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八十四個鼎

◎無臧道君會安寧嗎◎

裴名手中攥着木鈴铛, 沉默着,蹲在她身旁。

他看到了一只記音鶴,那記音鶴裏記錄下了黎枝被肢解時的慘叫聲。

他攥緊了手掌, 頸間凸起道道青筋。

那日臨走前,他在她居住的整個村子裏, 都布下了結界。

這結界不光針對天族人, 更是防着所有修仙者。

修為越高的人,便越難接近這一層結界, 若是強行摧毀結界, 他便會立即察覺到。

可村子裏的結界完好無損, 也根本沒有修仙者闖進過結界中,黎枝卻變成了如今這幅樣子。

裴名眸中略帶迷惘。

若是天君為之,必定會取走黎枝的心髒, 因為天君不想讓他通過混沌鎖, 見到裴淵。

而她的心頭血是破解混沌鎖的唯一方法。

但此時黎枝的心髒還在, 再加上那結界未破,讓事情變得撲朔迷離。

他不明白, 黎枝心地善良, 事事替人考慮, 從未得罪過別人。

如果不是天君的所作所為, 到底是誰, 毫無靈力,卻又忍心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下如此毒手?

裴名看着她沾滿血跡的小臉, 想起初見時, 她磕磕巴巴緊張地說自己叫黎枝。

想起他想要擦拭身上的血, 她搖搖顫顫端着打來井水的樣子。

想起她自己餓着肚子, 還給他塞雞蛋和包子。

想起她滿手傷痕, 低着頭認認真真地給他做手杖。

想起她舞劍時的模樣,她燒柴時的模樣,她笑起來的模樣……一幕幕從腦海中飛快閃過,他為她擦了擦臉上的血,從儲物戒中取出了慈悲。

裴名一生殺過無數人。

死在他慈悲劍下的,有陌路人,有鬼怪妖魔,有兇猛異獸,還有他的親生母親。

他下手從未猶豫過,但此刻,他手中的慈悲卻是在發顫。

彎刃緩緩劃開了她的心口,血液争先恐後地向外湧出,他從她的胸腔內,捧出了一顆尚且溫熱的心髒。

到底,黎枝還是死在了他的手裏。

裴名擡手輕輕拂過頰邊。

指尖沾染着冰冷的液體,他偏着頭,看着微微濕潤的手掌,眸光有些怔愣。

他呆滞了許久,像是想起了什麽,走進她的房間裏。

原本是想替她換一身幹淨的衣裳,走到針線筐旁,他在桌子上,看到了插在爛花瓶裏的野花。

這些花被黎枝拿到陰涼處風幹,野花明媚耀眼的顏色褪去,定格在盛開時燦爛的模樣。

就如同黎枝一樣,被永遠定格在了七歲。

他低着眸,從花瓶裏,找出了她送給他的那一朵淺蜜色野花,并着她的木鈴铛,一起收進了儲物戒中。

結界在波動,是黎畫回來了。

許是因為拿了黎枝的心髒,裴名沒有勇氣跟黎畫碰面。

他在黎畫走進村子之前,撤下結界,離開了屋子。

臨走前,裴名解開混元鼎上的那道黃符:“若你看到黎枝,代我道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保護好她。

對不起,沒能在她死後,讓她完完整整的下葬。

對不起……沒能讓她撐到黎畫來,沒能讓她跟黎畫一起看到後山上漫山遍野的春花。

他的嗓音低啞,帶着說不出的沉郁。

宋鼎鼎終于被放了出來。

她能聽到鼎外的一切聲音,只是動彈不得,整整三十多天。

此刻終于被放出來,她卻沒有一絲喜色。

她終究是沒能改變黎枝的命運,甚至到最後,她連是誰害了黎枝都不知道。

而現在,更讓她心情複雜的,是了結黎枝的無臧道君。

在這種情況下,黎枝是必死無疑。

只是她意志力太強,想要見到黎畫的心願太過強烈,才一直痛苦地強撐着。

宋鼎鼎有些分不清楚,他幫她解脫,是因為不忍心看她承受折磨,還是想在黎畫來到這裏之前,取走他所需要的心髒。

她走到院子裏,隐約看見豬圈裏的黎枝,神色迷茫。

腳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黎枝靠近,她似乎忘記了自己不能靠近黎枝的事情,只想再看一眼黎枝,跟黎枝道一聲歉。

宋鼎鼎每靠近黎枝一步,身體就變得越發清晰一點。直到她蹲在了黎枝身前,擡手想要擦拭幹淨黎枝臉上的血跡時,她的軀殼已經徹底變成了實體。

本以為會穿透黎枝的手指,竟是實實在在碰觸到了漸漸失去溫度的臉頰。

她身體很冷,可臉上的鮮血又那麽滾燙。

宋鼎鼎愣了一下,視線落在自己的手掌心上。

她怎麽從幾乎透明的魂魄狀,突然變成了實體?

