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邪不壓正?你也配被壓?
葉珩既愧又怕,不敢單獨上前,便跑到窗口,往外吹了聲口哨。
仆人們得了暗號,立刻放下蒲扇遠離了爐子和後院,而小道士得了暗號,應聲從屋頂下來,翻窗跳進了屋子,裹挾了一身雄黃酒的氣味,直奔架子床。
帳幔被挂在兩邊的鈎子上,葉珩跟在小道士身後,探頭去看,就見床上盤着條一人合抱的白色巨蛇,但這白色的底裏之上,又有多處潰破的黑紅色傷口。
葉珩大驚,将小道士往後扯了扯:“說好只是癱軟的呢?你這藥都把他毒成什麽樣了!一塊好肉都沒了!”
小道士也對這重傷的景象感到納悶,因為他這藥對內不對外,可是聽葉珩的口氣,似乎這條蛇之前并沒有受那麽重的傷,思量之下,他只好先拍了拍葉珩的肩膀,試圖先穩住這位主顧:“就一點毒而已,模樣可怕但量不至死,等一會兒控住他給你摘了戒指,貧道自會慢慢給他解藥的。”
葉珩皺着眉頭掃了他兩眼,判斷不出他這話的真假,只能姑且放了手,不悅地催促了一句:“那你快點!”
小道士應聲動手,在蛇身上貼了數張紫色符箓,又繞着蛇身澆了一圈符水,口中輕誦了數遍咒語,這才回身對葉珩道:“此妖已被鎮住,公子大膽上前吧。”
葉珩挨挨蹭蹭地往前靠了靠,半是狐疑半是不悅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嗎?他怎麽連喘氣的動靜都沒有?不會已經被你弄死了吧?”
小道士看他的神情不像個被欺負的苦主,反倒有那麽點兒跟丈夫吵完架大敗,找人來幫忙還嘴的小媳婦兒的意思,又要人幫腔,又舍不得相公挨揍。
小道士覺得這很是個問題,就勸他道:“施主,您要用貧道,就要信貧道。再者,您雖有慈悲心腸,可他畢竟是個大畜生,被壓迫之後,未必能對您也慈悲。就算他能放下這恩恩怨怨,你們人蛇有別,等解開這束縛之後,最好也莫再相見……啊啊啊啊啊!”
他的話還沒說完,人已經騰了空,葉珩揚起腦袋,就見他的腰上纏着一條極粗的蛇尾,順着尾巴往下看,是半蛇形态的白龍,不過長發已由烏變為銀白,眼白也成了藍色,瞳孔則正在快速拉長,最後成了一條極細的線——完完全全就是蛇類的相貌了。
葉珩望此場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睜大眼睛沒有任何言語,而白龍倒不看他,因為忙着用尾巴尖抽小道士的嘴巴,噼裏啪啦一下接一下,脆生生的還挺響,伴着小道士的哀嚎。
好一陣後,小道士的臉已腫得像塞進了兩個包子,白龍方才停了尾巴,十分不屑道:“一點雄黃酒就想迫我就範,白娘子看多了?”
小道士鼓着面頰,難以置信道:“怎麽可能?你吃了我的秘藥,怎麽一點事兒都沒有?怎麽又變出了人的模樣?”
“哼。”白龍往床邊一靠,換了個慵懶的姿勢,耷拉着眼皮道,“本尊要是真現形,整間屋都未必能裝下,你是什麽東西,也配試探本尊的真身?”
小道士到底年輕熱血,被當着主顧的面羞辱了,臉上也是有些挂不住,不由得頭一昂,視死如歸地大罵道:“裝腔作勢的臭妖精!你今日這樣對我,我師父可輕饒不了你!就算不煉化,也要把你馴成妖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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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師父?”白龍拿尾巴尖探進小道士的衣服裏,上下翻動。
小道士驚得掙紮起來,嗷嗷大喊:“你……你這淫妖要對我做什麽!?”
他話音剛落,尾巴尖兒又從他衣服裏伸了出來,葉珩就見着一堆黃符落葉一般從他胸口飄落到地上。
白龍尾巴一動,又将小道士倒過來拍了拍,将丹藥符水也全給拍落了下去。
等到再沒東西從半空掉落了,白龍用看垃圾的眼神掃了這一地狼藉,喃喃道:“果然啊,以你的修為,也只能用用黃符了,也就是說,剛才那幾張紫符是你師父給你的。”
“自然!我師父可厲害了!我幾個師兄也都是用藍紫二色符箓的,你要是識相,就把戒指收回,不要再騷擾這位施主!”
不料白龍哈哈長笑:“你這輩子,是不是連銀色符箓都沒摸過呀?”
