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天上月,地上雪

她有一把劍,劍名寸心。

是小破觀裏出的第一把劍。

那時候大家都很窮,師父也很窮。

有什麽好吃的,先給師父,師父不吃,給唯一的女弟子,也就是曾經的阮窈,現在的阮小花。

再經她手分給大家,這才不再讓來讓去的。

大家都是師父撿來的,阮小花也是。

大人的靈魂住在嬰兒的身體裏,她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正被人抱着走。

她躺在襁褓裏東看西看,正狐疑,突然就被按在了水裏。

這戶人家太窮了,上頭已經有了三個女兒, 第四個還是女兒,打算溺死。

老道士正在河邊洗臉,擡頭看一眼,起身杵着拐踩着沒膝的河水淌過來,伸出手,“把她給我吧。”

那人沒猶豫,把孩子從水裏提出來,塞進他懷裏,轉身跑了。

老道士把孩子交給自己的大弟子,柳陌抱過去,走到岸上幹爽的地方,把外衣脫下來給她裹上,他的師弟撿起濕透的襁褓,使勁擰幹了水。

大概是看出她與衆不同的異世靈魂,盡管她天賦十分一般,師父還是帶着她走了。

她是大師兄帶大的,大師兄話很少,眼神很冷,天賦最高,他十三歲的時候,已經能禦劍飛行。

沒有劍,用什麽代替都可以,樹枝、半塊破門板、瓦片等等,只要能站人,他就能飛。

二師兄稍遜,也會畫符,用術法點火。

Advertisement

阮小花當然是羨慕的,但她也有自己的優點——長得漂亮,嘴甜會說話,招人喜歡。

五歲,她在山裏摘野栀子,六朵捆一束,裝在竹籃裏拿到街上去賣。

她衣服上打滿補丁,卻漿洗得很幹淨,腦袋後面紮兩個小花苞,柳陌會笨拙地用布條給她系兩個蝴蝶結。

她賣花的時候不會滿大街亂跑,她會盯梢,會看人,專找面善的富家千金。一大早就蹲在巷子裏等着,等小姐們的轎子一出來,她就沖出去。

一籃子花,天不亮就爬起來去山上摘的,還帶着露水,小姐丫鬟們沒有不喜歡的,笑罵她小賊丫頭。

她心裏哼哼——你們被騙了!我可是活了兩輩子的人,才不是小丫頭。

采花的時候,她在山裏撿到一只紅色的小狐貍,九條尾巴,受了很嚴重的傷,她把它放在籃子底,上面蓋着花,賣完了花把狐貍提回去,給大師兄看。

柳陌給狐貍包紮好,師父說這是妖,于是他們有了小師弟。

小師弟有近千年修為,化形卻只是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們手拉手一起上山摘花,賣花。

狐貍跟她關系最好。

十五歲,阮小花每天上街撿破爛、賣花,做小生意攢夠了蓋道觀的錢,師父尋了個好地方,那裏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月華樹,春天開粉白的花,秋天葉紅似火,樹下是個小池塘,池塘裏有很多銀色的小魚。

她蹲在樹下,看見師父從池塘撈出來一條黑色兩腳蛇,說什麽“龍困淺池”。

師父把黑色兩腳蛇拿到河裏去放生了,她頗有些遺憾,那蛇老粗一條,夠吃好幾頓呢。

十七歲,師兄師弟們終于出息了,攢錢為了她鑄了一把劍。

不算什麽好東西,卻也是當時能得拿得出來最好的禮物了。

微物相贈,聊表寸心,故而劍名寸心。

後來他們都本事了,尋來更好的鑄劍材料,誓要為她鑄一把天下最好的劍,她也沒要,一直用着那把寸心。

寸心兩指寬,長二十三寸三分,劍身銀白,這麽多年過去,劍脊上添了許多傷痕,還有一些擦不掉的火燎痕跡,只因她常用這把劍串魚烤雞。

“我的劍在你那裏吧。”坐在小石橋的石欄上,阮小花将一縷碎發勾至耳後,沖蓬英伸出手。

他謹慎退後一步,“不會吧,這種時候你還要自盡啊。”

阮小花:“……我不自盡。”

蓬英将信将疑,“當真?”