她站起身來,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神色越發迷惘。

遠處隐約傳來的腳步聲,令宋鼎鼎回過神來——是黎畫回來了,所以無臧道君才會急着離開。

她看着腳下失去呼吸的黎枝,抿了抿嘴,想要離開,卻有些挪不動腳。

她知道她應該離開,但她不甘心就這麽走掉。

最起碼,她應該知道殘害黎枝的兇手是誰。

原文中黎畫親手報了仇,可宋鼎鼎覺得,事情遠沒有這麽簡單。

她垂眸看向地面。

昨日剛剛下過暴雨,地面上滿是泥濘,這豬圈早已經被荒廢,被黎枝鋤平了地面,四處加上籬笆,改成了種花的地方。

但是花還沒種出來,黎枝便先一步去了。

她看着地上沾滿鮮血的泥土,在泥地裏,找到了兩處不同的腳印。

一個是無臧道君的,因為他沒有進到豬圈深處,腳印便是從籬笆外到黎枝身旁。

而一個腳印則顯得更為小巧,宋鼎鼎走過去,将自己的腳踩上去,稍微比劃了一下。

她發現這個腳印又瘦又短,像是布鞋踩在上面,看腳印的尺寸,似乎是女子的腳。

宋鼎鼎記得,無臧道君在村子周圍布下了結界,但黎枝卻在院子裏被人殘害成這樣……難道說,這是村子裏的人幹的?

她下意識看向狗窩裏的大黃狗,然而大黃狗已經不知去向,只餘下半截鐵鏈子留在狗窩裏。

黎枝說過,村子裏的人,因為之前有過瘟疫的原因,大部分都搬離了此處。

村子裏僅剩下幾戶人家,除了隔壁劉嬸,剩下幾戶都是老弱病殘。

她跟着黎枝從城裏回來的時候,曾見過黎枝跟他們打招呼,除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其他人都是男性。

她并不覺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能制服會劍術的黎枝,并将她肢解。

而且黎畫臨走前,特意給黎枝拿了一只玉簡,要她有什麽事立即聯系他。

黎枝的玉簡去了哪裏?

宋鼎鼎緩緩走到黎枝的殘肢旁,從滿是鮮血的她掌心中,看到了她曾用來雕刻鈴铛的雙刃短劍。

腳步聲漸漸逼近,她來不及多想,拾起那把短劍,踩着籬笆翻身越過了矮牆。

隔壁便是劉嬸家,每到這個時辰,劉嬸都應該在柴房裏做飯,但今日,劉嬸卻不在家。

宋鼎鼎走近堂屋,她隐約聽見屋子裏有聲音傳來,便放輕了腳步。

李檀趴在床下,對着玉簡那頭,忍不住問道:“娘,這些金子都是何處來的?”

他的嗓音隐約有些興奮,但玉簡那邊卻傳來一聲呵斥:“檀兒,你萬萬不可将此事告訴別人!你先将金子藏好,待我半個時辰後,便會回去。”

李檀剛要回話,卻感覺到頸間一寒,他緩緩轉過頭去,視線對上了宋鼎鼎的臉龐。

她将黎枝的雙刃短劍往前一抵,那彎月狀的刀刃比剁肉的菜刀還要鋒利,輕輕一下便已是割破了皮膚,嘩啦啦向下流淌着鮮血。

李檀疼得五官扭曲,嘶嘶地吸着涼氣:“你,你是誰?”

宋鼎鼎沒有理他,她從他手裏搶過玉簡,嗓音中透着徹骨的寒意:“是你殺害了黎枝?”

玉簡那邊疏忽一默,而後傳來慌亂的聲音:“檀兒,莫要動我的檀兒。”

那聲音是劉嬸,但劉嬸窮得叮當響,手裏不應該有玉簡,家裏更不應該有那麽多金子。

而且天都黑了,劉嬸這個将兒子當作一切的女人,怎麽會忍心讓李檀餓着肚子,自己卻在外面不回來?

