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長生燈燭

周負雪微微躬身,道:“見過師兄。”

少年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他随意一點頭,也不理他,身形一晃躲着那縷黑煙進了不知雅,很快裏面便傳來了大師兄的聲音:“老九,今兒刮了什麽妖風,怎麽把你從院子裏刮出來了?你那什麽‘空穴不來風’研究好了嗎?”

周負雪遲疑片刻才擡步走了進去。

明燭的不知雅和聞弦居的格局沒多少差別,偌大個院子中除了青石板的路,周遭的地面上落葉鋪了一層又一層,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懶得打掃,淩亂又清幽。

明燭正站在房屋延伸而出的長廊亭中,微仰着頭挂風鈴,九師兄坐沒坐相地倚在一旁的小案上,十分不耐煩地聽着大師兄喋喋不休,手中捏着個空杯子來回地看,仿佛在思忖着要不要把杯子砸在大師兄那欠揍的後腦勺上。

明燭将那幾個風鈴挂好,一轉身看到了周負雪,連忙朝他招招手,道:“來來來,坐這兒,飯等會就好。”

周負雪“嗯”了一聲,聽話落座,而九師兄似乎皺了皺眉,十分嫌棄地往旁邊挪了挪,眼中的厭惡簡直要呼之欲出了。

周負雪:“……”

周負雪看了看自己打理整齊的衣衫,又看了看九師兄蓬頭垢面的德行,一時間不知道這師兄到底在嫌棄自己什麽,幹淨嗎?

明燭沒察覺出兩人的暗潮翻湧,一撩衣擺坐了下來,道:“你來我這兒做什麽?”

九師兄陸青空沒說話,将袖子中兩塊鐵片放在桌子上,鐵片上符文微晃,接着憑空傳來一串聲音。

“……在我看來,那些有着呼風喚雨只能的妖類指不定就是因為某些莫須有的罪名才被人類追殺乃至滅絕……”

明燭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聽到後面他才意識到這番話正是自己在早課上侃侃而談的胡言亂語,臉色立刻就變了,他伸出手将那兩片鐵片撥亂,義正言辭道:“九哥,有事您說話,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幫你做成。”

周負雪:“……”

他在一旁圍觀了大師兄理直氣壯口出慫言的全程,只恨不得替他臉紅一番。

陸青空也不廢話,道:“此番百劍山,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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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山每隔兩年便會由掌教指派人前去劍峰自行尋找屬于自己的兵器,而兵器認主後在修為結丹後會形成器靈追随主人前後,直至死亡再重回劍冢,而陸青空在日照山已經十年了,因為修為不夠,還從未被準許過去百劍山。

明燭想也不想地拒絕:“不行,你修為太低,前些年老五帶人去百劍山的時候師父都沒讓你跟随着前去,這一回又偏偏是我随行,師父就更不可能把你放心交給我了,不行不行,太危險了。”

陸青空冷笑一聲,将那鐵片收了起來,皮笑肉不笑道:“那我就拿着攏音陣去詢問他老人家看看到底行不行吧。”

明燭:“……”

明燭雖然為日照首徒,但是氣性卻連個外門弟子都不如,他愣了半天,才像個被逼迫接客的花魁一樣欲拒還迎地哼唧道:“那、那我和師父好好說說吧。”

陸青空是個直截了當的性子,目的達成直接起身就要走。

明燭:“哎哎,我都答應了,你把攏音陣給我啊。”

陸青空道:“事成之後,我自當會将陣法摧毀。”

陸青空雖然手段不太入流,但是說話一向算話,明燭松了一口氣,餘光掃到了廚房,也不記仇,立刻熱情地招呼道:“那你來都來了,就別回去了,和師兄一起吃頓飯吧,我親自下廚的。”

陸青空聽聞吃飯似乎很想留下,不過一聽到最後一句話立刻像兔子一樣跑得飛快,轉瞬就消失了。

明燭嘀咕道:“真是沒眼力勁,每次都跑這麽快。”

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周負雪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等到大師兄滿臉興奮地将做好的飯菜端上來之後,周負雪滿臉冷漠,心道:“我要把我方才那句話收回來,大師兄果然只有臉能看。”

明燭連燒了好幾個菜全都是一團污黑,他自己或許也覺得不好意思,只好從後院摘了幾個桃子,和周負雪一人一個分了吃。

周負雪看着那滿是水珠的桃子,簡直不知道該做出何種表情。

明燭許是習慣了,将桃子三下兩下啃完了,道:“我先去換身衣裳,等會帶你去長生殿點燈。”

周負雪心道:“大白天的為何要點燈?大師兄病又犯了?”

