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管中窺豹

小船緩緩駛向瓦市大街,葉珩極目遠眺,發覺這往日京城裏最熱鬧的地方,如今也和別處一樣,成了一塊死水潭。街邊的酒樓茶社一直懸着的大黃燈籠沒有了,巡街的差人也不在了,葉珩提起燈籠四處看,感覺自己像是進了話本當中的鬼城。

他對自己的想法感到了毛骨悚然,開始出聲絮叨,以打消這令人不适的死寂:“你說,瓦市現在一文錢都賺不得,書鋪肯定也無人光顧,班頭會不會已經出城了?”

“他出不出城我不知道,不過這裏還有人在,”白龍順着光向前一指,“你看那兒。”

葉珩擡頭望去,遠處果然有幾團若隐若現的光團,看那方向,應該是瓦市裏最大的幾座看棚。

兩人對望一眼,船便徑自朝那些看棚駛去了,

行到近處一看,葉珩果然就從那未全部拉上的棚布中窺到了人。

差不多三十多個人,或坐或卧在高于水面的表演臺或者座位上,而看棚裏唯一的光明來自于臺上的一只火盆,裏面灰灰黑黑的,又跳動着火焰的紅光,好幾個人就那麽圍着看。

葉珩正疑惑他們這取暖不像取暖的,是在看些什麽,耳邊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餘光裏也瞥見什麽在飛速移動。

他提起燈籠去看,大驚失色——看棚門口潮濕的青磚上,竟有一群老鼠在四下狂奔!

葉珩頭皮一陣發麻,不由得朝後縮了縮,被白龍一把抱住了:“別怕,有罩子擋着,它們過不來。”

葉珩靠在他肩上點點頭,剛想說什麽,就聽有人亢奮地低聲喊道:“肯定捉住了,快去瞧瞧!”

透過縫隙,葉珩見到幾個人從看棚側門出去了,此時白龍也挪動了船,偷偷帶他去看側門邊上的情況。

“哎喲,這只還挺肥呀!”有人從地上撿起來一塊方方的物件,從上面拆下一只轉手丢到旁邊的口袋裏。

其餘人同他一樣,也在說什麽肥瘦之類的話,其中一個還提上袋子掂了一下:“算是滿載而歸了吧?明天大家都能吃飽咯,希望它們每晚都來走一遭,哈哈哈。”

他們正有說有笑,邊上忽然冒出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影子,從臺階旁伸出手,迅速從那只口袋裏抓出了一把東西。

正要逃,旁邊一個大漢眼明手快逮住了他,把他手裏的東西搶過來,同時大喝一聲将他踢到了水中:“臭野小子,還敢來偷老鼠!真是什麽爹生什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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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珩聞言,登時明白了那火盆裏的玩意兒是什麽,差點沒吐出來,幸而晚上吃的不多,只是扶着船沿幹嘔了幾下。

看棚的人還在揍那個小孩,幾度将他摁進水裏,等到把口袋裝滿了才放過他,丢下一句“肚子餓就喝涼水去吧!”便回到了看棚中。

葉珩哕了幾聲,再轉頭去看,就見那小孩半沉到了水中,只剩一只手伸出水面揮動。

“白龍,快救他!”

葉珩話音未落,船已然迅速開動,行到了那只手邊。

白龍伸手一拉,将那孩子拉上了船頭,并用法術拂去了他身上大部分的水。

小孩雖然獲救,可是精疲力竭,呆愣愣地靠在船頭吐了幾口水,又揉了揉抽筋的腿,這才怯怯開口道:“謝謝哥哥救我,你們有吃的麽?”

葉珩朝白龍望了一眼,伸手捏了捏袖子——別說吃的了,裏面連粒碎銀都沒有,他出門時壓根兒就沒想到會遇上這事兒。

小孩見狀,大概是明白自己讨不到吃的了,“哇”地一聲,傷心地哭泣起來。

“哎,你別急嘛,現在沒有,一會兒會有的。”葉珩一邊安慰他,一邊朝白龍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把船開回家。

沒想到小孩哭得更大聲了:“你們要賣我就賣我吧,至少給我姨婆一點吃的,她再不吃東西就要死了……嗚嗚嗚……”

見這孩子把自己當成了人牙子,葉珩非常詫異,連忙安慰他道:“你別怕,我們不賣你,你住在哪兒?我們先送你回家。”

好說歹說了一陣,小孩終于信了他們,抹幹淨眼淚給他們指了路。

小孩家的房子小且矮,房門開着——當然,這門破敗不已,關還是開已沒什麽區別,而這孩子既是餓到要去偷老鼠的地步,家裏關不關門也都無所謂了。

屋內倒還點了一盞燈,葉珩勉強看見有個人躺在屋正中的桌子上,乍一看也不知是死是活,便問那小孩:“那個是你姨婆?她怎麽躺在那兒?”

小孩點點頭:“水已經漫得比床還高了,家裏就剩這張桌子高一點,可是如果雨繼續下的話……”

葉珩問他:“我看瓦市裏好多人住在看棚的戲臺上,你怎麽沒去?”

