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三十五個鼎

◎裴名在試探她◎

宋鼎鼎問話時, 語氣中帶着稍許的引誘。

但白绮雖然喝得爛醉,卻依舊帶着十足的警戒心,她努力睜大了視線模糊的雙眼, 上下仔細的打量着眼前黑黝黝的少年。

“你誰啊?我憑什麽告訴你?”

宋鼎鼎裝作不屑的模樣,嗤笑一聲:“我看你就是不知道吧?還說什麽跟裴名是舊相識, 分明就是醉酒後說的胡言亂語。”

一聽這話, 白绮立馬就不樂意了,什麽叫醉酒後的胡言亂語?

就憑她這個酒量, 三陸九洲內還沒有誰能喝得過她。

白绮踉踉跄跄爬起, 瞪着宋鼎鼎道:“你剛才問我什麽?我跟他怎麽認識的?”

“那就要從很多年前說起了。你知道裴名他父親是誰嗎?我告訴你, 他父親可是天族……”

宋鼎鼎正豎起耳朵,準備仔細聽時,房門卻從外面被‘哐當’一聲推開。

清泠微涼的嗓音, 似是一抹虛無缥缈的青煙, 不疾不徐從身後滲來:“阿鼎, 你想知道什麽,不如直接問我。”

宋鼎鼎身體一僵, 倉皇之意從心底蔓延開來, 她慌到甚至不敢回頭, 只覺得尴尬到腳趾頭能在地上摳出個洞來。

裴名怎麽會來這裏?他是什麽時候站在門外, 又都聽見了些什麽?

“裴小姐, 你別誤會,我只是聽她說認識你, 便以為……”她臉頰微紅, 磕磕巴巴的試圖解釋。

裴名不緊不慢的關上房門, ‘吱呀’一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突兀。

方才還滿嘴胡話, 哭鬧不止的白绮, 此刻毫無動靜的蜷縮在地面上,只胸口微微的起伏,讓人知道她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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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式燭臺上的蠟燭,搖曳着淡淡的光暈,溫暖的淺橘色琉光映在兩人之間,略顯暧昧。

夏夜本就悶熱,連窗戶外吹進來的微風都是溫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她鼻尖沁出薄汗,有些不自在的埋下了頭。

房間裏只有輕不可聞的腳步聲,宋鼎鼎感覺他好像生氣了,在喉間醞釀好的謊話打了個轉,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對不起。”她低垂着頭,向他道歉。

裴名走到酸枝木黑桌前,背對着燭光,整個人沐浴在黑暗之中,低低的輕笑聲驟然響起。

“你沒做錯什麽。”他手臂撐着下颌,線條流暢的臉側微微擡起:“我生于虞山,家中有父母和兄長。”

“多年前,兄長生了一場重病,需要換髒器才能活下來。父親同外室生下了我,養大我後,挖走了我的髒器。”

“我命懸一線,是白绮的父親救了我。”

寥寥數語,已是将宋鼎鼎的疑惑全部解答。

他沒什麽起伏的嗓音,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卻讓她聽得心髒陣陣抽痛。

挖肝挖腎換器官,這種狗血橋段常見于各類古早言情文,但問題是,那些都是現代言情小說。

在這樣沒有任何醫療科技手段的古代,沒有消毒,沒有麻醉。硬生生用刀子剖開身體,面臨着大出血或感染的風險,扛着難以忍受的疼痛,被活活挖走了身體的髒器。

她無法想象裴名當時是怎麽挨過來的,如果是她被活生生挖走了內髒器官,她可能會在手術過程中,就因為忍耐不了疼痛的折磨,而自我了斷。

但裴名不光堅強的撐了下來,還拖着病弱的身體找到了天門宗,拜師玉微道君。

要是其他人經歷這種事,還能做到這般地步,她絕對會心生贊嘆和敬佩。

可對于裴名,她只覺得無法遏制的心痛。

宋鼎鼎陷入久久的沉默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輕聲緩緩道:“對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除了對不起,還能說些什麽。

既然裴名從未談起他的家人,當初被玉微道君逐出天門宗也沒有回家,而是選擇在九洲流浪,她便應該猜到,他與他的家人不合。

可她卻在背後偷偷打聽他的家事,還被他當場抓包,簡直是往他的傷口上抹辣椒水。

“沒關系。”裴名側過眼眸,不以為意的笑道:“又不是你挖的。”

明明是一句緩和氣氛的話,宋鼎鼎卻覺得越來越無地自容。

腎髒不是她挖得,但裴名挨了六十二下龍骨鞭是因為原主,臉上被烙字也是因為原主。

她不是原主,卻頂着原主的身體。如果裴名知道她就是那個害得他被重傷毀容的宋鼎鼎,他一定會親手殺了她。

宋鼎鼎掩在袖子下的手指微攥,将慈悲從儲物戒中取出,送到了裴名面前:“這把短劍還給你,你身體孱弱,留着防身也是好的。”

裴名微微失神,耳畔驟然浮現出稚嫩的嗓音——這把短劍送給你,你身體孱弱,留着防身也是好的。

兩道不同磁性的聲音,跨越時間重疊在一起,他恍惚一瞬,倏地繃直了唇線。

被囚進地窖的第三年,宋鼎鼎給了他這把短劍,她說的那句話,與此刻她說的話所差無幾。

慈悲劍柄上刻着一個‘木’字,那是宋鼎鼎姓氏的一部分。他不明白,為什麽慈悲是她送的,她卻像是失憶似的,連慈悲送到眼前,都喚不起她一絲一毫的記憶。

那些對他來說猶如煉獄般的過去,她是真的忘記了,還是在跟他演戲?

