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天生沒有心

這日一早,阮芽穿戴好她的紅狐貍尾巴,吃過早飯,領着柳催雪出門。

昨日在靈芝精處報名,他們被分配到果園摘果子,今天第一天上工。

從給九華山打工,到給柳催雪打工,到現在帶着柳催雪到繡神山打工,阮芽保持勞動人民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走到哪裏幹到哪裏,靠勤勞的雙手致富。

在果園門口,出示從靈芝精處領來的木牌,接過管事發放的低品芥子袋,就可以排隊進去幹活。為防人偷拿,管事還要暫時封閉他們的識海空間,卸掉自帶的芥子袋。

管事發的芥子袋巴掌大小,上印有一只小小的九尾紅狐,內設禁制,每袋只能裝一百顆果實,少了關不上,多了裝不下,想用石頭代替也是絕無可能。

妖怪們的算術大多很差,許多低智的小妖,甚至連一百都數不到,這種芥子袋便專為此設計。出果園的時候只要把袋子還回去就好,一袋可領五十顆下品靈石。

柳催雪遙望滿樹金梨,不停咽口水,管事提醒,“偷吃會死!”還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阮芽手背擦擦嘴角,“不偷吃不偷吃。”

繡神山的瓜果自不是凡間能比的,香梨表皮金黃,長得又大又圓,成熟果香濃郁如醇厚的美酒,未飲先醉。

阮芽進園,一邊摘果一邊在心裏盤算,如果能弄到種子,再有個像苗苗那樣的識海空間,她哪裏還需要給人幹苦工,賣勞力呢?

有了識海,她就可以在裏面種田栽樹,等作物成熟後拿去賣掉就好,這可是無本買賣啊!

聽說這金梨在外面賣五到十顆中品,她摘一個得一顆下品,一百顆下品才能換一顆中品,摘五百個都不一定能買個金梨呢。

若有了識海,梨樹三年挂果,假設一棵産梨五十,十棵就是五百,一個賣五顆中品,五百就是……

“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五二十五,四五五十……”

阮芽癡呆望天,正默背九九乘法表時,忽聞一聲慘嚎。

她循聲望去,見是一普通人族少年,正捂着肚子滿地打滾,手裏還抓着啃了一口的金梨。

很快樹叢裏冒出來兩名妖兵,适才門口那管事負手踱步而來,“帶他出去解毒,從此再不錄用。”

人族少年被妖兵扛了出去,手一松,金梨咕嚕嚕滾到阮芽腳邊。

柳催雪默默放下嘴邊的梨,裝進芥子袋,轉身若無其事摘果。

中年男子模樣的管事朝他們望來,笑眯眯糾正:“三五十五,四五二十。”

阮芽:“……哦。”

管事幽幽飄走,阮芽蹲下身,找了塊石頭把梨砸開,摳出裏面的黑色種子,揣進袖子裏。

她盤算着在繡神山這段時間得多去幾個果園,多收集一些品種。就算沒有識海,有那麽多的金子,也能買地種樹,雇農夫打理,實現階級躍層,農民變地主。

柳催雪非常适合幹這種沒腦子的體力活,一上午裝了三十多個芥子袋,而阮芽滿地找掉下樹的爛果挖種子,倒是沒摘多少。

出了果園,一算賬,柳催雪那個得意,“丫丫,我能掙錢了,以後我養你。”

“哼,這麽點錢,還不夠你吃一頓,你養得起誰啊。”

柳催雪忿忿握拳,阮芽昂首,頭頂金梨樹上跳下個人,不是銜玉還能是誰。

他縱身躍下,一身黑袍獵獵,長發翩飛,身體輕盈落地時無聲,指尖懶懶撣去肩頭樹葉,耳垂上小魚閃着銀光,口氣十分不屑,“你先把欠丫丫的錢還了再說吧。”

阮芽深深凝望他,“銜玉。”

他勾住她肩膀,将她半攏在懷中,“走丫丫,跟我去個地方。”

阮芽仰頭望着他,視線落在那尾搖晃的小魚上。

她最喜歡他吊兒郎當,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樣子,尤其是他撣肩時眉眼低垂的模樣,那股子滿不在乎勁兒,好像全天下只有他最牛。

有時明明沒有樹葉,他也要習慣性撣一撣,落坐挽裾時也要撣一撣膝頭。

她偶爾會學他的樣子,四處撣一撣,學得不好,不如他帥氣,卻樂此不疲。

阮芽顯然又被帥到了,滿眼都是小星星,“銜玉,你剛才真好看。”

又來了又來了。

銜玉頓時變得緊張,松開她,刻意舒展了肩膀,脊背繃得直直,下颌微揚,表情僵硬到扭曲。

阮芽最喜歡他身上那股子散漫勁兒,他這一番動作,失了本味,她歪頭看一陣,松開他,往後招手,“小雪,快點。”

“來了來了。”柳催雪攏了桌上的靈石兜在袍子裏,快步跑來,“丫丫,都給你,我的錢都給你。”

阮芽也不客氣,抓起塞進芥子袋裏,“行,晚上我們去城裏吃東西。”

銜玉登時垮臉,兩手抱臂,抿唇冷冷瞅她。

阮芽已經不再關注他,認認真真跟柳催雪讨論晚上吃什麽。

真善變!

