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浪子回頭(十七)

中年男人只覺得事情似乎與預想的劇本有所不同,但他身旁的官差們,此時已經高喊着:“保護大人!”

一群人中大部分人圍着中年男人,其他人卻跑去追邵瑜。

但邵瑜明明是個老頭,明明看起來走路速度并不快,但三兩下卻直接沒了影子。

中年男人低頭看了眼自己懷裏的東西,那是一本冊子,他原本并沒有當回事,甚至還懷疑是替哪個書生送詩集,随意打開翻看了一眼後,頓時愣住了。

他又粗略的翻了一遍,倒是徹底确認這到底是什麽,他趕忙叫住那些跑追出去的官差。

“不必追了,快請韋師爺過來。”

那些官差們本也追不上邵瑜,此時見知府喊停,立馬停住腳。

邵瑜在做事之前,仔細打聽過這位知府大人,知道對方是三個月前才赴任此地,他來的時間很短,因而多半不會與張猛有牽扯。

若是他真的與張猛同流合污,邵瑜也留有後手,因而沒有半點懼怕,但這樣的可能性很小。

這位知府雖還沒有做出名聲來,但邵瑜查看了他的許多舉措,立時便判斷出這是一個真正想要做實事的好官。

張猛橫行鄉裏,也算是一方惡霸,此時若是能連同對方身後的惡勢力一同拔起,對于這位大人而言也是一樁極為體面的政績,因而邵瑜才會有今日之舉。

邵瑜如此大搖大擺,也不怕對方查到自己頭上來,并且他也可以确信,對方一定會查到自己頭上來。

回到家後,邵小草依舊在做燈籠,而王氏此時似是在屋裏為邵瑜準備行囊。

“爹爹要出遠門?是去找哥哥嗎?”邵小草問道,因為張猛之事,她恨過邵大寶,但最終還是血脈親緣占了上風,此時她也很擔心邵大寶的生死。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怎樣,都要帶他回來。”邵瑜說道。

邵小草此時竟然有些羨慕哥哥,如今邵瑜雖然待她很好,但她卻記得王氏說過的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等她出嫁那便不能再麻煩娘家人,她暗道若有一日自己客死異鄉,也不知爹爹會不會接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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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瑜見她神色傷感,雖不明白她在想什麽,但還是說道:“你放心,爹爹永遠都是你的依靠。”

邵小草聞言重重點頭,若是旁人說這話,她估計要懷疑三分,但話從邵瑜口中出來,她便想也不想就信了。

邵瑜摸了摸她的發頂,又望向她手上的燈籠,輕聲問道:“喜歡做燈籠嗎?”

邵小草猶豫起來,對于她來說,“喜歡”兩個字無疑是奢侈的,自記事起就看着這個家情況越發嚴重,出于孝順,她擔起了整個家庭重任。

幼時看見別的小女孩戴的紅頭繩,她心中也是羨慕的,但卻也從未向父母提出過這樣的要求,她将自己所有的喜好逐漸隐藏,成為家裏一個至關重要但卻沒有任何關注的工具人。

邵瑜見她神色有些迷茫,又溫柔問道:“如果你什麽都不用做,我和你娘也不需要你操心,那你想做什麽事情呢?”

邵小草眼睛四處望了一圈,目光最終卻停留在了手上這個燈籠上來。

多年的習慣,早就在日複一日的練習中轉變成愛好,更是成為她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我可能還是想要做燈籠。”邵小草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離得很遠。

“為了掙錢?”邵瑜好奇問道,面對女兒,他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

女兒和兒子不一樣,兒子貪婪懶惰,女兒乖巧孝順,所以要用不同的教育方式,邵瑜在心裏這般說道,絕不肯承認自己重女輕男。

邵小草怔愣一瞬,最終卻搖了搖頭,說道:“我想做一個最好看的燈籠,讓人看一眼就能喜歡的燈籠。”

似是羞于承認自己的內心想法,說完之後,邵小草便忍不住低下頭,有些不敢看邵瑜。

邵瑜卻笑了起來,誇道:“是很好的想法。”

邵小草擡起頭來,見父親的目光中滿是支持,她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心下那顆種子似是悄然破土而出。

“還以為爹會覺得我這樣想很丢人呢。”邵小草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将這話直接說了出來。

