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彈劾報告

在侍衛隊長離開後,王曼衍走到窗前,玻璃窗上留下雨水沖刷的痕跡,在草坪上,高北菱和池檸還在交談着什麽。她們的工作沒有什麽交集,會聊什麽事情?相隔太遠,王曼衍看不清楚兩人的表情,她只覺得從身體語言來看,兩個人似乎狀态都很放松。這讓王曼衍的心情莫名變得不太好,如果不是還有其他的事需要她勞心費力,王曼衍真想一個電話把高北菱叫到她辦公室來。

大約半個小時後,被侍衛隊長列在紙上的紅桦樹行動成員身着便裝,出現在王曼衍的辦公室。除了被王曼衍劃去的周一,宋城、柳曦、李安楊三人都已就緒,準備随時聽從王曼衍的命令出發。

王曼衍簡單地交代了幾句注意隐藏身份,注意保密工作,開展偵查工作要講究方法之類的廢話,就地任命宋城為本次行動隊長,随後三人與她告辭,這時候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王曼衍又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草坪上沒有人。她委托高北菱調查哥哥和穆雅貢的失蹤案,高北菱向首都警署的偵探打聽一些線索,從邏輯上來看也是成立的。

不過王曼衍知道,所謂的委托調查失蹤案只是個幌子。她知道哥哥已經不明不白地身亡,連屍骨都找不到,穆雅貢想必也兇多吉少,高北菱僅限于皇宮之內的調查,肯定是查不出什麽端倪的,正是因為這種原因,王曼衍才能夠更好地觀察高北菱——這似乎是類似于捉弄這樣一種惡劣的行為,不過令王曼衍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是,她并不覺得自己惡劣。

王曼衍不希望高北菱在面對自己的時候,尚有秘密沒有被自己所掌控。這種近乎于偏執的占有欲比她對權力的渴望來勢更猛,以至于成了深深楔在心中的結。王曼衍突然打了個寒戰。她想起哥哥在筆記上重複寫了無數遍的那句話,想起了“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王曼衍忙得焦頭爛額。一方面是內閣提出的多個涉及民生和行政事務的提案在自上而下的推行中遇到了不小的阻力,需要她從中調解斡旋,另一方面是多個鄰國和外交關系友好的國家紛紛來訪,王曼衍不停地接待、會談、商榷……每天都是出席不完的場合,開不完的會,以至于王曼衍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開會真是一件最邪惡的事情。

高北菱另有任務在身,但她經常會放下手頭的工作,陪同王曼衍參與該類活動。從政治地位上來說,特參顯得頗為尴尬。涉及到實質的決策,特參顯然不像內閣那樣具有實權,若負責君主的起居或是安排日程,又有秘書足以代勞。特參仿佛就像君主身邊的一件擺設,專用來和君主産生一些緋聞。

王曼衍也不禁思考,金楚王國設立特參職位,究竟有什麽作用?

她在和外國的國家領導人握手時還在想着這個問題。她側過頭去看到身後金楚王國的國旗和對方的國旗,眼角餘光所見是飽和度極高的藍白紅黃的色塊,翻譯站在她的身後,高北菱卻沒有在場。會見結束後,王曼衍覺得十分疲憊,她返回辦公室時,發現秘書室中沒有人,高北菱很可能還在調查根本沒有再行調查價值的失蹤案。

王曼衍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身踱到窗前。窗外陽光異常燦爛,七月底的天氣好到令人難以置信,同樣也熱得讓人無法忍受。她想起自己和哥哥小的時候,也是在太陽暴曬之下,在草地上追逐玩耍,他們并不覺得熱,可是轉眼之間,王曼衍就孤零零地站在屬于君主專屬的辦公室中,看着陽光一如二十年前照在草坪上。