“當真。”

阮小花再三保證下,蓬英才把劍還給她。

她接過,平置于膝上,雙腿微微分開,一掌砍下,寸心從中而斷,她連同劍鞘揚手給扔進了河裏,“噗通”一聲沉底,在碧綠的河水裏瞬息不見了蹤影。

“欸?!”蓬英大驚,徒勞伸出手,“你這是做什麽呀。”

師父沒了,月華沒了,孩子也沒了。

折了寸心,也是徹底告別過去的意思。

她垂眸望着已恢複平靜的河面,淡聲道:“師門之誼已盡。”

之後他們出了鎮子,決定往東去,去尋那傳說中的仙鵲島,阮小花下意識伸出右手,掌心空空,她一拍腦門,“遭了,我如何禦劍!”

早知道晚些再折,真是失策。

蓬英臉上笑意藏不住,“那只能委屈你,與我共乘了。”

筆直地站在劍上,身後蓬英把住她的肩,她忍不住回頭,看見遠去的黑白兩色小鎮,碧色的河流,灰色的山巒。

恍惚中,這一幕似乎在哪裏見過,可她确實沒有見過。

熟悉的也許不是眼前這幅風景,而是一種心境。

這股莫名升起的情緒,讓阮小花有了活着的感覺,她看到了希望。

這條路,去尋月華樹的時候,她已經走過,也許仙鵲島就是她尋過的其中一座,是哪一座呢?仙心石又是什麽樣子的?複活的孩子還會和從前長得一樣嗎?

這些未知都讓她期待。

她的心好像也随身體騰空,重變得輕盈。

此時,蓬英在身後幽幽道,“你身上好香。”

阮小花:“?”

白雲從裙角和指縫流過,像水一樣冰涼,迅速。

傍晚時他們停下來休息,坐在燃起的火堆邊,阮小花擡起頭,“蓬英。”

他一直在看她,在她擡目時對上視線,又慌忙地移開。

他聽見她問:“你很喜歡我嗎。”

早春夜寒,她的眸光若一潭死水,再亮的光也無法穿透幽深的潭底。

很早很早以前,蓬英曾随父親拜訪過深山中一位隐世的道長。

那道觀又小又破,父親在主殿中與真人論道,他在觀中胡走亂逛,來到一棵大樹下,坐在池塘邊托腮發呆。

忽然什麽東西掉下來砸了他的腦袋,他捂住痛處仰頭望去,看到一對雪白的腳丫挂在樹梢上,白色裙角在她細伶伶的足踝處随風輕擺着。

他起身,眨眨眼,盯着那對腳,看得呆住。

他從未見過女子的腳,那是怎樣的一雙腳呢,他年紀不大,也不愛讀書,想不到可以形容的東西,總之就是很好看,很特別。

砸在他腦袋上的是一顆青桃,他撿起桃,猶豫片刻,也脫了鞋襪上樹。

那樹很粗很高,樹冠極大,葉濃翠,他抓着青桃爬到樹上去,看見在兩根樹杈的中間有一張吊床,一白衣少女就躺在那吊床上,閉着眼睛,正熟睡。

吊床旁邊還挂了個竹籃,裏面裝了很多吃的,洗淨的青桃就有七八個,也許是盛得太滿,所以才會被風刮掉。

吊床上的少女未束發,那如絲緞一般的長發在身前散開,她穿一身素雅的白裙,顏色微微發黃,材質是普通的棉麻,卻比他見過最貴重的羽衣還要好看。

她在凡間,卻又似不在,如天上一縷月光,地上一捧白雪。

少年時的蓬英忍不住靠近她,他想,她如果醒來,看見他,他該說什麽呢。

哦,他是來還桃子的,她的桃掉了。

他趴在樹幹上,小心前行,距離越來越近,伸手可觸時,樹下有人冷聲道:“下來。”