剛才還說他好看,都沒有認真看,又去做別的事了!

深呼吸,吐氣,銜玉氣得狠踹路邊一棵旱柳樹,繡神山遍地是妖,那皲皺的樹皮裂開,顯出一張大嘴,張口就罵,“有病啊!閑得你!”

罵完睜開眼睛,正對上一張陰沉的臉,好家夥,怎麽是這麽個倒黴玩意,樹妖趕緊閉上眼裝死。

阮芽在果園裏帶着柳催雪辛勤勞動時,銜玉也沒閑着。

蕭逢離開的這段時間,山裏積壓了許多事,犯錯的人啊妖啊的,統統關在地牢裏,等候審問發落。

銜玉身為山主之子,能在肆方城裏白吃白拿,當然也有義務處理這些雜事。

上午他過堂砍了幾只吃人的惡妖,有妖兵來報,說出山四處行醫的板藍根精回來了。

板藍根精大名叫紅丹丹,是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早些年跟靈芝精競争長老位,因為票數不夠落選,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從此繡神山少了一株包治百病的板藍根。

若非如此,也不會讓那個會治脫毛症的老道士趁虛而入。

銜玉把文彥老道和灰蠱雕的屍體挂在城門口,板藍根聽說後就趕忙回來了。

砍死的惡妖被妖兵拉出去埋了,銜玉扔了刀正準備走,大老遠就聽見紅丹丹的大嗓門。

“我才出去多久啊,就出了這麽大的事,讓你們不選我!哼!現在知道我的重要了吧,繡神山離了我根本就不行嘛!喂,你別走!聽我說完!站住……”

說起來,銜玉年紀是比她大的,但妖因種族差別,并不以年歲論大小。如銜玉這般,由魚化蛟的妖,更是沒辦法計算真實年齡。

所以這個老太婆雖然還沒他一半大,因為長得老,又是繡神山的本地妖,論資排輩,要叫一聲紅阿婆。

紅阿婆沖進來,劈頭蓋臉給銜玉一頓數落。

這才是真真關他屁事,老道士是蕭逢讓帶回來的,若非他意外進了尋仙樓,順藤摸瓜查到此事,還不知道有多少妖族幼崽受到殘害。

老太婆不罵蕭逢,反倒數落起他來了。

銜玉可不是什麽尊老愛幼的好孩子,他昂首叉腰,已經擺好架勢準備同她好好掰扯掰扯,一轉念想到了什麽,他抿緊唇,忙含胸彎腰作乖巧狀,任她罵個唾沫橫飛。

紅阿婆穿一身綠褂子,好奇“咦”一聲,“你去九華山呆了幾個月,性子倒是沉穩了許多嘛,聽說妻兒都有了?這次帶回來沒?”

銜玉就是要說這個,他難得露出個笑模樣,“多謝阿婆關心,銜玉很好,妻兒也帶來了。阿婆不在的這段時間,大家都十分想念你,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吧,你看你才出去兩三年,山裏就出了這麽大的事,各族的小崽子沒有一個能幸免,現在中了毒半死不活躺在那,實在是可憐。”

銜玉頭一次說這麽多好話,往常他想要什麽,不都是直接用搶的?敢不從,便用武力治服,誰跟拿他怎麽樣?

後來阮芽教他,說‘見人先露三分笑’,不管說什麽,都會留下一個好印象,若是求人辦事,再多幾句甜言蜜語,比動粗更省力,也更容易達到目的。

銜玉記下來,這時按照她的教導,對紅阿婆說了這樣一番好話。

老太婆果然受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兩手捏着衣擺往下抻了抻,“欸,不廢話了,去看看小崽子們,趕緊解毒吧。”

銜玉笑眯眯在前面領路,心道丫丫教的這招果然好用,這老太婆也識趣。

然而他轉念一想,丫丫平日裏不就是這麽對付他的嗎?

惹他生氣了,她便來親親抱抱,甜甜蜜蜜說盡好話,達到目的後快速抽身離去,毫不留戀。

偏偏他就吃這一套,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于是紅阿婆走半道上,又看見他垮了張人畜勿進的臭臉,周身寒氣四溢。

紅阿婆只當他憂心小崽子們中毒一事,答應哪裏也不去了,以後就好好待在繡神山。

于是給阮芽看病的事,銜玉略一提及,紅阿婆就答應了。

銜玉處理完正事,候在果園外,就是來接阮芽去看病的。那日她突然昏睡,心跳微弱,不弄清緣由,他心中實在難安。

紅阿婆住在深山裏頭,外圍的藥田沒人打理,已經荒廢,但她的屋子有法陣維護,卻是整潔幹淨的,半天時間已經足夠她把藥田收拾好。

銜玉第一次因為想對一個人好,要去讨好另一個人,他給紅阿婆帶了幾個金梨,很不講究地掏出來放在石桌上。

柳催雪想去拿,被他一巴掌拍開。

來的時候銜玉已經道明了原委,這時阮芽咧開嘴角露出六顆小銀牙。

“阿婆好。”