裴名叩住慈悲的劍柄,遞還到她手中:“待你找回神識,屆時再還給我。”

就在宋鼎鼎遲疑之間,他又緩聲問道:“阿鼎,你還記得你年幼時發生的事嗎?”

突如其來的詢問,令她呼吸一緊:“記不太清,怎麽了?”

“或許,你的神識是被人奪走了。”裴名将她不自然的神情收入眼底,笑容輕淺:“就在你小時候。”

聽聞這話,宋鼎鼎微微松了口氣。

她還以為自己不慎露出了什麽馬腳,裴名在試探她。

原來是她太敏.感,他只是在幫她找神識消失的原因而已。

不過裴名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她,神識不可能憑空消失,她要是想找到神識,倒是可以從原主的過去開始着手。

最起碼,她得搞清楚神識是什麽時候消失的,以及原主在天門宗修煉的這幾年,神識還在不在。

“天色已晚,我會好好照料白绮。”裴名側着頭,看向窗外淡淡的明月:“阿鼎,早些歇息。”

宋鼎鼎看了一眼地上的白绮,想着既然兩個人是舊識,交給他照顧應該沒問題,便應了一聲,離開了白绮的房間。

她匆匆回房間後,第一件事便是打開儲物戒,埋頭翻找起原主的日記本。

當初死遁的時候,小芬将原主的日記本給她打包好,跟其他重要的東西都放在了一起。

她當時覺得這些日記本沒什麽用處,又不好意思當着小芬面直接扔掉,便放進了儲物戒的角落裏生灰。

宋鼎鼎廢了半天勁,才從一堆醫書裏,翻找出布滿灰塵的日記本。

她吹了吹日記本上的灰塵,将厚厚一沓子日記本,按照時間分別排好順序。

最早的日記是原主剛進天門宗的時候,約莫是五年之前,那時候她寫的日記最多,只半年裏就寫了三大本日記。

“天啓年,正月初九。大長老送給我很多珍貴靈草,他說想看看我煉丹的本事。”

“天啓年,正月十三。城內連續幾日纏綿細雨,天氣陰潮,我煉壞了丹藥。但大長老沒有生氣,只是給了我更多靈草,讓我多練練手。”

“天啓年,二月十四。我煉出了珍稀的補元丹,雖然只有三顆,大長老卻很高興。我說我想修仙,大長老痛快答應下來,我受他引薦,拜入玉微道君的門下。”

“天啓年,五月底。三月一次的考核中,我沒有通過,師尊對我很失望。我夜以繼日的瘋狂修煉,希望勤奮能得到回報。”

“天啓年,七月十一。我到了築基期初境,但我還是無法使用體內靈力。我許久未聯系大長老,今日他突然叫我回府,似乎是有什麽急事。”

“天啓年,七月十三。他喝醉了,掐的我喘不過氣,他說三年之內,我再煉不出讓他生子的丹藥,他就拿我當做爐鼎采陰補陽。”

蔥白的指尖停頓在這一頁上,宋鼎鼎看着紙張上暈開的墨痕,微蹙眉頭。

這個喝醉酒,掐原主脖子的‘他’是誰?

日記上的七月十一,很久沒聯系的大長老突然叫原主回府。

緊接着,七月十三,原主便寫下自己被人掐脖威脅,難道這個‘他’指的就是喝醉酒的大長老?

若是如此,那大長老收養原主,根本就不是因為憐憫原主族人被滅,身世凄慘。

他只是貪圖原主出身醫修世家,想利用原主煉丹治好他不孕不育的毛病?

淚痕打濕了紙張,令平整的紙面微微發皺。不難看出,原主寫這一天的日記時,是哭着寫完的。

宋鼎鼎目光微凝,緩緩向下移去。

“天啓年,八月十五。他露出真面目後,變本加厲的打罵我。我借着考核為由,跟師兄妹們下山,途徑一道觀,遇見了修仙修到一半,便跑去人界做道士的大師兄。”

“他是師尊的首席弟子,我從未見過他,但他一眼便認出了我。他說我曾将神識贈予給了別人,還說找不回神識,我便修煉不了。”

宋鼎鼎知道這個大師兄,他是修仙天才,根骨極佳,一出生便是個金丹。

他原本是玉微道君的閉關徒弟。但十幾年前,他留下一封辭別信後,便下山去人界做了道士,從此再沒有回過天門宗。

她托着下巴,指尖一下下輕叩在日記本上,微微眯起的雙眼,睨着‘神識贈予’這幾個字。

神識贈予,贈予給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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