“你有志氣,不偷不搶,不做壞事,說出來也只會讓我覺得驕傲,又怎麽會丢人。”邵瑜笑着說道。

邵小草低下頭,嘴角勾起。

“女孩子嫁了人就好,東想西想的,志氣能有什麽用。”王氏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了,這般抱怨了一句。

邵小草神色一僵,邵瑜說道:“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嗎?別人怎麽說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怎麽想。”

邵小草聽了心下一頓,看向一旁說風涼話的王氏,十分鄭重的重申道:“我想要做最好看的燈籠。”

少女眼中似是掉入了鑽石一般,閃閃發光,這樣的灼熱,王氏看了一眼,便覺得有些不敢直視。

即便如此,她口中還是說道:“你以後嫁了人,要還是這樣不收心,看你婆家收不收拾你。”

邵小草一愣,臉上頓時像是蒙了一層陰影。

邵瑜卻道:“你的親娘,你的婆婆,都是別人,她們的想法,都不及你內心的想法重要。”

受到鼓舞的邵小草,握緊拳頭,忍不住又一次朝着王氏說道:“我要做出最好看的燈籠!”

似是被女兒眼中的堅定震懾,王氏張了張嘴,到底沒有繼續說風涼話。

“想做什麽就去做,從現在就開始做,不要留下遺憾。”邵瑜說道。

“現在?可家裏……”邵小草想說家裏需要錢,因而即便內心有想法,她也打算先幫家裏渡過難關。

“養家糊口本就是大人的事情,你還是個孩子,家裏的事不用你操心,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就好。”邵瑜說道。

邵小草為了家裏犧牲太多,肩上的擔子着實也太重了些。

一旁的王氏想要說點什麽,但邵瑜看了她一眼,說道:“養家糊口我會負責,你不要欺負女兒。”

王氏看了看父女倆,不知在想什麽,過了許久才說道:“好。”

邵瑜細細叮囑一番,又分別給了王氏和邵小草一筆銀錢,保證母女倆的生活無憂,隔日便啓程出發。

他前腳離開青州城,後腳便有一隊官差找上了門。

王氏見到是找邵瑜的,且這些官差面色都不好看,她立馬傻了眼,官差們并沒有說清楚是什麽事,只一臉兇神惡煞的追問,王氏頓時心驚膽戰,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吞吞吐吐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無知蠢婦!知府大人尋他有事,他到底去了何處,耽誤了大人的要緊事,你擔待得起嗎?”官差不耐煩的說道。

偏偏他們問得越兇,王氏便越發害怕,如此連鎖反應,更加說不出話來。

見王氏如此,邵小草站了出來,鼓起勇氣說道:“爹爹出了遠門,幾位差爺若有要事,不妨等爹爹回來再說。”

“出了遠門?恰巧在大人要找他的時候?怕不是犯了事不敢出來吧?”官差滿眼都是不信任。

邵小草面對這些人雖然很害怕,但還是強撐着護在母親身前,說道:“差爺只要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我哥哥的事情,我爹出門,便是為了帶回哥哥。”

那官差還要繼續再說,他身後的一個同僚卻拉了拉他,湊到耳邊低聲說起邵大寶服徭役時溺水身亡的事情。

官差見此,忍不住說道:“你哥哥的屍身都被大水沖走了,哪裏還找得回來,完全就是白費功夫。”

一直說不出來話的王氏,此時突然出聲反駁道:“不準胡說,我兒子一定還活着,他不會死!”

官差聽了這話,頓時眉頭皺起,他們出門從來只有訓斥別人的,哪裏被人這樣訓斥過。

邵小草立馬說道:“差爺,我娘失去哥哥之後便精神恍惚,她要是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還請多擔待。”

官差神色稍緩,說道:“待你爹爹回來了,便讓他主動來官府一趟,若是惹惱了大人,你們全家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等人都走了,王氏直接委頓在地,口中說道:“官府都找上門了,你爹這是犯了什麽事,真是要命。”

她面上滿是驚惶,好似大禍臨頭一般,又道:“我說你爹哪來的錢,原來是在外面犯了事。”

事關父親,邵小草總是格外有信心,說道:“父親不偷不搶,他即便掙了錢,也是憑着自己的真本事掙來的,覺不會在外面胡亂犯事連累我們。”

