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浪子回頭(十五)
王氏聽了這話,第一時間不是反駁,竟是有些心虛。
在邵大寶的手指被砍掉之後,王氏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遷怒邵小草,覺得是因為女兒的不配合,才害了她心愛的兒子。
也因為這般,她很長時間都不願意給女兒好臉色看,這次回娘家,表面上是幫忙侄子的婚事,實際上背地裏她沒少給邵小草打聽婆家。
別的母親費心打聽,是生怕女兒嫁不了好婆家,而王氏卻是生怕女兒賣不了好價錢,這才如此麻煩。
“你回娘家做了什麽?”邵瑜見她神色不對,直接問道。
王氏眼睛左右亂看。
“你不對勁。”邵瑜說道。
王氏抿了抿嘴唇,滿臉猶豫,似是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邵瑜仔細想想,如今這個家裏,王氏能惦記的,也只有女兒了,便直接問道:“你将女兒許給誰了?”
見丈夫這樣大的反應,王氏小聲反駁道:“沒沒……沒許人。”
她心下也越發慶幸,自己還沒有走到那一步。
邵瑜盯着她,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你說清楚。”
王氏被丈夫直直的盯着,再度感受了丈夫身上那股子可怕的氣勢。
成婚多年,她上一次見到這樣的丈夫,還是張猛上門鬧事的時候。
“就……就是讓人給小草打聽一戶好人家。”王氏輕聲說道,她此時不由得慶幸,自己只是讓娘家人幫忙尋摸,并沒有直接定下親事。
見邵瑜神色不對,她趕忙補充道:“那戶人家是獨子,願意出五十兩彩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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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五十兩,邵瑜也不知為何,聽到這個數字,心裏就是一陣厭煩。
“他家獨子是什麽情況?”邵瑜直擊核心。
王氏眼神閃了閃,小聲說道:“就是腦子不太好,跟個小孩似的。”
邵瑜頓時明白了,這是給傻子娶媳婦呢。
王氏倒覺得這婚事很好,勸道:“他像小孩,說明他善良,我們小草願意嫁給他,他們家人一定會好好對待她。”
“惡毒的小孩也不少。”邵瑜轉而問道:“你們談到哪個地步了?”
王氏捏了捏衣角,說道:“那戶人家想找個大師算一算,看看兩個孩子八字合不合,這不是還在等回信嗎?”
邵瑜聞言心底松了一口氣,其實即便王氏在外面給女兒亂許了人家,他也能退掉婚事,但這樣事情卻會變得很麻煩,如今一切還是意向狀态,倒是還有回旋的餘地。
王氏卻不知道丈夫心中所想,反而在一旁說道:“你說他們怎麽還不給回信?難道一個傻子,也敢嫌棄我家小草?”
邵瑜看了她一眼,說道:“那邊如果上門,你直接回絕掉。小草的婚事,等我回來再說,我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打算?什麽打算?還有什麽比五十兩彩禮更好的打算,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王氏急急追問。
王氏說着五十兩彩禮的打算,但聽在邵瑜的耳朵裏,卻像是在說五十兩彩禮的生意一般。
話語間全是銀子,絲毫沒有提到邵小草的感受。
邵瑜心下失望,但卻在瞬間便有了對策,十分不屑的說道:“五十兩彩禮算什麽。”
王氏聽了這話,立時瞪大了雙眼。
“我最近給她相了一門很好的婚事,男方家中富貴,願意出一筆數倍于五十兩的彩禮,只要這筆彩禮拿到手,未來大寶什麽都不做,也能衣食無憂。”邵瑜信口胡謅,這門婚事自然是不存在的。
王氏聽了,先是狂喜,但又問道:“那你先前說的招贅?”
