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二月的風有時能吹得人生疼。

溫言一直以為寒風當頭吹得如此凜冽,至少人會護住口鼻保住熱氣,往室內暖熱的地方走着,但眼下……

她沒想到還真有些人偏愛鑽着露天寒凍的地不走,無端端地喜歡耗時間。

耳畔是王德福的噓寒問暖,向來矜貴自持的安親王一身素淨,府內服侍得早就妥帖,根本不用當心這二月來自西北的風給自家這尊嬌花落了霜寒,淺椿甚至安排了專人特地擋住風口處。

周圍非王府內的親兵外,明裏暗裏的,一圈被帝皇叫來作陪安王的太監侍女,他們惶恐更多。

但有意思的是,恐懼總能被美色沖淡。

即便京中安王的诨名如日中天,膽大的瞧上一眼過後仍就埋頭當鹌鹑,但無法否認的是,有那麽一刻看者全在贊嘆這此間過于驚人的美貌,只不過這些無端的喟嘆也帶上了點美玉有瑕的惋惜。

安王是什麽也不知道的。

她只是冷眼看着巍峨城牆腳下的過多喧吵,面色冷淡地孤身站在城牆邊,那些心存害怕的人到現在也沒見着暴怒無常的脾性和要求,這個靜态的美人相反和傳言相差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這樣算起來,溫言已經沉默了半刻有餘了。

但據說南蠻的使團堵在城門入口進行交接事宜耗費的時間更是長。從清晨入境到正午了,也沒解決掉這領頭的龜毛性格。

還真是給她開了眼了。

在場的自然不止這一個想法,大梁專門對接任務的使臣更是個面皮白淨,文質彬彬的,一幅歲月靜好的溫潤模樣,仿佛任誰都可以捏踩上一腳。

特別是兩方人出列的使者在場,南蠻那一邊的清一色胡子拉碴,異服帶刀的壯漢,各個都一副鼻孔朝天,昂首下三白的傲氣。

有些還露得半個身,全是些看得都讓人倒牙酸的筋肉膀子。

梁人根本不知道他們這些戰敗者哪來的底氣敢這般态度,要不是事先有着使官大人的警誡,也許現在已經局勢可能不可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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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魯達心裏滿是鄙夷,從一開始他見着這出列的使臣就像極了那些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掐死的禽類,他斜眼看這寬松袖袍的小白臉,視點冷冷落在他的下巴。

一個男人,連胡須都剃得這樣幹淨。

這個從七千裏外境揣着傲意煞氣的首領之子繼續挑剔着最後幾處接待儀式。直到阿魯達身後有人附耳在他身邊輕聲了幾句,他才似意猶未盡抽出了懷中的通牒。

“這是元達王親手回的部落通牒,行了,事情我也了解差不多了,今天天氣看起來也不怎麽好,待會別都落了雨了。”

呵,萬裏無雲的天氣,裝個瞎子說鬼話,這還是你們挑的點。

不過為首的都是些睜眼也能把死人說活的主,再多的腹诽在表面上都是游刃有餘地笑。

使臣面上柔和地接下那物件,“已經有專人早早準備好了落腳驿所了。七千裏的旅途疲憊,想必各位使者路上多有蹉跎,待會就好好的休息。”

“哼,這區區點路,我們常年馬背獵弓,屠禽殺絕的,哪兒會身體單薄成這樣,就一點小雨,又不是……”阿魯達嗤笑着看着面前這些人。

最後幾個破碎的詞尾被這個高大的蠻人以另外一種韻調吞沒,但只聽他的語氣,身後幾個早就臉色變幻的年輕朝官齒尖已經頂着一股氣,目光不善地看着這些毫無教養的蠻子。

有一句低聲的國粹被風帶出。

在場的氣氛終于被劈開了僞善的和平。

兩方的人馬皆都暗自緊繃着,相互打量着這些年的仇敵,心裏琢磨着待會從這些不長眼的哪裏下手比較好。

溫言身後細細索索也有了一些低語。

她耳力聰敏,這麽點距離所有的私語也瞞不住她,但溫言什麽也沒做,既沒回頭也沒有旁人想象中的被挑釁後沖下去暴怒攪事,仿佛一切都與她無果,下邊竄動的風雲壓根引不起這美貌驚人的祖宗的注意。

那安王來幹什麽?

外人全然看來,這混世魔頭從突然出現在這裏直到現在居然也沒什麽作為,只是站靠在城牆邊看着,難不成只是來看使團交接的?

