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沉水入火
明燭面如沉水坐在榻上,大概是從噩夢中驚醒,微微喘着氣,手死死抓着床沿,骨節泛起些許青白。
周負雪臉龐煞白,僵在原地連呼吸都不敢。
一時間,整個室內一片死寂,只有明燭輕輕喘息的聲音。
周負雪死死咬牙,半天才壯着膽子道:“師、師兄……”
明燭大概被氣昏了,輕輕揉了揉眉心,疲倦地閉着眸子,啞聲道:“出去。”
周負雪雖然知道自己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錯,但是對上明燭那滿是疏離和嫌惡的眸子,還是深吸一口氣,顫聲道:“師兄,我……”
“我說,”明燭一字一頓地打斷他的話,黑眸冷厲,“……滾。”
周負雪呼吸一頓,幾乎是落荒而逃。
明燭面無表情地坐在床榻上,半天才按住了額頭,只覺得頭疼欲裂。
此時有人輕輕扣了扣門扉,明燭擡起頭,就看到易負居披着一件白色鶴氅,抱琴立在門前,正眉目含笑地看着他。
明燭勉強笑了笑,道:“你不是醉了嗎?怎麽這麽快就醒了?”
易負居生來就有種令人心境平和的氣場,他緩步走到明燭身邊,彎腰輕輕用手指點在明燭眉心,接着輕輕搖搖頭。
明燭強裝出來的笑意收斂起來,半晌才道:“你看到了?”
易負居将從不離身的焦尾琴放下,執起明燭的手在他掌心寫了幾個字。
“他還小。”
明燭抿唇,羽睫微垂:“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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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負居輕輕撥了撥琴弦,松沉琴音傾瀉而出,如同一只無形的手柔和地将明燭急躁的情緒緩慢撫平。
日照山二弟子易負居天性平和,因為能力詭谲而自小修煉閉口禪,除了自小将他撿回來的歸寧真人外,從未有人聽他開過口,。
他在日照山十幾年如一日的修煉,過的卻如同苦行僧一般,久而久之才沉澱出了這股如同得道高僧般悲天憫人的氣質。
修煉之人最忌心魔,而那幾個留在日照山的內門弟子每每遇到了心魔,第一反應并不是去找歸寧真人,而是火急火燎地叫喚着二師兄二師兄救我狗命,在易負居面前待上幾日,心境定然會平和下來。
明燭很少修煉,也從未遇到過心魔,這是第一次見識到易負居那如同鬼魅般的能力,仿佛只要他在一旁坐着什麽都不做,浮躁狂亂的內心就會不由自主的安靜下來,再也想不得其他。
片刻後,明燭輕輕吐出一口氣,臉上浮躁已經悉數退去,他伸手按在易負居的琴弦上,道:“別浪費靈力了——你大半夜來找我有什麽事?”
易負居從善如流地将手放下,寬袖翻飛打了一串手語,也不知說了什麽,反正明燭剛剛緩好的臉色頓時綠了,他一頭栽在枕頭上,将被子掀上去蓋住頭,有氣無力道:“不……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易負居剛想打手語,想了想明燭看不到,就用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輕在小案上有節奏地敲了幾下。
明燭将被子掀開,幽幽地看着他,道:“我看你是想讓我死,去年我擅自離開日照的事她還沒找我算賬,這回又閉關了一年多沒消息,我要是去西山,她不把我整個活吞了不可,二哥,你行行好,饒我一條狗命吧。”
易負居含笑,手語道:長痛不如短痛,她是你胞妹,定然不會對你下狠手的。
明燭道:“對,不下狠手,就是把我來回按在水裏,逼着我認錯下次再也不犯而已。”
易負居:“……”
易負居失笑:你就不能好好認錯嗎?
明燭道:“我每次認錯還不夠真誠嗎?”
易負居心道:“真誠,真誠得想讓人揍你一頓。”
明燭又一頭栽到了枕頭裏,聲音悶悶傳來:“我能不能不去啊?浮華一定會殺了我的。”
易負居輕笑着彈了彈他的腦袋:不能。
明燭擡頭看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朝着易負居讨好地笑了笑,道:“那明日你陪我一塊去吧,有你在,浮華肯定不會當衆讓我下不來臺的。”
易負居:好。
明燭這才松了一口氣,随手将亂糟糟的長發理了理,道:“你不回去休息嗎?”
易負居:與其問我,你倒不如去看看負雪。
一說起周負雪,明燭好不容易緩和的臉色又有些難看:“他?他怎麽了?”
易負居:這裏是他的院子,你讓他滾去哪裏?
明燭臉色更加難看了:“他沒回自己房間嗎?”
