昨天的前科,他頓時怒從心頭起,上去就是一腳。

只是這一腳下去,邵大寶卻像是死人一樣,沒有半點反應。

差役又踢了幾腳,邵大寶還是躺在地上不動彈,哪怕脫離了被子,也沒有半點要爬起來的意思。

差役心下咯噔一下,立時提着燈湊近邵大寶的臉,昏沉的燈光下,差役看到了一張燒得通紅的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邵大寶的額頭。

立時便感受到一陣滾燙。

差役第一反應不是請個大夫,而是喊了自己的同僚過來。

“快,這人發燒了,不能讓他繼續留在這裏,要是傳染了其他人,那就不好了。”

“送去哪裏?”

“扔到柴房,看他能不能熬過來吧。”差役無所謂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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