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雖然不懂,但他大為震驚

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血腥味。死一樣地沉寂了片刻之後,也不知道是誰撕心裂肺地大吼一聲:

“快跑啊!”

其餘人立馬撒腿就往四面八方逃竄。

少年還在盯着空蕩蕩的右手發呆,對着月光照了照,這手膩白如玉,五指修長,只是有些嶙峋的傷口。

不僅是手掌,就連青蔥似的皓腕上也印着一圈圈深紫色的勒痕,嚴重的地方破皮流血,皮肉外翻。

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疼— —注意力全在這只右手上。

試探着攥了攥拳頭,少年滿臉欣喜道:“這……這是我的手嗎?還可以動啊!”

但凡是個四肢健全的人,都該擁有右手的。

他卻驚喜得無與倫比,總覺得這只手難能可貴。

壓根就未留意周圍正發生着一場慘無人道的厮殺。

“咔擦”一聲,最後一個修士的腦袋,跟個血淋淋的爛西瓜似的,骨碌碌地滾到了少年的腳下。

他才如夢初醒,驚愕了一聲,捂嘴道:“我是不是撞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下一瞬,那青衣書生已經抵達到了他的面前。

二人四目相對的一瞬,青衣書生深邃的瞳孔劇烈地顫動着,蒼白俊美的面容也染上了幾分動容的神色,薄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

好像突然犯了狂犬病一樣,少年有點害怕地往後躲。

就在少年以為,自己一定會被對方殺人滅口時,他驀地瞧見青衣書生的眼尾漸漸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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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反應便是,這人會不會是什麽吃人的妖怪,一看見細皮嫩肉的小孩,眼珠子就紅。

第二反應便是,他是不是認識自己。

“你……你認識我?”

“不認識。”

少年覺得自己現在是個手無寸鐵的弱雞,打反正是打不過的,臨死前唠唠嗑,既然兩個人不認識,那肯定就不是仇家呀,應該是劫財了。

青衣書生定定地凝視了他片刻,手裏的桃木劍鮮血淋漓,滴落在地,和少年身上的喜袍一樣鮮豔。

他生了一雙極漂亮的瑞鳳眼,淡如琉璃色的瞳孔中,此刻正倒映出少年豔俗的臉。眼中似乎有着化不開的濃墨。

“你是想劫財罷?我……我有錢,我給你!”

少年将發間的步搖,朱翠,金簪,一股腦地拽了下來,兩手捧着往青衣書生面前送,滿臉認真道:“這些都給你,你能不能放了我?我記得我還有一個娘親,我得回常家接她。”

青衣書生沉默不語,須臾之後,不動聲色地将染血的桃木劍收了起來。搖頭道:“我不劫財。”

不劫財……又不是仇家,那就只能是……劫色?

可是從剛剛那些修士的口中,少年得知,自己跟個娘們一樣,喜歡塗脂抹粉,是個庸俗至極的人。

勢必沒什麽色可以劫。

難道說,他才出虎穴,又要進狼窩不成?

少年哭喪着臉,決定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了,暗暗一掐大腿內側,哭訴道:

“我睡了很久,就在剛剛,才醒了過來。”

青衣書生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眼底翻湧着他看不懂的神色。

“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沒有行過惡事,沒有,真的沒有!”

“……”

少年連連擺手,見對方不答應,咬牙道:“實在不行的話,那你……你斬我一只手,一條腿,剜眼睛也好,割舌頭也好,只要我活着回去接我娘就好。”

青衣書生搖頭道:“我既不劫財,也不劫色。只是剛好路過此地罷了。”

頓了頓,他又望着少年右手腕上猙獰的傷口,沉聲道:“我不會傷害你的,你不必害怕。”

“當真?”

“自然當真,天地日月可證。”

如此,少年這才放下心來,覺得這世間總歸還是好人多的。他說:“我叫常建仁,你叫什麽名字?”

“常……常……賤人?”

青衣書生露出了一副看傻子的神色,驚疑地道:“你确定你叫這個名字?”

“我……不是很确定,但我也不記得自己叫什麽了。反正……反正名字而已,随便叫什麽都行。”他倒挺看得開的,什麽都記不得,還傻樂,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羅素玄。”

“你是道士麽?”少年歪着腦袋問。

“不是。”

“哦,我也覺得你不是。”

少年挺坦然地道,擡手指着滿地橫七豎八,死相慘烈的屍首,鼓着腮幫子道:

“道士是不能随便殺生的,你随便殺人了,所以,我也覺得你不是道士。”

這倒是套挺新奇的說辭,羅素玄轉頭瞥他一眼:“你不害怕麽?死了那麽多人。”

“不怕。”

“那你膽子挺大的,不過……這些人心術不正,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他們想傷害你。”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覺得對方好像是在誇自己,便笑着道:“多謝。”

羅素玄看不得他笑吟吟的一張臉,一笑就往下簌簌掉落脂粉,這到底塗抹了多少胭脂水粉啊,一刀劈上去,恐怕都不會見血的。

看久了眼睛會疼。

遂把頭轉了過去,林葉深深,微風一吹,入鼻便是濃郁的血腥味。

好半晌兒,羅素玄才道:“換個名字吧。”

“換什麽名字?”