邵瑜理所當然的說道:“若是大寶還活着,自然不考慮招贅,若是大寶找不回來了,我們這麽大年紀,不還得指望這個小的嗎?這門婚事也只能作罷。”
邵瑜說得有理有據,倒是讓王氏聽得一臉恍然。
邵瑜又道:“我和你一樣,也覺得大寶不會死。”
王氏用力點頭,稱贊道:“當家的,還是你考慮周到。”
邵瑜接着忽悠道:“她要是嫁出去,對她好一點,那她日後會多想着娘家,她若是招婿,那就更要對她好一點,畢竟我們的養老都指望她。”
王氏聽了點點頭,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還是覺得邵瑜說得很有道理。
只是人卻沒有那麽容易控制住自己,王氏理智上知道要哄着女兒,但是行動上卻總是忍不住兇她。
邵瑜穿越過很多個世界,有時候想想,也會覺得人性既脆弱又可悲,明明是骨肉至親,卻依然要靠着利益來維持彼此的關系。
“都是自己的親骨肉,對她好一點,難道還能吃虧不成?”邵瑜問道。
王氏聽了一愣,她自覺理虧,但還是喏喏解釋道:“我……我以前對她也很好的。”
邵瑜盯着她,心下卻明白,王氏口中的“好”,僅僅是在她需要哄着女兒犧牲的時候。
王氏接着又透露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我是她親娘,就算我對她不好,她難道還敢不孝順我?”
邵瑜立馬反問道:“你也是大寶的親娘,那你為什麽要那麽讨好他?難道不是因為害怕他不孝嗎?”
王氏辯不過邵瑜,只能不耐煩的說道:“兒子和女兒能一樣嗎?”
“有哪裏不一樣?你自己是個女人,所以就瞧不起女人嗎?”邵瑜問道。
王氏糊塗了大半輩子,即便被邵瑜這般說穿,也不願意繼續深想下去,反而理所當然的說道:“男人是女人的天,當然更尊貴。”
邵瑜見着她面色坦然,說這話時臉上沒有半點虛假之意,便明白這是她內心真實所想,倒也不覺得如何生氣,而是說道:“重男可以,但也不應該輕女,你在娘家時,難道不想得到父母的看重寵愛嗎?”
王氏聞言一愣,遙遠的記憶侵蝕而來。
記憶裏在娘家有做不完的活,以及爹娘永遠不曾投射給她的注視。
“你愛大寶沒有錯,但也稍微分出一點給小草,你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讓你的女兒得到嗎?”邵瑜問道。
面對這些尖銳的話,王氏直接打算了自己的深思,反而顯得有些慌亂,只能随意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會疼她的。”
邵瑜聽了這話,依舊是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着她。
王氏也不知為何,在這一瞬間竟然十分羨慕邵小草,她不想繼續在這裏待下去,拉開門就要出去。
門外的邵小草,雖然傷心于哥哥的死訊,但手裏的活卻沒有停下,依舊在老老實實的做着她的燈籠,絲毫不知道屋裏的父母說了什麽。
此時見到房門打開,邵小草父親臉色平淡,而母親原本傷心的臉色,在看見女兒的那一刻,也不知道出于什麽想法,忽然咧開嘴,朝邵小草露出一個非常可怕的笑容。
吓得邵小草當場一個激靈。
邵瑜看了一眼王氏,王氏立馬開始了她的表演。
“小草,做燈籠辛苦了,餓不餓?”王氏努力試圖用慈愛的語氣和女兒說話。
仔細回想,王氏除了勉強女兒嫁張猛的時候,何曾這麽和氣的跟女兒說過話。
邵小草聽到她這樣的問話,卻只覺得別扭,先是搖了搖頭,緊接着輕聲問道:“娘,要給哥哥辦喪事嗎?要通知親戚們嗎?”
官差上門,說起哥哥死亡時言之鑿鑿,在她看來就是板上釘釘,王氏雖然反應激烈,但邵小草只當是母親不願意接受哥哥的死訊。
邵小草本是好心詢問,但“喪事”卻直接觸動了王氏的雷區,她臉上的表情都挂不住了,當即訓斥道:“辦什麽喪事?你哥哥還沒死呢!你哥哥就算死了,邵家也輪不到你當家!”
