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高北菱的番外之Misery(二)
2月19日,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拖着疲憊的身體從樓上下來,趴在大堂登記櫃臺上,睡着了。壁爐中的火苗滅了,我感覺很冷,但卻沉沉地墜入昏睡中。
我大概睡了半個小時,A先生和穆雅貢一同回來了。A先生的雙眼通紅,像整整熬了一夜;穆雅貢似乎淋了雨,頭發濕濕地貼在臉側,一副不安的樣子。
A先生說他很累,就上樓去睡覺了,穆雅貢幫着我把壁爐重新點着,然後在我身邊坐下,烘烤着她淋濕的外衣。
我們看着火苗,誰也沒有說話。一直到天已經大亮了,穆雅貢才說道:“陛下的屍體,你們真的扔到懸崖底下了?”
我說:“是的。”
穆雅貢長長嘆了一口氣。她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很顯然她要對我說些什麽,但那些話最終沒有出口,而變成了嘆息。她從口袋裏翻出一盒沒有拆過的紅鑽石香煙,她正準備要将煙盒打開,忽然又頓住了動作。
她把香煙塞給我,然後說道:“北菱,很快你就要去皇宮報道了。我現在已經不再是特參,已經沒有資格享用皇室特供的東西。”
我不解地看着她,穆雅貢躲避着我的目光。她和A先生都在躲避我的目光,我突然覺得我就像臨神儀式上獻給古神的祭品,多麽聖潔、高尚,又是多麽凄慘、衆叛親離。
“陛下既然已經死了,大家很快就會發現他失蹤了,和我一塊兒失蹤的,”穆雅貢說,“陛下有繼承人,就是他的妹妹。即使他沒有立遺囑,以我對公主的了解,她必定會登基成為國王。接下來,你要和首相聯系,就任成為新的特參。”
“我不想去。”我坐在爐火前,打了個寒顫。
“不,你必須去。現在已經成了這種情況,我選擇了和A先生回來,就已經再回不去皇宮了,你必須去,這是你的責任。”穆雅貢強硬地對我說,“你沒有休息好嗎?我建議你去睡一會兒,我得去洗個澡,我昨晚淋了雨,可能會感冒。”
那時候,我就知道,這事已經明确了,我将成為祭品,獨自跋涉在黑暗泥濘的世界裏。那天之後,我就回了長敬,開始收拾我的行李。
2月20號,我帶着姜琦返回瀑布賓館,地眼社團中的其他人陸陸續續都來到這裏,就好像這個鬼地方在開一個什麽商會一樣。A先生在大堂裏招呼大家,穆雅貢有時候也會出現在大堂,指間夾着一根煙,但是她已經不再吸紅鑽石品牌的香煙了。
A先生對地眼社團中的其他成員說:“你們與小菱告別吧,她很快會去首都就任特參。”
大家像是送別注定成為烈士的戰士一樣與我辭別。我不記得和多少人握過手,臉上挂着虛假的笑容。李玉倩、黃曉輝……他們說了什麽,或者鼓勵了我什麽,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我很不喜歡那種感覺,大家圍着我,好像我是一種稀有的、馬上就會滅絕的動物一樣。
王歡衍的妹妹——王曼衍是在二月底即位的。發現王歡衍失蹤時候,王曼衍幾乎是立刻就掌握了國家大權。那段時間皇宮的情況想必動蕩不安,遠在瀑布賓館的我對此并不知情。穆雅貢在抓緊時間——我是說,在古神和內疚摧毀她的理智之前——履行她作為我的老師最後的職責。
穆雅貢對我說:“你的君主是王曼衍,那并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角色,她和她哥哥不一樣,她有一種很矛盾的氣質。”
在那個時候,我才開始關注王曼衍。成為新國王之前,她很少出現在各類新聞報道中。我翻看着報紙上王曼衍的照片,她長得和她哥哥很相像,不過正如穆雅貢所說,氣質卻又截然不同。
我在瀑布賓館逗留了一個月,直到四月份的時候,王國的內閣首相才給我打來電話,通知我啓程前往嘉安就任特參。
為了這番赴任,我做了一番準備,其中包括準備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手機,準備一個手機用于工作上的聯系和社交,另一個手機僅用于與地眼社團中的社團聯系。
臨行時,A先生給我寫了最後一張便簽紙,貼在我的行李箱上:小菱,你不必害怕,為了我們所有人更好的将來,你必須面對。勇敢一點,我永遠在這裏支持着你。
對于他給我留下的這句話,我一向是持嗤之以鼻的态度。我害怕嗎?我膽怯嗎?不,我只是覺得絕望而已。
從來沒有人能真正看透我,包括我自己。
就這樣,我帶着被我通過精神控制的姜琦,提着行李箱,登上了開往嘉安的火車。
我喜愛嘉安。在我的印象中,長敬是冬季的鉛灰色,嘉安卻是初春下過雨的淡藍色,盡管那時候發生開膛手傑克連環殺人的案子,淡藍色的煙雨中似乎彌漫着陣陣血腥,但是與古神那宏大無盡的恐怖相比,我似乎并沒有因此而感到特別不安。
抵達嘉安後,我并沒有馬上見到王曼衍,而是先去了內閣大廈,與首相蘇耀見面,甚至我在踏上蘇耀辦公室的地毯之前,連行李箱都還沒有放下。
蘇耀經常出現在各類新聞畫面和報紙時訊配圖中,他是一個外表看起來——只是看起來,很儒雅的男人。他似乎對于我能夠成為特參有些不太滿意,因為我沒有任何政治和財閥背景。我們坐在一起,他讓秘書給我端來了一杯茶,然後他問了問我年齡、家鄉、學歷之類無關緊要的問題。
我隐約地察覺到蘇耀想要拉攏我為內閣效命。說來真是可笑,特參這個崗位是完全依賴于君主的,內閣竟然想要拉攏我。我假裝沒有聽懂他的暗示。蘇耀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緊追不舍,他為我和姜琦安排好了酒店。我當時神情恍惚,昏昏沉沉,當蘇耀對我說“您和丈夫可以住在首都酒店”時,我一句疑問幾乎要脫口而出。
“我哪裏來的丈夫?”