她想到了什麽,于是上三樓,來到了哥哥的專屬基地。果然,遮擋密道的書櫃位置挪開了。王曼衍走上秘密閣樓,發現高北菱正盤腿坐在地上,仔細地研究那個水晶制的星球模型。王曼衍并沒有刻意放輕自己的動作,而高北菱就像是早就知道她會出現在這裏一樣,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轉身向她淺淺鞠了一躬當做致意。王曼衍注意到高北菱依然戴着她的圓片眼鏡,穿着寬松到難以稱之為正式便裝的T恤和短褲,頭發只是草草紮了個馬尾,不少長發從臉頰兩側垂下來。

“你經常會來這裏嗎?”王曼衍問。

“是的。先王在這裏留下了一些痕跡,自己查看的話能發現很多。”高北菱說道。

“那你有什麽發現嗎?不用寫報告,口頭彙報一下就可以。”

高北菱将目光移到星球模型上。水晶上的灰塵已經被清理幹淨,在閣樓黯淡的光線之中,顯出異樣的光芒。王曼衍猜想這些水晶肯定經過什麽特殊處理,甚至不是水晶,是貓眼石。普通水晶不會有這麽絢麗而斑斓的光。

“這應該是傳說中γ-6號星系的模型,無論是恒星的排列還是命名,都是參考了一種比較生僻古老的神話體系,因為傳說中,這些神話的人物來自于這個星系。這一類神話也只在小範圍內傳播,先王既然購置了這個東西,很可能是對這類神話體系産生了興趣。”高北菱說着,眼睛發亮。王曼衍曾經在內閣公審時看到過高北菱這樣的眼神,她覺得高北菱戴着眼鏡時,眼神顯出與她外表截然不同的邪氣,此時在昏暗的房間之中,這種感覺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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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很有道理,但這和失蹤案有什麽關系?”王曼衍抱着雙臂,靠在門框上。

高北菱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她說:“這個神話,主要在長敬地區傳播。”

王曼衍沉默了一會兒,她的腦袋中一些線索正在飛速旋轉。小衆的、鮮為人知的神話體系、偏遠的地區,簡陋的賓館,神秘的社團活動,哥哥在紙上寫下的胡言亂語,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些靈感的火花,但這些火花稍縱即逝,她又陷入了迷茫的漫漫黑暗之中。

“對于這種神話體系着迷可以理解,我小的時候經常能看到為了追尋所謂的神跡傾家蕩産,或者幹脆瘋了的人,”高北菱低頭看着水晶的星系模型,大小不一的水晶被用鐵絲架高低錯落固定着,正中間是一顆碩大的、泛着冰冷藍光的水晶,“雖然是一種流傳的神話,但說是宗教的雛形也不為過。如果先王對它産生了興趣,去長敬想要看看,也是可以理解的。”

“什麽樣的神話?有什麽神話人物嗎?”

高北菱搖了搖頭。

“神話人物沒有名字,它只代表了一種力量,完全淩駕于人類和自然之上的力量,是宇宙的力量,任何人力在這種絕對力量面前,就像灰塵一樣渺小。大概來說,就是這麽一種思想。有人管這種神稱作邪神,但神袛并不邪惡,就像風将一堆沙子吹散,風也不是邪惡的一樣。地球就像這一顆沙子,不值得珍惜。”

“追求這種神話的話,人活着豈不是很無趣?”王曼衍不以為然地說,她發現自己對北方地區流傳的各類神話傳說知之甚少,看來空閑的時候還要多閱讀這方面的書籍。

“并不是這樣,”高北菱說着,她低下頭微微笑了起來,“既然神的力量這麽強大,總會讓人忍不住去靠近一點,或許還能借取一點力量,這也是很多人終生的追求。”

王曼衍呆呆望着高北菱,她想要靠近高北菱,想要去握住高北菱的手,用自己的臉頰貼近高北菱的臉頰,可是她做不到。室內的氣氛古怪而凝重,就像高北菱的神情,恍惚間像她描述的神話中的邪神,遙遠可怕,只存在于模糊的傳說之中。

為什麽?她僅僅希望把高北菱留在身邊,希望高北菱坦誠相對而已,為什麽她就算是嘉安唯一的至高無上的君主,還是做不到這一點?