宋鼎鼎一聽,便知道黎枝的事情,跟劉嬸脫不了幹系。

她直接從半掩着的窗戶躍了進來,此時聽見劉嬸如此慌亂,她更是确信了心中的猜想。

“是不是你殺害了黎枝?”宋鼎鼎扯下床頭上的帷帳,順手塞在他嘴裏,以防止他亂叫。

劍刃往血管上壓了壓,頓時頸間血流如注,她冷聲道:“我數到三,若是你不回答,我便剁他一根手指。”

聽見李檀壓抑的慘叫聲,劉嬸一下就慌了:“別,別動他。”

“一,二……”

“我說,我說……”玉簡那邊隐約傳來呼嘯聲,劉嬸似乎在疾跑着往她這裏趕:“這不怪我,她小小年紀,卻在家中藏着男人,本就是該浸豬籠才對。”

宋鼎鼎愣了一下。

藏着男人?莫不是指無臧道君?

那日李檀被狗咬傷,無臧道君讓黎枝去廚房後,劉嬸就帶着李檀來了院子外叫喊。

他給他們開了門,但後來抹去了劉嬸和李檀的那部分記憶。

既然被抹除了記憶,那劉嬸又是怎麽知道無臧道君的存在?

難道,有人恢複了劉嬸的記憶?

宋鼎鼎看着玉簡,一字一頓問道:“是誰在背後指使你?”

就如同無臧道君所想,若是天君的人所為,那他應該讓劉嬸取走黎枝的心髒,以防止無臧道君用黎枝的心頭血解開混沌鎖。

但劉嬸并沒有這樣做,反而是用折磨人的手段,殘害了黎枝,像是在故意做給無臧道君看。

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手在暗中推動着現在發生的一切。

背後那人,目的不是阻止無臧道君修複混沌鎖,也并不在意他能不能見到裴淵。

那人的目的,似乎僅僅只是想讓無臧道君感到痛苦。

因為他不願意對黎枝動手,所以将此事拖延了一個多月,想要另外尋找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的至陰之人。

而現在,黎枝被肢解,半死不活的出現在他面前。

他救不了黎枝,唯一能做的就是殺了她,幫她解脫。

一旦如此,黎枝死後,無臧道君必定會取走她的心髒,用心頭血當作引子解開混沌鎖。

可就算修複了混沌鎖,每當記起黎枝的死,無臧道君會安寧嗎?

而且宋鼎鼎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劉嬸害了黎枝,又或者是那背後之人,操控着劉嬸的身體做了這一切。

黎枝雖然身上沒有修為,卻擅長舞劍,那日黎畫在她面前演示過一遍的招式,她只看一次就能記下來,學的有模有樣。

即便她年齡小,要真是打起來,劉嬸也不一定打得過黎枝。

見那邊沒有了聲響,宋鼎鼎眸色微愠,擡手向上一揮,便割掉了李檀的耳朵。

這是她第一次出手傷人。

她根本控制不住湧上頭頂的怒火,現在黎枝已經死了,不管她做什麽,都換不回黎枝的性命了。

血淋淋的耳朵應聲而落,即使嘴裏頭堵着東西,李檀還是發出了難以言喻的哀嚎聲,面目扭曲的屈身倒地。

與此同時,玉簡那頭傳來一聲刺耳的慘叫,而後便是女子脆生生的笑聲,猶如響鈴般悅耳:“兇手,我已經幫你殺了,想知道我是誰,便找找看呀。”

說罷,女子便切斷了玉簡。

宋鼎鼎看着手中的玉簡,微微怔愣。

那女子的聲音有些熟悉,似乎以前在哪裏聽見過,但她一時之間,就是想不起來。

就在她沉思之際,院子外響起一聲踹門的聲音,那是黎畫看見黎枝屍體後的第一反應。

他是來這裏找劉嬸的。

黎畫臨走之前,特意跟劉嬸交代過,讓她幫忙照看黎枝。

他還将黎枝手裏有玉簡的事情也告訴了劉嬸,然而劉嬸卻為了金子,被人買通殺害了黎枝。

如今劉嬸已經被玉簡那邊的女子殺死了,而宋鼎鼎現在手中攥着黎枝的短劍,李檀又倒在地上,滿臉都是鮮血。

怎麽看,她都會成為殺死黎枝的替罪羊。

李檀聽見動靜,也顧不上疼痛了,他拿出塞在嘴裏的帷帳,拼命嘶吼着:“黎畫,快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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