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誅心
萬般道理,不如痛拳一記。
葉珩被這一拳打了,感覺自己五髒六腑都要移位,腦袋裏天旋地轉一片空白,所有的想法一瞬間消失了,獨留一個“逃”的本能念頭。
可是他那一雙腿已在疼痛中失去了挪動的力氣,兩條手臂也被人大力扯着,連微屈一下都做不到。
恍惚中,他意識到自己被架着往門口拖,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是不能接受,不知道是不能接受他犯了大罪,還是不能接受他就這樣被帶走。
不過無所謂了,自己該做的事已經做完大半,家裏剩下的那些錢,不知道是不是要靠從監牢裏贖走自己花光……但願是這樣,這樣白龍就可以繼續隐瞞他的身份,不必飛檐走壁去劫獄,可是爹又會很心疼,這一次,不知道還能不能哄好他了……
倏然間,他被硬扯的手臂失去了禁锢,他一個沒站穩,朝下跌去,卻被什麽勾住了腰,然後穩穩擡了起來。
他用力擡頭去看,看到了一道精致流暢的下颌線,心裏既感到開心,又感到難受。
白龍來救他了,不顧一切的。
“一并拿下。”
華辇裏傳來了女人不怒自威的聲音。
“看看你們能不能辦到再說吧!”
白龍言罷,地上沉積多日的肮髒雨水頓時升起,将華辇和其周圍的銀甲衛圍了起來。這道水圍牆有兩丈高,瞬間成冰,像個鐵桶一般将裏外的人隔開了。
“全退到各處殿內!”白龍朝着邊上目瞪口呆的人喊道。
衆人回過神來,趕緊往房子裏跑,有的進了鐘樓,有的進了夥房,有的跑向了大殿。
可他們還沒全得到庇護,高高的冰牆就裂開了幾道縫,有了崩塌的跡象。
緊接着,一只指甲塗滿蔻丹的手從縫隙中伸出,冰牆瞬間成了上萬塊銳利的碎片飛向白龍所在的方向。
身後還有人沒進屋,白龍見對方已是不管不顧,便沒靠騰飛躲過,而是再度掀起厚厚的水浪凝結成冰,擋在了自己的前方。
但他很快意識到單是擋住前方不夠,因為三隊弓箭手已經躍上了寺廟的房頂和牆。
他連忙調用法力,企圖用更多的積水去抵擋,寺裏的積水不夠多,就用寺外的!
然而他驅力之下,才發覺整座寺廟已經被符咒封住,外頭的水他無法取用!
情急之下,他只能将“冰盾”盡量鋪開,擋住四面八方射來的箭簇。
而這樣一來,水盾的厚度就縮減了許多,在密密匝匝的箭雨中,很快便有了裂縫。
白龍知道自己快要抵擋不住了,想找契機将人先塞進大殿,誰知他往後一瞥,見到的盡是老弱婦孺,一個個害怕得躲在樹後抱着腦袋。
“快躲到木板下面去!”
白龍朝他們大喊。
木板是他們為了避免踩進水中搭建起來的高地,放在寺廟裏,就是一座夠寬闊的橋,如今下面的水全部變成了冰盾的一部分,就有了藏身的空間。雖說對于利箭,那些木板也只能抵擋一部分、一陣子,不過足以撐到白龍調去足夠多的水去冰封他們了。
可就在他将部分冰短暫化為水的瞬間,一支金羽箭刺破水簾,直直穿過了白龍的肩胛。
箭頭破出皮肉,就在葉珩眼前,這一下非同小可,葉珩一驚又一怒,心中比身上更痛,頭腦卻清醒,伸手去捂白龍的傷口,同一時刻,木板上方的冰罩子已經成型,多出的水近身包裹了葉珩和白龍。
厚厚的冰層像是一枚巨型的蛋,把他們護在中間。葉珩二話不說,先伸手折卻了箭頭,随後讓白龍放下自己,繞到白龍後背處,小心翼翼地拔出了另半截箭。
那支箭模樣看着很是特殊,箭頭布滿咒文,不像武器,倒像法器,加上對方剛剛那聲勢浩大的進攻,葉珩心中已經徹底明白了——華辇中的人不是來對付自己的,是來對付白龍的!而宮中能對付白龍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國師!
他剛想對白龍發問證實自己所想,誰料箭一離體,白龍頓時跪伏在地,吓得他連忙蹲下來把白龍抱到懷中:“你怎麽樣?你、你……”
他急得像只沒頭蒼蠅,唯一知道的是檢查白龍身下有沒有綠色的血液滲出,只有肩頭綠了一塊,還在被他捂着。
“我沒事……”白龍沉沉呼出一口濁氣,“這支箭弄出的傷只能限制我一時,待我稍稍休息,便能帶你破陣。”
葉珩不知道他這番話裏有幾分是真,幾分是為了讓自己不擔心而故作無事的勉強,所以只肯信一半,斟酌再三,他對白龍道:“你別再管我了,一會兒恢複得差不多,佯裝放棄抵抗,趁亂離開就好!”
“這怎麽行?”