伴随那道聲音的是一束白光,蓬英被擊下樹,摔了個臉着地。

樹下站一名着灰色道袍的青年,他的眼神像刀一樣利,像冰一樣冷,那瞬間迸發的殺意令人膽寒。

青年一言不發,提着他的後衣領,連同他的鞋襪一起扔出了道觀。

蓬英爬起來,仰頭看他,用袖子揩臉上的泥,那青年“砰”一聲關了門,帶起的勁風又一次把他掀翻。

蓬英穿好鞋襪,桃子撿回來,只好坐在門口等,期間想的,全是那白衣少女的臉。

她好漂亮,好特別。

之後蓬英時常在想,他當時為什麽沒有沖上去,跟那青年打一架。幸好之後她也沒有跟那個壞青年在一起,她喜歡的是一棵樹。

世事無常,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緣分竟是在這裏。

原以為再沒有機會見面了,卻不想歷盡千帆後,竟還能以這樣的方式相遇。

她伸手可觸。

也沒有讨厭的灰衣青年把他扔得遠遠的。

那時他沒有見過她的眼睛,如今見到的這雙眼,裏面已經沒有光了。

他想讓她的眼睛重新亮起來。

也許很難,還是想試試。

“我喜歡,喜歡你。”

“我想要你的魔皇血脈,你也喜歡嗎。”她冷靜道。

蓬英訝異,“魔皇血脈?”

普通人若因修習邪功入魔,會短暫獲得強大的力量,超越自身原本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但也只是最低等的魔,若無魔息加身,當身體漸漸承受不住負荷,便會爆體而亡。

魔息當中,又以魔皇血脈為最強,但這魔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魔息淬體,将要焚其經脈,斷其骨骼,打碎神魂重塑,如此方能永堕成魔。

在魔域,每年都有魔息大典,任何人都可以接受魔皇的魔息淬體,不成功便成仁,許多走投無路的人族修士都會選擇通過這種方式堕魔。

力量交換通常以性命為代價,若僥幸不死,便能一飛沖天,獲得無上力量,成為人上之人。

盡管如此,每年魔息大典,順利淬體者,仍是百不存一。

阮小花說:“我不想參加魔息大典,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的下落,所以我想讓你偷偷給我你的魔息,可以嗎?”

這幾乎不能稱之為要求,但既已問出口,蓬英知道,言下之意是,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她成功淬體而不死。

“我的天賦不算好,如果你見過柳陌,應當知道,他是我們這四兄妹中天賦最高的,我如今的修為,看起來跟你差不多,其實都是師兄們幫的忙。仙門法道上已經是極限,此生都無法再突破,我并非妖族也無法修煉出內丹,唯有魔道了。

“我剛出生的時候就要被溺死在水裏,是師父路過,救了我,給了我一口飯吃。我賺錢給師父蓋了道觀,算償還了師父的恩情。師兄們,不虧不欠,已下定決心不再往來,我如今孑然一身,無處可去,亦沒有親人存世。如果孩子能活過來,我應當足夠強大,才能庇護她,我不想再借助別人的力量,但我沒有辦法,我只能求你,幫我。

“我不會讓你白白付出,我若堕魔,畢生都将效忠魔域,我願意獻出一切……包括我的性命。”

她起身,來到他的面前,跪地,雙目噙淚,“我沒有辦法了,我知你心善,我求你……”

天上的月光落在泥潭,清光被黑暗吞噬;瓦檐上白雪落地,與污濁的泥水混為一體。

蓬英心痛如絞,撩袍與她同跪,兩手握住她肩膀。他後悔,自責,之前的那麽多次,哪怕有一次,他沒有選擇沉默,她何至于此。

他不願讓她堕魔,他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輕易許諾,“你可能會死。”

為什麽非要堕魔呢,只要你一句話,我什麽事都可以為你做。月亮本該高挂天穹,可望不可即。

“死就死了。如果我連這一關都過不去,就算救活了她又能怎麽樣呢,我還是護不住她,再經歷一次離別嗎。那便死吧。”

我本來,就該溺死在那條不知名的小河裏,我這一生過得如此失敗。死便死罷。

“我不想讓你堕魔……”他眼眶發熱,竟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我喜歡你,我在那小破觀裏見過你,你在樹上睡覺,我……喜歡你好多年,我離開魔域,也是想找你,卻沒想過到真的遇見你,我……”

他克制自己,不去擁抱她,怕惹她厭煩,“不要堕魔,我不想讓你死,你別死,我可以幫你,怎麽樣都可以……好嗎。”

我只恨自己勇氣不夠,來得太晚。

我從來沒有想過,長睫下緊閉的那雙眼,是如此多愁。

她靜靜地看着他,風揚起鬓發,淚水模糊視線。

許久,她才輕聲說:“謝謝你,蓬英,但這一定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求人。”