邵小草被這麽一頓訓,立馬低下了頭。
這熟練的姿态,顯然從前這類似場景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
“看來,我還是要在家多待幾天。”邵瑜說道。
王氏立馬變了臉色,當即也不再計較邵小草的話,勉強擠出慈愛的笑容來,伸手摸向邵小草的發頂。
但低頭的邵小草看到王氏的靠近,卻是本能一個哆嗦。
“不怪你,你哥哥一定還活着,我們一定可以等到他回來。”王氏試圖讓語氣柔和下來。
邵小草哭着點點頭,她一直是個容易滿足的人,聽到母親态度緩和,立馬順着臺階就走了下來。
少女越是這樣容易滿足,邵瑜卻越發擔心。
等到晚間吃飯的時候,明明是一家三口,但坐在一起,彼此間卻有一種讓人窒息的尴尬感。
邵瑜見邵小草只盯着自己面前的一盤鹹菜,便夾了一塊蘿蔔給她。
邵小草接過之後,轉頭向着父親甜甜一笑。
一旁的王氏看了一眼這情形,便學着邵瑜的模樣,夾了一塊蘿蔔給女兒。
邵小草頓時一臉受寵若驚,小聲說道:“謝謝娘。”
王氏聽了一頓,又想到邵瑜白日裏的那番話,見到自己的女兒因為這點小事便是這麽大的反應,一時不知道作何感想,但還是冷着一張臉說道:“多吃點,瘦得和幹柴一樣。”
邵小草聞言一僵,但很快就差點将腦袋都埋在碗裏,快速的吃了起來。
邵瑜不滿的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有些尴尬,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便道:“女孩子,胖胖的才有福氣。”
邵瑜在一旁,面無表情的補充道:“本朝以瘦為美。”
王氏一僵。
反倒是邵小草在一旁為母親打圓場,說道:“爹,我确實應該多吃點,雖然以瘦為美,但太瘦了也不好。”
緊接着她又拉了拉邵瑜的衣袖,輕聲說道:“您別為了我和娘鬧不愉快。”
這般懂事,倒更讓邵瑜心疼。
第二日吃過早飯,不需要任何人催促,邵小草便已經開始做燈籠,昨日她按照邵瑜教的方法,給燈籠添上黃色線條,已經做出一批成品。
如今年關将近,邵小草只想着在最短的時間裏做最多的燈籠出來,這樣才能趕得上年節期間賣出去。
邵瑜今天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陪着她,而是打了聲招呼,便走了出去。
邵瑜徑直走到胡同路口,一拐彎進了一處熱鬧非凡的所在。
邵瑜即将遠行,但他心裏也明白,邵家的危險從來不是來自內部。
哪怕是冬季,賭坊裏依舊是熱鬧非凡,這麽多人聚集在一起,讓這個地方不需要點炭火就已經冒着騰騰的熱氣,之前邵家鬧出來的老千之事,對這裏也好像沒有半點影響。
邵瑜進了賭坊,卻沒有下場賭一手,而是像是一位巡視領土的君主一般,在賭坊裏肆意張望。
原本一個進賭坊的老頭,其實很難得到賭坊裏人們的注意,但邵瑜出人意料的姿态,還是引起了賭坊裏那些打手的注意。
而正是如此湊巧,自邵家事後便很少來這個賭坊的張猛,今日居然也在這裏。
得到手下人的彙報,他立馬就往邵瑜身上猜,待真的見到老頭就是邵瑜,張猛心下卻一陣莫名。
“你來這裏做什麽?”張猛有些戒備的問道。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老頭,卻總是給他一種深不可測之感。
“随便看看。”邵瑜說話間,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的一個桌子上。
那桌子上的人,此時正玩得熱火朝天,随着莊家一次又一次的開盤,引來那群人或唉聲嘆氣,或得意猖狂。
張猛循着邵瑜的視線看過去,立時心下一跳。
賭坊裏并不是所有項目都耍花樣的。
但那個桌子玩的是篩子,一盤開得快,結束也快,是這個賭坊裏來錢最快的地方。
為了能夠讓莊家通吃,自然免不了要做一些手腳。
邵瑜笑了笑,依舊盯着那張桌子,那模樣,似是他下一秒就要沖過去揭穿老千一般。
張猛即便現在再遲鈍,也看出邵瑜盯着那個桌子的深意來,當即說道:“邵老伯,有話我們入內詳談,在這裏鬧開可就不好看了。”
邵瑜聞言,倒也沒有太過糾結,而是老老實實的跟在張猛身後進了裏面的一個屋子裏。
張猛本以為邵瑜不會進來,卻沒想到對方這麽随意的就走了進來,立馬一改之前客氣的态度,給自己的手下們使了個眼色。
對于自己身後的這些眉眼官司,邵瑜就如同毫無知覺一般,進了內室後,便自顧自找個地方坐下。
他左右望了望,打量着這個房間裏的布局,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一個架子上。
那架子下面擺放着很多書,但架子的厚度卻明顯不對勁,而架子的頂端又擺着幾個花瓶,整個架子的布局極其混亂,屬于邵瑜看一眼就覺得傷眼的糟糕審美。
“你還看書嗎?”邵瑜好奇的問道。
張猛在邵瑜盯着架子的一瞬間,便忍不住有些緊張,待聽到他這個問話,立時像是受到攻擊的刺猬一樣,很沖的說道:“我看不看書要你管?”