明燭說完,直接撈起周負雪幹幹淨淨的衣袖,将手上的桃汁全都蹭在了上面,心滿意足地進門換衣服了。

周負雪:“……”

他雖然性子涼薄無情,但恩怨分明,因自小受盡苦難,哪怕一點善意都能讓他不計前嫌,湧泉相報。

今早明燭為他解圍的事周負雪記在心裏,每當明燭惹怒了他時,他總會把這件事情從頭到尾編排一遍,安慰自己:“他還是對你不錯的,不必為這點小事動怒。”

但是自我安慰是一回事,他還是很小心眼地将明燭把他袖子當抹布這件事情記在了心中,心道:“替我解圍這件事情就稍稍抵消一部分把我當抹布的氣憤吧。”

這樣一抵消,他心裏頓時輕快了不少。

不過按照大師兄那樣的作死法,幫忙解圍這件事情恐怕很快會被周負雪一點點地抵消完。

片刻之後,明燭換好衣服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他平日裏總是一身烈焰般的紅衣招搖過市,哪裏人多往哪裏鑽,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瞧道他那抹灼眼的身影,今天不知道怎麽着,他竟然舍得将那妖豔的紅衫換下,規規矩矩換上了藍白相間的日照山服,安安靜靜站着時竟然真有種名門正派大師兄的沉穩風範。

沉穩的大師兄說:“哎!我突然記起來長生殿隔壁正是你五師兄的住處,他現在在閉關,咱們去他那偷點東西吃吧。”

周負雪:“……”

長生殿在是伫立在日照山最北的一座巍峨高樓,因為背靠山壁,山頂的寒氣和清泉順勢而下,在長廊的飛檐上結成一根根細長的冰柱,一片冰晶覆蓋,着實壯觀。

明燭長長的衣擺拖曳在結滿冰霜的臺階上,帶着周負雪一步步走進那被冰霜覆蓋的高樓,兩人将地面薄薄的冰塊踩得一片粉碎,很快便被那仿佛有人牽引的白霧再次凍實成一朵破碎的冰花。

高樓入口處挂着一個牌匾,上書了長生殿三字,一旁還落了個一行小字的款,細細看去赫然是明燭的名字。

周負雪眼尖地看到,有些愕然地看着前方筆直修長的身影,他似乎想要問什麽,前方的明燭卻陡然停下腳步,伸手将面前巨大的雕花門推開。

門許是年久失修,發出了一聲滄桑的“吱呀”聲,接着一道道微暖的橙光緩慢映入眼簾,與此同時,一股仿佛從地獄黃泉飄來的寒氣順勢溢了出來,不詳的氣息令人渾身發寒。

周負雪還是太過年輕,被這股氣息逼得本能後退了一步,手指都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明燭微微側身,手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捧了一盞白紗籠罩的長生燈,這盞燈并未點燃,卻不知為何将明燭半張臉照得微微發暖。

他朝周負雪伸出一只手,柔聲道:“跟我來。”

周負雪愣愣地看着他,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手已經落在了大師兄微暖的掌心中,他一擡頭,便撞上了明燭有些促狹的眸子中。

明燭朝他眨了眨右眼,小聲道:“不要怕,這都是裝神弄鬼的東西,有我在呢。”

雖然這兩天大師兄的種種表現讓周負雪知道他根本就是個金絮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但是在這種周遭陰寒宛如黃泉路的氛圍中,他奇跡地死死抓住了明燭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長生殿中一片冷光傾灑而下,入目處兩棵巨樹拔地而起,枯枝上滿是細小的冰柱垂落,琪花玉樹,襯着整個大殿更加美輪美奂。

大殿中央有着一座高臺,從中緩慢溢出潺潺流水,落在青石板上,浟湙潋滟。

周負雪壯着膽子打量了周遭,擡起頭才恍然發覺頭頂處竟然全都是一盞接一盞的長生燈。

周遭燈盞懸浮在空中,燈燭随着寒風輕微搖曳,每一盞燈的底部都墜着一個晶瑩的玉牌,上面寫着每個人的名字。

明燭牽着小師弟的手緩緩地踩着細微的水流往前走,在一片宛如火樹銀花中偏着頭,笑道:“這是日照山所有弟子的長生燈,長生燈連接生死,人死燈滅,你也有一盞,等會用靈力點燃,你便正式入了我日照山的門了。哦,注意着點,不要碰到頭……啊!”

他正提醒着別人,自己反而一頭撞在了朝他飄過來的燈盞上,冰冷的玉牌撞在他的傷處,引得他險些從地上蹦起來。

“嘶——”明燭捂着額頭,強顏歡笑地抓住了另外一盞飄到他面前的燈盞,繼續道,“而像這種已經滅了的燈盞,便是日照中的已死之人,而在長生殿中滅了燈盞的人,饒是奪舍重生,也定然不會在入日照弟子階了。”

傳言百年前日照便有一位弟子,身死塵世,但機緣巧合之下奪舍重生,人還是那個人,只是日照長生燈不會在為他燃起了。

周負雪看着那已滅燈盞下墜的玉牌名字,又看了看周遭那飄來飄去的微弱燭光,不知道為何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無可控制的悲哀。

人生如浮萍,生死如燭火,看似絢爛,終究還是會化為一抔灰燼,消散于世間。

塵歸塵,土歸土,生老病死,落葉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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