因為心中仍存着一絲善念,她練不了挖人心肝、食人魂魄的邪功,唯有此計。

沒有人生來強大,如果可以,她也願意做那高樹上閉目沉睡的白衣少女,永遠無憂無慮,做那朵開在人心中的山栀子。

天偏要将她打落進泥潭,抽她筋骨,折斷她脊梁。

別無他法。

同類推薦

九轉道經

九轉道經

少年殺手,偶得九大道祖留下九轉道經一部,接受驅魔斬妖,修複天地大任,上天入地,無往不利,觀此道經,修我天地極道,願早日成就道祖。
心存天地,與世皆敵,少年古臻生于小品位九流域之中,不介意仇家滿天下,願踏腳之石,鋪滿成長道路。身世古怪,上古道祖後裔,更為九天大陸天尾家族外戚。
事關定數,變數之争,方知天下本為棋局,人人皆在局中。無限劇情,無限争鬥。
小說關鍵詞:九轉道經無彈窗,九轉道經,九轉道經最新章節閱讀

玄幻 天茗
1047.1萬字
九陽絕神

九陽絕神

最強殺手,逆天重修。
為報前世滅族之仇,修至尊神訣,握無上神兵,掌混沌之氣,噬天地,斬蒼穹,誅神滅魔,踏破乾坤!
以殺戮之名,成就更古至尊!
這一世,我要只手遮天,翻手滅世!
九天在下,唯我在上!

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

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

大陸傳奇,一戰成名;鳳凰聖女,風火流星神界刀法;雙升融合,金陽藍月,雷霆之怒,這裏沒有魔法,沒有鬥氣,沒有武術,卻有武魂。唐門創立萬年之後的鬥羅大陸上,唐門式微。一代天驕橫空出世,新一代史萊克七怪能否重振唐門,譜寫一曲絕世唐門之歌?
百萬年魂獸,手握日月摘星辰的死靈聖法神,導致唐門衰落的全新魂導器體系。一切的神奇都将一一展現。
唐門暗器能否重振雄風,唐門能否重現輝煌,一切盡在《鬥羅大陸》第二部——《絕世唐門》!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無彈窗,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最新章節閱讀

萬骨天梯

萬骨天梯

天庭被血洗,上到昊天,下到普通天兵盡皆被殺,神格和法寶散落一到三十三重天各處。
每一重天都降下了通天階梯,任何普通人爬天梯都可以進一重到三十三重天探險尋寶,神仙的神格、法寶等等,誰搶到就是誰的。
兩年前,昊天的神格被神秘人找到,帶出了天庭,那人将昊天神格烙印在身體上,變成了妖魔。
葉靈,一個普通莊戶銀,兩年前跟父母在莊稼地裏收麥子,突然一個妖魔出現。小說關鍵詞:萬骨天梯無彈窗,萬骨天梯,萬骨天梯最新章節閱讀

傳承鑄造師

傳承鑄造師

經歷具現化,一個神奇的能力。
周墨,這個神奇能力的擁有者。
別人搞不到的絕密情報?
短暫的接觸,複制他過去的經歷,一個人的過去無法撒謊。
從不示人的珍貴傳承?
短暫的接觸,複制他曾經的經歷,就能獲得他所知所會的全部。
以經歷為材料,智慧為爐火,鑄造的每件裝備都獨一無二,值得百代傳承。
“賺錢吧,學習吧,修行吧,歷練吧,然後當你遇見了我,你的,就是我的!”
——周墨
新書《世界救贖者》,求支持!小說關鍵詞:傳承鑄造師無彈窗,傳承鑄造師,傳承鑄造師最新章節閱讀

我真是召喚師

我真是召喚師

“求求您,教教我如何才能和女天使關系更好?”
某十二翼戰天使懇求的問道。
“請教您,如何才能忽悠更多的人信仰我的教派?”
某魔界大魔頭如是問道。
“您知道如何才能把昨天晚上我家痛經死的貓救活?”
某天界聖母不好意思的悄悄問我。
“各路大神,各路大仙,我不是上帝,真的只是召喚師。”
我痛苦的說道。
這是一個窮小子,如何因為意外獲得空間變成主宰六界的大召喚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