小孩委委屈屈地抽噎了:“我也想去呀,但是他們都趕我走,說我爹是個摸包兒,我去了也要偷他們的……可是如果我能吃上老鼠,何必去偷呢?我家連老鼠都沒光顧的……”

提到了傷心事,小孩又哭開了,葉珩感覺若是自己遇到這等慘事,怕也要哭,更不知怎麽哄,幸而此時白龍插了嘴:“好了,拿這兩條烤魚去給你姨婆吃吧。”

葉珩和小孩俱轉過頭,發現白龍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只透明的筒狀物,裏頭果真插着兩條烤魚,就是烤得不太好,斑斑駁駁的,但就從氣味來講,肯定是能吃。

小孩在魚頭上咬了口,一下就破涕為笑了:“謝謝哥哥!”

他說着就要翻下船,被白龍制止了:“你等一下,讓我把船靠到你家門口去。”

葉珩拉着小孩,怕他再跌到水裏,心裏想這房子都水漫金山了,接下去要如何居住?而且這孩子父母都不知去向,小小年紀竟要一個人照顧長輩,僅憑這兩條魚,能撐上幾天呢?他可是要把孩子接到客棧裏住,又沒有名目好說服父親。

葉珩心裏左右為難,結果船到家門口時,他才發覺這孩子家門口早已被白龍用冰層加固了,将雨水擋在了外頭,而房內的水也都被抽幹,雖然還留有一點濕跡,但稍微打掃一番的話,決計是能夠行住坐卧的。

白龍給大門上方留了個小半個門的空位,讓小孩從着空檔中小心爬進去,踩着桌子下了地,這才将船調走。

船駛出一段,葉珩終于按捺不住開口問道:“剛剛那烤魚是從哪兒來的?你還能變食物?”

他一雙眼睛映着燈火,看起來就像好奇到閃閃發光了一樣,白龍見後忍俊不禁道:“那你想多了,我這些魚都是就近從水裏抓的,烤也是用船後的那只燈籠裏的火烤的。”

“燈籠火也能烤魚?”

白龍扭頭看向了前方,準備将船調轉方向:“不太方便,我只能說是盡量烤熟了。”

葉珩起身走到白龍身邊,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诶,你多次動用術力的話,會不會很累?會不會傷身啊?”

白龍扭過頭,擡手把他攬到懷裏:“累一點也沒什麽,你親我一下,我就不累了。”

“诶你這條臭蛇,我跟你說正經的,你跟我貧嘴……”

“都說了是龍。”

“哼,我看龍性本yin說的就是你!”

兩人調笑幾句,船已行回瓦市。

葉珩遠觀那些亮着些微光芒的看棚,心頭又沉重了下來——其他幾個看棚,或許也上演着差不多,或者更糟糕的事情。

如果雨繼續這樣下,這些人也不知還會吃多少老鼠,老鼠那麽髒,吃了之後多半要染上鼠疫,到時候疫病蔓延,可不就是全城都遭殃倒大黴嘛!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脫口問道:“白龍,你有沒有辦法,把城裏的水全部變成冰罩子,像把傘一樣,讓雨水滑向邊緣,直接落盡海裏?”

白龍深深望着他,卻是一時沒說話。

葉珩眨了眨眼睛,忽地恍然了:“對不起啊,這個很費法力吧?是我異想天開了。”

白龍搖搖頭:“不是法力的問題。我回來時,看到近京多處有積雨雲,如果此雨不停,就算能将雨水排出去,護城河也會暴漲,到時候照樣死傷無數。”

“是哦……”葉珩按住了眉心嘆了口氣,心中越發焦急。

全城的好大夫走了快有三分之一,剩下的大夫水平良莠不齊,就算醫術尚可,藥材也未必齊全,倘若疫病襲來,那京城就真是水深火熱了!

“我知道了!”他忽然擡頭,一抓白龍的手,“白龍,我知道那五萬兩該怎麽花了!”

白龍反扣住他的手,對此并不震驚:“你打算拿出來救人。”

“對!這五萬兩既不是該得之財,就該拿出來惠及于人,讓他們每個人有雨可避,有飯可吃,有病可看。”葉珩下定決心道,“進寶他們再過幾日就能回來了,藥已經備齊,現在我們要搭更多像看棚一樣的雨棚,并且要搞清楚哪裏能收進足夠多的糧食……”

他一路扳着指頭規劃金子的去向,規劃得認認真真、井井有條。

白龍在一旁聽着,頻頻點頭,最後才道:“那你準備怎麽向你爹交待呢?”

“能瞞一時是一時。錢只要花出去,名利我大可不必要,等明天我登門拜訪高家,跟他商量此事,以他的名義搭棚施粥,回頭我爹問起,就說是我有心攀附高家吧!”

白龍看着眼前人,眸光裏寫滿堅毅,嚴肅的神情現在瘦下來的面孔上,早不似先前貴公子模樣,赫然又成了九重天上最重快意又最仁慈的利市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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