“不犯事他哪來的錢?肯定是偷了人家的東西。”王氏說完,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貼身藏着的銀子,罵道:“我說他怎麽出門連錢都不帶,原來是身上還藏了錢,這個死鬼,就拿這麽點錢打發了我們。”

邵小草不覺得父親是那樣的人,又想到官差離去時的模樣,說道:“能這般輕易就離去,他們應該是找爹有別的事,定然不是因為父親犯了事。”

“你個小孩子知道什麽?官府上門,全是因為犯了事,他們這麽容易就離開,說不定是因為不想驚動你爹,所以才要穩住我們。”王氏說道。

她心下越想越氣,內心認定丈夫肯定是用見不得人的辦法弄了一大筆銀錢,一想到自己只有這麽點錢,她就忍不住想要臭罵邵瑜一頓。

邵小草還想繼續為父親辯解,王氏卻瞪了她一眼,說道:“你也不是個好東西,居然還出賣你爹,告訴了那些人你爹的去向!”

邵小草頓時有些委屈,說道:“爹要去找哥哥,這一條街上的人都知道,根本就瞞不住的。”

王氏雖然明白是這個道理,但還是忍不住想要遷怒女兒,又想到邵瑜臨走前也給了她一筆錢,便說道:“你爹給你的錢呢?拿出來!”

見邵小草沒有半點要拿出來的意思,王氏直接沖到她身邊搜了起來,待摸出她荷包裏的那塊銀子之後,嘲諷道:“你爹再疼你又如何,還不是只給你這點錢!”

将銀子收到手裏之後,王氏總算覺得安心了不少,說道:“你爹惹了事,這段時間關緊門戶,不要再出去晃蕩。”

她話剛剛說完。此時屋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母女倆對視一眼,王氏指使道:“你愣着幹什麽?快去開門。”

邵小草打開門,喊道:“胡大叔。”

這是同一條街住了很多年的老街坊,也是之前跟着邵瑜在賭坊贏了很多錢的那位。

往日裏一身破舊的胡大叔,今天穿着一身新買的衣服,面色紅潤,一臉春風得意。

“嫂子,我邵哥在家嗎?”胡大叔問道。

王氏見他也是來找邵瑜的,心下一陣詫異,問道:“你怎麽也找他?他出去了,不在家。”

胡大叔立馬說道:“那這樣正好,他就算回來了,你也讓他出去避避,這段時間別在家裏待着了。”

王氏聽了這話後,心下一頓,立馬想到這已經是第二波人過來找邵瑜了,忍不住問道:“他到底在外面犯了什麽事?”

胡大叔臉上閃過一陣心虛,很快又說道:“嫂子你別問什麽事,讓他避避就好。”

王氏立馬脾氣上來了,怒道:“都是這麽多年的街坊,有話不能說清楚嗎?”

胡大叔見她生氣,無奈之下,方才說道:“昨天邵哥招惹了張家賭坊裏的人,張猛據說都因為邵哥去了半條命,現在人還昏迷着,他要是醒來了還指不定怎麽樣呢,這段時間不在家也好,正好避一避。”

王氏聽了這話,立時腿一軟,再次往一旁歪去,邵小草趕忙扶住了她。

“老天爺,我這是做了什麽孽!”

這一次情況和上次不同,不再是欠錢,而是害了張猛半條命。

欠了錢可以贏回來,但丢了的半條命,他絕不會那麽容易就善罷甘休。

“嫂子,邵哥不再,要不你還是帶着小草,回你鄉下娘家躲一陣子吧。”胡大叔又勸道。

王氏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邵小草趕忙謝過前來報信的胡大叔。

胡大叔笑着道:“你爹也幫了我很多忙,不用謝我,真不用謝我。”

等門再度關上,王氏便罵道:“你爹到底在想什麽,張猛是什麽人,怎麽還能招惹他呢?你哥才斷了根手指,他又去,真的是不要命了!”