少年不理解,覺得常建仁挺好聽的,并且他告訴羅素玄:“名字好不好聽不要緊,關鍵是父母給的,我就叫建仁,就是天塌下來了,我也不改名字……”

羅素玄道:“那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麽話?”

“救人一命,猶如再生父母。”

“聽着挺耳熟……”少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就是說,你救了我一命,所以,我現在要管你叫爹?”

“……”

邏輯沒毛病,就是聽着挺別扭的,他這個年齡,生不出來這種傻大兒,羅素玄道:“你心裏記得便好,不必喊出來。”

“哦,在心裏喊?”

“……其實大可不必。”

“那你到底想怎麽樣?我聽不懂你說話,你說直白點,好不好?”

“小景。”

“啊?”少年歪頭,左右環顧一圈,沒看到還有其他人在,“你喊誰?”

“我在喊你,從今以後,你就叫小景,正是江南好風景。”

小景聽不懂,背着手望天。

羅素玄也沒再說什麽,轉身望向深幽的林間。

那引魂鈴輕輕一搖,自林深處傳來了桀桀的古怪腔調,以及踏碎枯葉的聲響,驚得林鳥亂竄。

小景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便見屍群踉踉跄跄地至遠處行來,額間貼着朱砂黃符。

這些屍體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老有少,其中一些死相囫囵,也有些死得極慘,如地上那些可憐的修士一樣,腦袋都被人砍了。

別的方面暫且不提,小景覺得羅素玄的心眼倒是蠻好的,還特意用針線把屍體縫了起來。

縫得也比較囫囵,屍體的五官都猙獰扭曲着,裂出一嘴的大青牙,上面還黏着褐色的碎肉。

估摸着也是怕走着走着,屍首就分離了。

“這些都是客死異鄉的可憐人,人死後,落葉歸根,若不能魂歸故裏,便無法安息。生前咽不下的最後一口氣,便會凝結成怨氣,操縱着已死的軀體,在人間行惡。世人故稱之為兇屍。”

“而我,便是為這些兇屍引路的長明燈。我并非正兒八經的道士,只是頗懂幾分玄門道術。”

羅素玄一面搖鈴施法,一面從旁解釋。

小景聽了,又好像沒有完全聽進去,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那剛才死的人,你也會引他們回家嗎?”

羅素玄搖頭道:“不會,我只為可憐人引路,他們死有餘辜,不配讓我引路。”

小景又“哦”了一聲,忍不住對着皎潔的月光,望着自己的右手。

羅素玄擡眸望天,見月亮已經出來了,夜色深重,将近子時,陰氣也是最鼎盛的時候。

此地方圓百裏,渺無人煙的,除了兇屍外,怕是還有不少邪祟。若是撞見了年輕貌美的女鬼,怕是身後這幫兇屍要按捺不住了。

即便沒撞見邪祟,若是遇見了玄門弟子。也是一件極麻煩的事。

畢竟他羅素玄不是什麽好人。

索性趁着夜色,就近尋了個破廟暫且休整。

這破廟也不知道多久沒修繕過了,四面通風不說,連半個頂都塌了,到處結滿了蜘蛛網,煙塵還很大。

羅素玄草草生了堆火,破廟才總算亮堂了些,餘光一瞥,見角落裏窩着一團黑影,小景正蹲在那裏,抓着樹枝在地上寫字。

寫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好像那個手不是很靈巧的樣子。

羅素玄沒說什麽,從衣袖中掏出了一個餅子,在火上烤得焦黃之後,遙遙就丢了過去。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小景的手邊。

小景左右張望了一圈,才指着自己的鼻子問:“這是給我的麽?”

“嗯。”

“謝謝。”

小景很有禮貌地道謝,兩手抓着一塊餅子,都來不及吹涼,就大口大口地啃了起來。

鬼才知道,他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肚子裏早就火燒火燎的了,眼下終于有吃的了,他也不挑,因為吃得太着急,一口沒咽下去,直接卡在了嗓子裏。

小景捏着自己的喉嚨,噎得直咳嗽,臉上的胭脂水粉簌簌往下掉。

羅素玄光是看他一眼,就覺得眼睛疼。

怎麽都沒辦法将面前這位豔俗至極,連吃個餅子都差點噎死自己的蠢笨少年,與記憶裏清俊風華,鳳眸高睥的玄門高足相提并論。

并且看見小景濃妝豔抹的臉時,總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就有種找錯了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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