易負居搖搖頭:我看他朝寒潭的方向去了。
明燭怔了半晌,才低低罵了句什麽,掀被下床,将一旁的衣服草草披上,道:“你也先別回去了,在我這裏湊合一夜睡吧。”
他只來得及草草交代這兩句話,便風一般沖了出去。
易負居看着明燭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無聲嘆了一口氣,正打算離開,放置在桌上的紅蓮劍突然輕輕顫抖起來,劍身還發着紅蓮紋的紅光。
易負居将琴抱起,走上前想要觸碰紅蓮劍,卻察覺到那劍身顫抖得更加厲害,仿佛在畏懼着什麽一樣。
易負居面容俊美,無論人或動物,亦或是劍靈,靠近他面前都會不由自主的産生要皈依佛門的沖動,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對自己避之若浼的東西。
“是在害怕我嗎?”易負居心想。
紅蓮劍就算是面對魔修明昭時,也從未這麽劇烈發抖過,此時這番姿态讓人覺得,若是它變成人身了,定然是滿目懼色,瑟瑟發抖的可憐模樣。
易負居将手收了回來,果不其然,紅蓮劍的抖動輕微了不少。
“果然是在怕我。”易負居不明所以,但是他和一把劍又溝通不了,只好沒再管,轉身離開。
明燭冷着臉沖到了寒潭中,果不其然看到周負雪正坐在寒潭旁,渾身冰霜,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周負雪聽到腳步聲,緩慢轉過頭,臉色發青地看着他,嘴唇抖了抖,卻是什麽話都沒說出。
明燭面無表情走上前,一把抓住周負雪的手腕往外拖,周負雪被他扯了個趔趄,踉踉跄跄地跟着往外走,咬緊嘴唇一言不發。
明燭将他扯到寒潭外這才松了手,冷聲道:“修為不夠就敢去寒潭待着,怎麽,使苦肉計啊?你就認定我會心軟嗎?”
周負雪從未見過明燭對他這麽冷聲說話,愣了半天,眼圈突然有些紅了。
明燭一看到他紅了眼眶,咬緊牙關隐忍的樣子,心頭頓時像是被什麽狠狠掐了一下,又疼又酸,他對自己人向來狠不過三句,當即就有些無奈,揉了揉眉心,強迫自己放柔聲音,道:“這事明明是你不對,別人若是看到你這樣,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了。”
周負雪顫聲道:“對、對不起,師兄……”
周負雪明明比明燭還要高上一點,低着頭在他面前卻像是個孩子一樣期期艾艾地認錯,聲音低沉又委屈,卻不令人生厭,反正明燭那顆心當即就軟了。
“我、我會離師兄遠遠的……”周負雪讷讷地說着,眼圈越發紅了。
明燭看着他無措委屈的認錯,半天才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別哭了,你還是個孩子嗎?我也沒說什麽啊,不就是讓你走嗎,又沒打你罵你,你怎麽還委屈上了?”
周負雪突然一頭埋在明燭懷裏。
明燭衣衫本就單薄,很快就感覺到一股溫熱,他更加無奈了。
周負雪顫聲道:“你……你讓我滾……”
明燭連忙道歉道:“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不該讓你滾,要滾也是我滾。”
周負雪死死環抱住明燭的肩膀,心灰意冷地想:“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忍受不了明燭再一次滿臉冷漠地對他說出滾時的場景,僅僅只有一次就足夠讓他痛徹終生。
周負雪将這一年中的孤憤和憋屈發洩了個幹幹淨淨,最後任由明燭拉着他的手,一路呆呆愣愣地回到了聞弦居。
明燭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樣,不知多少次的唉聲嘆氣,任勞任怨地照顧着最小的師弟收拾洗漱一番,把他推到了床上,将薄被甩上,道:“別多想了,快睡覺吧。”
周負雪眼圈依然泛紅,呆愣地看着他。
明燭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命令道:“閉眼,睡覺。”
周負雪愣愣地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陷入沉睡,但是片刻之後還是忍不住地張開眼睛,卻愕然發現明燭竟然還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周負雪讷讷道:“師兄……”
明燭知道他睡不着,随意翻了本書過來,淡淡道:“睡不着?我念書給你聽?”
往日都是周負雪念書哄明燭睡覺,此時乍一反過來,周負雪有些怔然,半天才點點頭。
“我瞧瞧這是什麽書?”明燭随意翻了兩下,突然“啧”了一聲,“你這裏怎麽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書,陰符經……唔,成吧,你不挑就行。”
周負雪愣愣地看着他。
明燭嗓音本就清越好聽,嗔着笑時如同清風拂耳,就算是念那種拗口難讀的經文時也是透露出一股子随意懶散的味道來,等到他讀到下篇時,周負雪已經招架不住疲倦地睡了過去。
“……沉水入火……”明燭瞥着經書上的一行字,突然輕笑一聲,低聲喃喃道,“自取滅亡。”
他将那本書放下,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周負雪房間。
就這點破事折騰到了半夜,明燭倦怠到不行,想要躺着休息一會,但是床都被人占着,他只好在席居旁的長廊邊盤腿坐着,看着面前的湖面出神。
他滿腦子都是渾渾噩噩時周負雪那個冰冷又帶着些梨花香的吻,又煩躁又憂心,雖然他平日裏一副風流公子的做派,實際上卻是對情愛一事根本一竅不通,一個吻就能将他平日裏不動如山的淡然擊得潰不成軍。
“誇玉。”
誇玉劍從他袖子裏竄出,瞬間化為人形和他并肩坐在長廊上,小短腿懸在木板外踢了踢,睡眼惺忪道:“你怎麽還不睡?”
明燭心不在焉地塞給他一塊晶石,道:“睡不着,陪我說說話。”
有晶石,誇玉頓時清醒了,抱着晶石吃得歡快,含糊道:“好啊,說說說,要說什麽?”
明燭沉默半天,才道:“周負雪。”
誇玉茫然道:“說他幹嘛?小毛孩一個。”
明燭心道:“嗯,膽大包天敢趁我睡着偷親我的小毛孩。”
作者有話要說:
未來還可能上了你的小毛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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