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平蕪盡處是春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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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人見過十八歲之前的顧姻,絕不會将她跟那個即多情又薄情,眉目間便勾人魂魄的顧姻聯系在一起,那時候的顧姻陰沉,內向,穿着灰色黑色的長衣,厚厚的劉海遮住大半個面,走路時總是彎着腰,像個飄忽不定的幽靈,走路都沿着牆邊陰影走,似乎很怕将自己暴露在陽光之下。
顧秋華在小鎮裏開個麻将館,麻将館裏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哄哄鬧鬧,館子裏整日煙霧缭繞,這裏是顧秋華的安樂地,顧秋華長得漂亮,年輕時更是名震一時的大美人,縱然已經年過四十,但還是風韻猶存,她每天在麻将館裏周旋着,與一些男人調情,笑容總不斷。
不過顧秋華有個累贅,一個女兒,未婚先孕的恥辱,顧姻。
早些年,顧秋華看上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地要嫁給他,男方比她小十歲,人家只跟她逢場作戲,事情鬧到最後,那人撂下一句話:“娶你,那我還不如娶你家女兒,人最起碼比你年輕,比你漂亮。”
顧姻聽到那句話,後背一下子僵硬,冷汗從額頭冒出。
那天晚上,瘋狂的顧秋華差點用刀劃破她的臉,她用右手掙紮着擋,最終胳膊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刀疤。
顧姻白天上學,晚上就去麻将館幫忙,給端茶水,端瓜子果糖等零食,麻将館常常淩晨三四點關門,她也要熬到那時候,顧秋華才會允許她去睡覺。
顧姻那時心中最大的願望,便是能離開顧秋華,離開這個宛如噩夢一般的地方。
為此她努力學習,幾乎是拼命去學,見縫插針利用每一秒去背單詞,刷數學題,她回回考試都是年級第一,沒有人能撼動這個位置,顧姻深知,只有考上大學,她才有可能真正地遠走高飛。
那時的顧姻不招喜,老師們不喜她身上死氣沉沉的性子,縱她成績優異,同齡人也不喜和她一起,她的性子愈發孤僻,一沉默便是一整天。
“晦氣。”顧秋華整天罵她,“拉着一張臉給誰看呢。”
顧姻第一次對季溫明有印象,是在一個晚上,她踉跄着把一盆水端出去潑在大路上,唯一的光是身後麻将館門前橘色的燈光,将她的形單影只投向前方。
“你怎麽沒去學校?”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聲音響起,将她吓了一跳。
顧姻驚覺地看向聲源,穿着校服的少年從黑暗走向光中,神情帶着擔憂,他似乎在此等了很久,又似乎憑空出現,他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他幹淨,溫柔,卻站在堆着垃圾的街道旁邊。其實那時的季溫明遠沒有表現的那麽平靜,暗戀的女孩一個多星期沒去學校,他沒有問老師,問她的同學卻一無所獲。
季溫明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自己傻傻地站在她家門口,聽着裏面傳來的哄鬧聲,叫喊聲,從日暮等到夜晚,總想着她會在下一秒出現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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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顧姻一手握緊面盆,神情警覺,往身後退了一步,總會有一些男生對她扔東西,因為顧秋華在這兒的風評一直不好。
“我。”季溫明張口吐出一個字後,啞了聲音,他不知道該怎麽向顧姻介紹自己,他心裏為自己鼓氣,“我是每次考試都在你下面的那個人。”
她第一,他第二,從初中到高中,永遠都是。
顧姻則皺着眉頭望着季溫明,面上是宛如小獸般警惕的神色,季溫明看她這般模樣,知道她應該對他沒印象,他忍住心中翻湧的失落,走到顧姻面前,對她露出一個溫柔的笑。
顧姻看着這個笑容,微微失神,攥緊面盆的手也松了下來。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她露出這樣的笑容,不芥蒂,不歧視,不仇恨,甚至帶着些許包容的笑容。
“你受傷了?”季溫明看着方才顧姻明顯一瘸一拐的右腿,語氣心疼。
被顧秋華打的,傷口感染了,顧姻去看醫生,情況不算好也不算壞,顧姻自己請了假,回過神來,她僵硬且冷冰冰地說道:“不關你的事。”
其實這句話說完她便後悔了,不過對面的少年似乎沒有絲毫芥蒂,他遞過來幾個本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這是這幾天的課堂筆記,我想你會需要。”
顧姻很注重學習的,就算是請假,她也有在家學習,但她不接受這樣的施舍:“我不需要。”
這時身後的麻将館傳來顧秋華罵罵咧咧的聲音,顧姻抿緊雙唇,季溫明看她面上隐忍的神情,見她轉身要走,趕忙将手中的筆記本塞進她的懷中。
顧姻想把筆記本還給他時,他卻跑開了,距她五米的距離,他用力對她揮手,喊道:“你要快點去上學。”
看不到季溫明臉上的神情,顧姻卻能想象到他面上的笑容,她将懷中的書抱緊點,看着他很快消失在視線之中。
顧姻從火車站下來,便與林苗道別,任平生提着行李走到她身旁,問她:“你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嗎?”
顧姻拿着手機,微微迷茫:“……不知道。”
她只知道季溫明在這座城市,前年她在這裏出差,沒有告訴季溫明,卻也滿城奔波,希翼能夠在陌生的街頭與他相見,顧姻将頭揚起,溫暖的陽光灑在她身上,驅散她的寒冷,仔細想來,真的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那就先去住酒店吧,等一切安排妥了,你再去找人。”任平生道,優盤不在他身上,他心裏也着急,但現在兩方都沒有收到消息,一切應該還在控制之中。
顧姻只得點了點頭。
兩人拿身份證在附近旅館開了兩間房,把所有東西都放在房間,顧姻想立即出門,任平生卻将她攔住:“都來到這裏,你也別心急,與其大海撈針似找,不如你先聯系聯系別人,看這樣能找到他嗎?”