晚上七點,疲憊不堪的我離開了內閣大廈。我不想馬上回到酒店,于是沿着嘉安城的街道緩緩走着。天已經黑了,路上的行人很少,我那時還不知道是因為開膛手傑克的緣故。我記得那天夜裏,街道上彌漫着薄薄的霧氣,空氣冰冷潮濕,這讓我因為疲勞而産生偏頭痛緩解了很多。
我走了很遠很遠,我在想着古神的事。我集中注意力,兩個鬼影霎時出現在我的身邊,我放松了精神,那些鬼影又倏然消失。如今我已經能很自如地操縱它們,可這種得心應手不會持續很長時間。我會被反噬。
那天返回酒店後,幾乎頭一沾枕頭就睡着了。
內閣為我安排的報到時間是第三天的下午兩點。第二天我有一整天的空閑時間。入夜之後,我把姜琦鎖到客房,依然選擇在街頭閑逛。我一邊走一邊兀自想着很多事,想着我的過去、現在和将來,想着王歡衍死時滿屋的血跡。他是怎麽死的?古神會怎麽殺死他?血,滑膩的血,到處都是血……如果我對古神心生恐懼,也會走和王歡衍一樣的道路……
我在一條偏僻的小巷中停下了腳步,鬼使神差地,我從口袋中摸出了穆雅貢給我的那盒紅鑽石香煙。我撕開标簽,取出一支煙,銜在嘴邊點燃。
我并沒有吸煙的習慣。穆雅貢盡管吸煙成瘾,但她不贊成我吸煙。現在,情況卻又不一樣了。我深深吸了一口煙,将煙霧吐在深藍的夜色之中。我心神不寧,一直在想着王歡衍死時的景象。
血。大量的血。山谷,懸崖。大地的眼睛。死亡,遙遠,神秘。搖晃的星空,河面的眼睛。我擡起頭,隔着煙霧看着天空,微風搖動着樹梢。
用比較易懂的說法,應該叫做“壓力過大”。
此時,我敏銳地感覺到有人在接近,那不是一個匆匆路過的陌生人,他的身上有種令我感到危險的氣息。我集中精神,鬼影霎時出現在我的身邊。
我的第一反應是,王歡衍的事情敗露了,A先生為了滅口,或者蘇耀認為我不具備存在的價值而派人暗殺。我利用鬼影在來人發難之前将他制服。他随身攜帶了一個公文包,我擡起手,吸了一口煙,我發現紅鑽石香煙的味道不壞,難怪穆雅貢這麽喜歡吸煙;然後我俯身撿起公文包。
“你要殺我嗎?是誰派你來的?”我溫和地問他。如果是蘇耀派他的來的,我會考慮留住他的性命,如果是A先生派來的,我可能會和A先生翻臉。
在打開公文包後,我愣了一下,裏面是鋒利的魚片刀和折刀。我突然明白了過來,甚至還笑了一聲。我的心神被惡魔占領,我不具備人的情感,我就是古神的投影,我就是殺人的魔鬼——“你就是這段時間新聞上的開膛手傑克吧。”我輕輕地說。
你看,在我成為惡魔的時候,連我站在路邊抽根煙都會碰上另一個惡魔。
“沒有人派你來殺我,是我想多了。”我走到他的面前,任憑體內那個屬于惡魔的靈魂在扭曲膨脹,最後将我取而代之,我看着緊緊按住這個人的兩個青黑色的鬼影,惡魔在我心中咆哮,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我沒有義務教你什麽殺人的藝術,不過,今天晚上我有時間。”
我蹲下身,将折刀拾起來,拿在手中仔細端詳;另一手漫不經心地将煙頭在地面碾滅,随手扔進路邊的水溝。
有一滴雨落在我的臉頰上。
那也有可能是一滴淚,一滴屬于一個父母死于地震,從此走上不歸路的小女孩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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