她又意識到,她渴求的并不止這些。她想要完全地占有高北菱的全部。

王曼衍覺得呆在閣樓上,她的一切想法和渴望都被壓抑到臨界的狀态,她沒有辦法在這裏呆下去了,她要離開,立即離開這裏。于是她說道:“你繼續調查,有什麽重大發現再向我彙報。”

她轉身準備走下樓梯,忽然回過頭對高北菱說:“我已經有心理準備,我哥哥可能已經遭遇了不測。但是……當時我們的告別太倉促了,讓人覺得不甘心。”

高北菱回答:“事情總會如此,以為只是短暫分別一會兒,沒有想到會成為永別。”

王曼衍沒有和高北菱繼續讨論神話問題或者哥哥的失蹤線索,她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處理。

身為一國的君主,尤其是合格的君主,不希望內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事情的君主,必定要首先成為一個敬業的君主。她也知道,高北菱由于姜琦的緣故,在內閣之中和在民間的呼聲并不是很高,對于特參的彈劾只會遲到不會缺席,但她沒有想到,彈劾不僅沒有遲到,甚至還來得這麽早。

八月初,一份內閣半數以上通過的彈劾特參報告被送到王曼衍的桌面上。內閣彈劾高北菱的理由如下:一是資質平庸,工作能力不足以擔當特別參贊如此重任;二是親屬行為存在重大瑕疵,即姜琦被卷入謀殺案。總而言之,高北菱盡管是穆雅貢的學生,是特參的合法繼承人,也依然不是現任特參的最佳人選,根據民主的原則,內閣要求另選特參。

王曼衍把蘇耀叫進她的辦公室,一邊翻看着手中的彈劾報告,一邊盡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緒:“這就是你們內閣這兩個月來的唯一政治成果?”

蘇耀坐在沙發上,他的态度很溫和,溫和到王曼衍更加火大。

“陛下,這并非我們唯一的成果。”

王曼衍翻看着措辭嚴謹,一股官腔的彈劾報告,冷笑了一聲:“增設行政機構和提升鐵路運輸環境的報告你們拖了三個月還沒通過,倒是彈劾報告出來得這麽快?”

蘇耀扶了扶金絲邊的眼鏡,不慌不忙地說:“這不是一個概念。”

王曼衍知道兩人的交流無法進行下去,蘇耀越是平靜,她就越是光火,但是沖上前揪着蘇耀的領子大喊大叫也會有失一國君主的風度。于是她将寥寥幾張的彈劾報告推到一邊,說道:“你明明知道我會動用一票否決權。”

蘇耀說道:“我預先并不會知道您是會通過還是否決。但是彈劾的決議既然已經産生,一次否決,也不會動搖其他十一名成員的決心。水庫運動的時候,您已經成年了,您應該明白內閣做事的風格。”

水庫事件是十年前,內閣要求嘉安停止修建水庫,保留霧積山景區的事情,該項提議統共被王曼衍的父親駁回一百三十五次,內閣依然不懈的要求停建,以至于以此為契機,爆發了大規模的學|潮和罷工運動,被稱之為水庫事件。在內閣第一百三十六次提案之後,王曼衍的父親終于通過了這項提案,工程暫停。水庫事件是一個內閣力量由弱轉強的轉折點,同樣意味着君主的權力由強轉弱。

王曼衍忽然懷念與安娅交鋒的日子了,至少她能命令安娅閉嘴,而不像現在只能對着蘇耀生悶氣。

“內閣的做事風格我很清楚,不過看起來你們還不清楚我的做事風格。”王曼衍端起咖啡杯,“沒有其他事情的話,今天我們就談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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