邵瑜笑了笑,用一種似是長輩訓誡晚輩的語氣說道:“花瓶不要放得太高,要是掉下來,只怕就要砸個頭破血流。”
張猛卻最厭煩這樣的語氣,不耐煩的說道:“我愛怎麽放便怎麽放,不用你管,老東西!”
“人前喊老伯,人後喊老東西?”邵瑜笑着問道。
張猛聞言得意說道:“你進了這裏,想出去就要看我心情了!”
邵瑜往外看了一眼。
此時待在裏間,依舊能聽到外面的賭坊裏鬧哄哄的聲音。
但正是因為這樣的鬧哄哄,才讓裏面的動靜不易被外間察覺。
“往外看有什麽用,那些都是殺紅了眼的賭徒,除了眼前的賭桌,他們能看到什麽呢?”張猛十分得意的說道,顯然對于自己将邵瑜騙進來這個事情十分自得。
“他們什麽都聽見,那真的太好了。”
邵瑜的回應卻有些出乎張猛的預料。
張猛心下一突,但也沒有深想,而是繼續追問道:“老東西,你來這裏到底是想做什麽?”
“随便看看。”邵瑜回道。
張猛卻不相信,說道:“你不可能這麽簡單。”
邵瑜卻反問道:“那我應該怎麽樣呢?”
張猛一愣,複又想起邵瑜說過的話,道:“你不是說要一直在家裏糊燈籠嗎?”
“糊燈籠的時候,怕有人惦記我的燈籠,就過來看看。”邵瑜回道。
張猛聞言一臉不耐煩,說道:“誰惦記你的破燈籠?你過來是想找死嗎?”
張猛此時有些猶豫,邵瑜進來還沒有做任何事,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對待。
倒是他身旁的小弟湊了過來,朝着張猛低聲說道:“爺,您忘了之前嗎?這壞老頭讓我們吃了這麽大的虧,他今天既然送上門來,還不收拾他嗎?”
手下的話,去陡然提醒了張猛。
張猛心下暗道自己糊塗,先前他被邵瑜的氣勢鎮住了,老是覺得眼前這老頭不一般,但仔細想想,都是普通人,除了賭術厲害一點,哪有什麽可怕的?
他想到自己在邵大寶身上布局那麽久,但就得到一根破手指,甚至那根破手指還是邵瑜故意送他的,這筆生意完全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張猛越想越生氣,當即也不再有半分顧忌。
至于邵瑜來這裏的目的,張猛突然也覺得沒那麽重要了。
他本就是做慣了這些事,賭坊裏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本就正常,這樣一個普通老頭,即便死在了賭坊裏,只要做得幹淨,官府還能找上來不成?
而一旦出了賭坊,動靜若是鬧得太大,便會處處受到掣肘,張猛越想越覺得這是天賜良機,當即朝着打手們一揮手,喊道:“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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