紅阿婆笑眯眯拉着她在石桌邊坐下,“來來來,讓阿婆看看,哎呀哎呀,真是個乖囡,長得真漂亮。”

她又伸手去拉柳催雪,“這個就是小雪吧?我早就聽說你了,想吃這個是不是?拿去拿去,去旁邊那水潭裏洗洗再吃……”

柳催雪飛快道了謝,拿了三個梨去洗,回來分給阮芽和紅阿婆。

他記恨銜玉打了他的手,故意不給他洗,還在他面前咬得咔吧響。

銜玉懶得搭理這傻子,縱身跳到樹上,他心裏有事,沒心思跟他吵架。

紅阿婆慢條斯理在石桌上鋪了一塊綠絨布,方才自藥箱中取出脈枕,“別看阿婆只是一株板藍根,雖比不得靈芝人參雪蓮那樣的高貴品種,可板藍根這樣随處可見的藥材,才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外風寒,內發熱,頭痛咽痛,都離不開板藍根,知道嗎?”

阮芽從小到大都沒生過病,但因幼時玩伴二狗子常年卧病在床,閑來無事也常上山幫夥伴采藥。

她乖乖把右手擱在脈枕上,“知道,窮人家吃不起人參雪蓮,板藍根遍山都是,有求必有應。”

紅阿婆憐愛摸了摸她的頭,“乖囡乖囡,小嘴真甜。”

架勢擺開,紅阿婆起身淨了手,搭脈看診,指尖生出幾根白色根須将阮芽手腕包裹,閉上了眼睛。

柳飄飄好奇蹲在一邊看,不敢出聲打擾,銜玉輕飄飄落地,站到阮芽身後。

紅阿婆五百年修為,醫術了得,早年在外游歷時也見過不少疑難雜症,但阮芽這樣的症狀,她卻是頭一次見。

銜玉說她心跳異常,沒有痛覺,起初紅阿婆不以為意,先天心衰和無痛症嘛,雖然都是挺罕見的病症,卻并不致死。

心衰忌過度勞累、憂思,無痛症只要定期看診,注意別受傷就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但仔細脈診後紅阿婆發現,她并非是心衰,而更像是無心。普通人的心跳哪能一成不變,永遠保持規律,就像制作好的更漏,一分一毫都不偏差。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無心之人,豈能有活?

紅阿婆緊閉雙目,伸手虛虛點在她心口的位置,熒光凝聚成雪白的根須,阮芽好奇看着那些細嫩的根系穿透了衣料,涼涼貼在她皮膚上。

她驚惶地回頭,銜玉握住她雙肩,将她身體輕輕往後倒,“別怕,靠着我。”

柳催雪跪在她腳邊,捧住她雙手,“丫丫別怕。”

她終于敢放松身體,倚靠着銜玉,任由根系遍布全身。

紅阿婆平靜的眉眼漸漸變得嚴肅,眉峰微皺,銜玉并非完全信任她,時刻都在注意她表情變化。

老太婆若敢耍花招,一尾拍死她。

許久,不出銜玉所料的,紅阿婆睜開眼,“看不到,什麽都看不到。”

當然了,她的護身結界,只認可他一個人,你能看出來才是見鬼了。銜玉在心裏哼哼,因她身上只對他的這份特殊感到得意。

紅阿婆長長嘆氣,“真是怪哉,怪哉。”

不過也并非全無收獲,紅阿婆略一思索,“沒有心,卻有心跳,還能像你這麽活蹦亂跳……我只知道有一種東西可以替代。”

“古籍記載,海外仙鵲島上有仙心石,乃太古時白鵲仙死後的身軀所化。取仙心石,每日一滴心頭血喂養,九九八十一日後,仙心石吸飽了血,顏色由白轉紅,鑲入心房,便能暫為替代人心。

“當然,這也只是傳聞,仙心石究竟有沒有這麽神奇,阿婆從未見過,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月華之心有起死回生之效,但月華嘛……”

紅阿婆沉吟,眉間凝聚起濃濃的憂愁,“世上再無月華。”她抓起阮芽的手,還欲再探,“也許真是仙心石?可那只是石頭,就算裝了仙心石,也不可能……”

她擡手撫摸阮芽的臉,“你是活生生的人吶,生得那麽漂亮,又乖巧懂事。人失了心,便如行屍走肉一般,怎麽可能呢?”

阮芽神色淡淡,擡頭看看銜玉,又看看腳邊的柳催雪,覺得這事也用不着對他們隐瞞。

“阿婆沒得說錯。”她戳了戳自己的心窩窩,“這裏裝的就是仙心石,我天生沒有心,仙心石是我阿娘給我裝的。”

銜玉大為震驚,“仙心石?你怎麽從來沒告訴過我?”

她傻笑,有點心虛,低頭對手指,“那,你以前也沒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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