小道士又掙了掙,大聲道:“我修行不過七八年,沒摸過怎麽啦?我師父道友甚多,別說銀色符箓,能用金色符箓的人也絕對有!”
葉珩不明白那些符箓的不同,可他隐約瞧出小道士的眼神變了,語氣也稍稍慌亂了起來,就知道藍紫符箓在金銀符箓前是不堪一提了,而使用者的功力也是天差地別。
“可他們遠在天邊,跟我又有什麽關系呢?”白龍晃動着尾巴,玩兒一樣的,“能對我起效的,只有金色符箓,可這百裏之內,唯一一個持有金色符箓的人,就只有宮裏頭的國師了,你有本事請得動她麽?”
小道士神情立刻苦了,只是身份教他不肯跟妖精認輸求饒:“……總之,邪不壓正!你既為非作歹了,自有強人來說你,你就好自為之吧!”
“真是正氣凜然啊。”白龍翹起尾巴尖兒,不輕不重地拍了下他的後脖頸,“怎麽,本尊跟你無冤無仇,被你無端下藥,反抗一下便是為非作歹?”
小道士縮了脖子,瞪着他道:“你騷擾這位公子,吸他元陽,這還不叫為非作歹?”
葉珩忽聽自己被提及,趕緊往邊上躲了躲,然而白龍并未轉頭來看他,只接着道:“你這話根本從頭到尾都是錯。首先,我根本沒有吸他的元陽,是他用腿鎖住我,款待了我;其次嘛,這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愛慕我,我受他感召而來,哪裏就叫騷擾了?”
“你……無恥!”小道士扭頭看向呆愣着的葉珩,“施主,您別害臊!您之前都是被他給迷惑的……啊啊啊啊啊!”
白龍突然将尾巴收緊,把小道士捆得肋骨生疼,片刻後才放松下來。
“算了,捏死你也不好玩兒。”他偏過臉看向抱着屏風發抖的葉珩,“小葉子,你說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我都做了些什麽?”
這都是葉珩從前如數家珍、倒背如流的事,此刻他固然畏縮,卻是毫不費力地就那麽樁樁件件說了出來。
然而說得多了,他內心漸漸後悔了起來。
白龍,在還沒“變成”妖之前,一直是個十全十美的人。
初見是在冬天,葉珩被烏烏泱泱的人群吸引,擠進那個連座位都沒設的小棚子裏看熱鬧,一個不慎就被賊盯上了,是白龍用一顆打賞得來的碎銀飛擊了賊的腦袋,賊嚎叫一聲倒地時,他才發覺自己的荷包正被賊握在手中。
而這般見義勇為的事,在白龍沒有搬去票價極高的大棚裏表演時,幾乎是回回都有——瓦市裏那麽多棚,偷竊的事天天在上演,天天有苦主找差人哭訴,差人從春追到冬,追不盡的混混和叫花兒。只有白龍那棚子邊的差事最好做,等臺上人打暈了歹徒,直接拖了人回衙門便是。
想到這裏,葉珩聲音輕了下去,幾不可聞,頭也深深地低下了。
眼見葉珩若有所思地頓住了,白龍重新轉向了小道士:“聽清楚沒有?我可是什麽壞事都沒做,還幹了不少好事呢!”
“做好事是做好事,這可證明不了你沒做壞事!”小道士擺明兒不吃他這一套,“先裝成好人博取好感,再趁人不備為非作歹的妖精,我可見多了!”
“先裝成好人博取好感,再趁人不備為非作歹的人我也見了不少,焉知你不是他們其中一個呢?”
“你不要血口噴人!”
“我看你就是滿身邪氣——”白龍拉長了聲音,“我是不怕雄黃的,只是讨厭雄黃的氣味,至于你們人最讨厭的氣味……小葉子,你們家茅廁在哪個方向?”
葉珩陷在沉思中,未聽前情,被他一問,下意識就朝西邊一指,随後才注意到小道士正在向自己拼命搖頭,于是很驚疑地望向了白龍。
後者早已離開了床榻,高高盤起,氣勢淩厲:“萬物衆生,皆有靈氣,皆能修成正果。看不透這一層,是你狹隘;想捉了妖精煉化增進自己修為,或是訓練為奴,是你自私不仁。像你這樣的邪人,我見一個教訓一個……”
他偏過頭望向葉珩,朝對方眨了眨他藍色的蛇眼睛:“畢竟我可是個行俠仗義的好妖精,最愛管你們人間的閑事了。”
說完,捆着小道士的那部分尾巴伸到窗口附近,打镖似的猛力一甩,緊接着便是一聲呼喊劃破長空,由近及遠,最後以一聲巨響結束。
葉珩不忍地緊閉了眼。
巨響之後,白龍又伸手一揮,引發了第二遍響。
這次,是整間卧房門窗徹底關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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