她越是這般想,視線便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邵小草,頓時怒從心頭起,直接推了女兒一把。

“你個掃把星,要不是為了你,你爹能去招惹張猛嗎?你一定要害死全家人才安心!”王氏罵道。

邵小草聞言一愣,想到張猛丢了半條命至今還昏迷不醒,她心下覺得暢快之餘,又忍不住為父親擔心起來。

“你爹是不是中了你的蠱?為了一個丫頭,這樣拼命!”王氏罵人之餘,心下又覺得有點酸。

而此時門外卻又響起了敲門聲。

母女倆頓時心下一跳,不知道門外到底是哪一波人。

這一次,兩人難得的沒有第一時間開門。

“誰在外面?”王氏小心翼翼的問道。

門外的人回答道:“我。”

聽着這熟悉的聲音,邵小草趕忙上前去打開門。

見到是邵瑜去而複返,雖不明白為什麽,但卻不耽誤王氏抱怨他。

“張猛是什麽人,你怎麽還能招惹他?你不要命,全家還想活着呢!”王氏大聲說道。

“你再大聲一點,張家的人就全招來了。”邵瑜說道。

王氏臉上一僵,聲音倒是低了下來,但卻還是不停的碎碎念,質問邵瑜為什麽要招惹張家賭坊,是不是要害死全家人。

反倒是一旁的邵小草,有些好奇的問道:“爹爹怎麽又回來了。”

邵瑜從懷裏拿出兩朵紅色頭花來,說道:“還沒出城,就看到路邊賣這個,覺得很适合你,就買了送回來。”

邵小草望着那兩朵頭花,只覺得那十分普通的絨布上都閃爍着光澤一般。

而一旁的王氏,看着這一幕心底的酸氣更甚。

邵瑜倒是一碗水端平,從懷裏掏出一把木梳子遞給王氏。

原本王氏對于邵瑜滿心憤怒,此時看到這把梳子,頓時一緩,口中卻還是說道:“浪費錢做什麽?”

問完這話,王氏又想到自己先前的猜測,立馬追着邵瑜問道:“錢呢?那麽多錢呢?你都私吞了?”

邵瑜聞言一頭霧水,問道:“什麽錢?”

“官府都派人來找你了,還不是因為你犯事偷了別人的錢?”王氏質問道,她的目光在邵瑜身上上下逡巡。

邵瑜聽着她這猜測只覺得啼笑皆非。

“先前問你錢哪來的,你就支支吾吾不肯說,我就知道,一定有貓膩。”王氏說着自己的猜測。

“都是一家人,就算真有錢,你為什麽非要放在自己身上?”邵瑜有些不解的問道。

從前邵家就是王氏管錢,最後錢被她管的越管越少,除了被邵大寶騙,她也沒少接濟娘家那群窮親戚。

“男人在外掙錢,女人在家管事,都是這樣的道理。”王氏含糊的說道。

“你管錢?那你之前怎麽不管管大寶賭錢?”邵瑜反問。

王氏一僵。

邵瑜緊接着又問邵小草:“我給你的錢呢?”

邵小草看向王氏,王氏立馬心虛的左右看。

“連我給閨女的私房錢你都要搶?”邵瑜問道。

他這次的回馬槍,本就是他計劃好的,完全不是因為給女兒送頭花,他不放心王氏,所以要趁她不注意跑回來看一眼。

而王氏也果然不負所望,邵瑜前腳走她就搜刮了女兒的錢。

“我是她娘,她自然應該聽我的。”王氏理直氣壯的說道。

邵瑜又道:“那出嫁從夫,你怎麽不聽我的話呢?”

王氏頓時啞口。

邵小草在一旁好心說道:“我也沒什麽用錢的地方,娘想要就拿着,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邵瑜看了她一眼,說道:“錢是窮人膽,你手上有了錢,才能什麽都不慌。”

邵小草年紀太小,經歷的事情也太少,還是不太明白這事,她又想到官府,便道:“爹爹,官府讓你去衙門裏一趟。”

邵瑜聽了點點頭,但卻并不想去,便說道:“等我回來再去。”

王氏又在一旁追問道:“你到底犯了什麽事?”

邵瑜聽了這話,只覺得莫名其妙,說道:“我沒犯事。”

“沒犯事為什麽現在不敢去?官府都找上門了,你還要騙我?”

王氏這一副深怕被牽連的模樣,倒是逗笑了邵瑜,他便故意說道:“好,不騙你了,我殺人了,馬上就要亡命天涯了。”

王氏聽了雙眼瞪大,想也不想就信了,口中說道:“這麽大的事……這麽大的事,你是要害死我和大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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