“哎呀,你還不懂嗎?”葉珩眼裏急出了淚花,“如果帶着我,你破陣了也沒法兒走!他們是有備而來,連無辜災民都不放過的,更不允許一個人替我出去叫救兵。這會兒我家只怕已經被圍成鐵桶一般,就算我們選擇僵持,也僵持不了太久!”
白龍懂了,原來他們敢如此橫行,甚至不懼怕自己一狠心直接化形,乃是因為除了現場的災民,他們還有另一群人質。
白龍要發狠,卻是無處可發,心中恨到極致,他頭一次像一個人那樣罵出了聲:“卑鄙!你捐了那麽多銀兩用于救災,他們這是過河拆橋!”
葉珩苦笑一聲:“是不是你都先一步離開吧,如果你能找到高家幫忙,說不定我們一家還有救……不過他們剛才說我賄賂朝廷命官未果,高家未必就能倚仗得上,你去時需得更小心……”
“高家都不能幫你?”
“他們自身難保都說不定。”葉珩閉了閉眼睛,片刻後望向白龍,目光炙熱殷切,“總之,你逃走,我還有一線生機,你就當為了我的一線生機,想盡辦法逃走吧!我會假裝和你決裂,轉移他們的視線的。”
“好。”
這一字有千鈞之力,重石一樣壓在白龍的心頭。他默然伸手壓低了葉珩的腦袋:“乖乖一下。”
葉珩俯身同他親吻,眼淚落在了白龍的面頰上,在厮磨間被碾碎,潤濕了兩張面孔。
感覺氣力漸漸有所恢複,白龍最初橫亘在自己眼前的那層冰牆給撤走了,在“蛋”殼裏給了國師回應:“是不是只要我們跟你們走,你們就不會傷害無辜之人?”
國師的面目在冰殼中模糊不清,葉珩只聽她輕哼着笑了一聲:“不去藏匿作奸犯科之輩的,我們自然不會傷害。你讓我害,我還嫌此等陰司事有傷我體面呢。”
她的聲音一聽就甚是高傲。不過國師說話有分量,不能朝令夕改,這倒算是個承諾,于是白龍葉珩對視了一眼,“蛋殼”的冰塊便頃刻消融了一片,露出了白龍和葉珩的臉龐,接着“蛋殼”上的豁洞越來越大,又露出了白龍一片血紅的肩膀。
國師看了,很不耐煩道:“你們要有人犯的自覺,不要挑戰我的耐性,痛快些走,大家都好受,否則……”
“你們還不是一樣,說着不會傷害無辜之人,其實一排弓箭手都沒撤走,”葉珩盯着華辇簾後國師若隐若現的臉,“我們願意配合查問,但不代表認同國師所說的諸項罪名。”
對方哂笑一聲:“罪名?單憑你豢養妖孽害人,就足以抄家了。”
葉珩扶着白龍,聲音平靜中帶着一絲顫抖:“我不曾豢養妖孽,白龍只不過同國師一樣修習了法術,平日裏也僅僅用法術一娛衆人,怎就成為了國師口中的妖孽?”
他這一句話,本意是分辨,卻不知怎的惹怒了國師,對方的聲音剎那間像野火漫山:“哪裏來的一條無知長蟲,也敢自稱是白龍?世間真龍天子僅有聖上一位,聖上仁慈,不與你計較,我卻不會給你再給你玷污聖名的機會!”
她高高擡起手,掌心紅光閃動,正要朝着他們劈去,忽然一個小孩從木板底下爬了上來,攔到那顆破碎的“蛋殼”前,高舉手臂大聲道:“大人!白大哥真的是好人!要不是他,我早就和姨婆淹死在家裏啦!”
葉珩定睛一看,發覺這孩子正是當初偷老鼠的那個孩子,前一陣自己還和他說過話,聽說他婆姨已被治好,如今和他一起住在臨時搭建的木棚中,一直叫他跟隔壁秀才學寫字,争取以後不用去街上摸包。
他一說話,那些藏在木板下、房子裏的小孩,也紛紛忍不住幫了腔:“是啊!白大哥平日裏除了施粥,便是吹笛,很晚才同葉大哥一道回去,他們怎麽會害人呢?怎麽有空去害人呢?”
國師仿佛也忌諱直接對孩子動手,聽着周圍此起彼伏的童音,她放下手,不知用了什麽術法将自己的聲音擴大了數倍,讓整間寺廟都聽見了她的聲音:
“無知小兒,可知這漫天大雨便是此妖引來的麽?”
此言一出,驚煞衆人,連那小孩都睜大了眼睛望過來,好像不知道這話該不該信。
對此,葉珩怒聲喝道:“放你的狗屁!剛開始下雨的那陣子,他根本不在京城!這雨和他有什麽關系?”
國師卻沒有惱,淡然地做了回應,仿佛方才她自己的怒火也不曾顯現過:“是麽?我會讓人查一查他的路引與過所記錄的,如果事情不像你說的,那麽這一連串的罪名,加上欺君,你葉家九族,一個都不會留。”
冰層下,葉珩狠狠地握了拳——這國師絕不是第一天盯上白龍了,否則她說這話絕不會這般得意,因為白龍根本沒有路引、過所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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