任平生說的也對,顧姻這樣盲目下去,于彼此都沒有好處。
“我去給你買些衣服。”任平生說道。
也對,總不能就這樣去見季溫明,在顧姻心中,季溫明對她的印象應該永遠停留在十八歲那時,停留在那個有些天真,甚至有些木讷的顧姻身上,而非此刻這個看不清面容的自己。
顧姻進浴室洗澡,她将手機也帶進浴室,防止季溫明忽然給她打電話過來,打開花灑,熱騰騰的水霧開始彌漫,顧姻脫下/身上不合身的衣服,将其扔在一旁。
沒有穿胸罩,她胸前的皮膚被衣服磨得有點紅。
溫暖的水流流過她身體的每一寸,不僅帶走身上的酸痛,更帶走內心的焦慮,待洗完澡後,顧姻用浴巾擦幹身體,她正猶豫着要不要将那些衣服重新穿上,門口卻傳來一陣敲門聲。
顧姻用浴巾包裹着身體,出去開了門。
她知道那人是任平生。
打開門,她看都未看任平生一眼,直接伸手将他手上的袋子拿過來,然後啪得将門關上,任平生只嗅到一股洗發水的味道,夾雜着水汽濕潤的味道,便吃了個閉門關。
顧姻打開袋子,袋子裏裝的是一件水藍色的裙子,同她的那款裙子很像,裙子的料子很有垂感,顧姻的眉頭微微松些,任平生的審美倒出乎她的意料,衣袋裏還塞了內衣,也是藍色的,只是胸罩有些小,勉勉強強可穿。
她換好衣服之後,手機恰好響了。
手機屏幕上是她所期望的名字,顧姻趕忙接聽,劈頭蓋臉第一句話:“你人在哪?”
那頭正準備開口的季溫明愣了,他能明顯聽到顧姻語氣中的擔心與焦慮,以及她情緒極大的波動。
“怎麽了?”季溫明輕聲問。
他手機前幾天壞掉了,本來也沒什麽刻意去聯系的人,便把手機送去修了,結果今天剛拿到手機,顧姻的名字便出現在眼前,季溫明說不出此刻自己的感覺,他接起電話。
“你最近幾天有沒有遇到危險?”顧姻一邊往出走,一邊去敲任平生的房門。
“危險?”不懂得顧姻為什麽會這樣問,季溫明還是如實回答,“沒有。”
任平生打開了房門,他的頭發濕潤,正用一條毛巾擦着頭,看樣子也剛剛洗了個澡,他看到顧姻的表情與手機,立馬明白那是拿優盤的人的電話,他放下毛巾,側身讓顧姻進來。
“那你身邊有沒有奇奇怪怪的人,或者這幾天有沒有被跟蹤了?”顧姻走進任平生的房間後斟酌着字句又發問。
經顧姻這樣一說,季溫明想起最近每天下班後,有幾個反反複複出現在他面前的陌生面孔,但他沒有給顧姻提起這件事,一來或許是自己多疑,二來怕她擔心。
“我這好着,怎麽了?”季溫明用很輕的聲音問。
聽他安全,顧姻的一顆心便落回胸中,而後一瞬間,她張開嘴巴,一切因果卻無話可說,過了一小會,她問:“你過得……優盤還在你手上嗎?”
任平生看到顧姻眼中的光芒慢慢熄滅,不知道為什麽,他不喜歡她這般模樣,這般頹廢,這般小心翼翼,連一句話都不敢問候出口。
季溫明拿着手機苦澀地笑了聲,顧姻沒有提及過往,他也不能說些什麽,他只能道:“很抱歉,我還沒破解那個密碼。”
沒破解更好,鬼知道裏面到底是什麽東西,越不了解就越少一份危險。
“優盤是我朋友的,他想起密碼了。”顧姻抿了下嘴唇,“你把優盤給我,我人就在A市,我們見面吧!”
見面,都六七年沒見過面了,顧姻與季溫明約好見面地點後挂掉電話,似乎渾身的力氣都用光了,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來,顧姻用冰涼的手指摩挲着右手腕上那幾道傷疤,覺得早已治愈的傷口又隐約泛癢了。
“今天下午吧。”顧姻說,“拿了優盤我們便走。”
她本不該再打擾他的生活,若不是那天翻出一張照片,那時她同季溫明唯一的照片,她看着照片上青春溫柔的少年,一時克制不住的感情洶湧澎湃,結果誤讓他卷進這場紛亂之中。
是她對他不起,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季溫明挂斷顧姻的電話後,又一個電話恰好打了過來,他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很活潑的女聲,隔着電話也能想象到她臉上活靈活現的表情:“咦!手機修好了?那季溫明,你在哪兒啊,我做了排骨湯,給你送過去當午飯,你在哪兒在哪兒在哪兒呢?”
“阿貍。”季溫明揉了揉眉心,還沒在與顧姻的通話中緩過神來,他用無奈的語氣道,“我自己去吃,你不必那麽費事。”
“我做了好久呢。”女孩托長了聲音,語氣帶着一股撒嬌的味道,“你嘗嘗嘛。”
最後還是季溫明妥協地告訴了阿貍自己的位置,阿貍是同事的妹妹,還是個大學生,今年就要畢業,家裏條件好,什麽都給安排妥當,所以明明都是大人了,還一副天真爛漫的性子。
顧姻去見季溫明,任平生要跟過去,顧姻皺眉:“你跟過去幹嘛?”
任平生問她:“不可以嗎?”
顧姻回絕:“當然不可以。”至少她不想讓季溫明誤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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