不過也好……有些跟着王德福出來的小太監緩了一口氣,可又想着之前宮裏安王常有的做派瘋狂,仿佛想起什麽,牙齒哆嗦得打顫,頭埋得更低了。

下面的空氣緊張持續的,有些眼尖的已經看見了彼此袖下的銀光了。

阿魯達嘴角一抹邪笑,不枉他做了這麽久的準備。本在出發前他們內部早就商量敲定好,如果能從一開始就給這些梁人撕出一點口子,也是好的。

但……他又重新打量了一遍咫尺之間的這個白淨面皮的老男人,尖銳的前齒磨了磨,鷹隼明銳的雙目閃過一絲狐疑和警戒。

居然還笑的出,真是一個讓人火大的老東西。

不過應該是時候了,阿魯達環視了其餘人神情,鄙夷這大梁派出做這事的居然都是幾個愣頭青,不過他更多的是興奮。因為看上去待會要是打起來會很有意思。

畢竟他除了王子的身份,更是部落裏身手最好的鬥士勇者,他确實沒說錯有些話。

——來自草原上最原始的嗅覺和獵手的天賦自然嗅得出鬥争前的任何一秒的血味。

他蓄勢待發又急不可耐。

但似乎有人比他還要等不及了。

從他的身後響起了不耐的催促,卻折得這個自命不凡的勇士眼角抽搐了一瞬。

“你們到底好了沒呀!”

是女人的聲音。

相當的明豔愉快,明明是一句語氣不愉的呵斥,但這女子獨有的嬌俏卻能讓人聯想到夏夜嫣然開放的優昙。

只一瞬又鮮亮得明人耳脈。

許多人的視線往着這聲音去尋卻找不到源處,僅僅只剛才突然其然的一句就再沒了聲息,真像是有個嬌俏美人等的相當不耐煩了一樣。

但被這麽一攪和,有些人也松了口氣。

湧動的暗藏殺機就這樣詭異地消散了。

阿魯達臉色難看,無聲暗罵了一句,倒是他再開口時候已經松懈了渾身的肌肉,一幅眼皮怠懈的模樣催促着這場無血的交鋒的結束。

溫言盯着南蠻人群後方的一個坐轎,那處人群松散,和車馬也離得不近,坐轎更是個低調尋常的表飾,不可能有什麽區別的,也沒人特意往這裏去看。

寒風刮得狠,她慢慢斂住眼底的神色,再睜眼時候已經空洞得讓人探尋不出什麽。

衆人低垂的視線只看着那翻飛的銀絲雲紋袍袖砸在纖細的後腳處。

溫言早已轉身離去,只給旁者餘下一點清雅的熏香。

等到南蠻再有風聲的時候,已經是王府一個午後的閑暇時間。

此時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半月時間了,将近三月了,氣溫早就不像當初那般反複了。

溫言端着淺椿剛煮好的紅豆蜜圓甜湯,早就泡糯的豆子加上剛煨出的甜頭,少女安靜的眉眼舒緩得更加明顯了,熱意入食道穩穩地落了胃,安王才放下勺勻出點耐心聽這風聲。

“所以,又出什麽事了?”聲線冷淡質感十足。

半蹲在地的男人簡潔明了:“殿下,這次的春狩南蠻那邊有意參與,已經多次遞了折子上來,全是為首的阿魯達上交的請柬。”說着從懷裏遞上一份玄黑的折子。

溫言掃了幾眼就合上了,那梁體的規格倒寫的有幾分風骨,不過他們都明白那些辭藻只是漂亮話而已。

要真像這折子上說的以雙方切磋技藝為目的,何必每天一出借着一出整活。

可笑……

所以她嗤笑直言道:“不過半月的時間,這群家夥是真的聒噪又鬧騰,跟個沒開化的石猴樣,這京中簡直是一天都沒落下過一個安寧的日子。”

“那麽,陛下的意思呢?”

宮裏的暗衛只是沉默地點頭,溫言困倦似地閉上眼,最後随意地擺了擺手,手腕脫力似地下落後,院裏已經無聲無息地少了多餘的存在。

淺椿輕巧地給搖椅上的人搭上一件輕薄的外衣,手腳迅速地端着餐盤就退出了這闊冷的深院。這段時間是殿下最近的睡眠時間。

溫言滿足舒适地睡了很久。

待到她再有意識的時候,夜空的星雲密布,晚間的涼意也漸起,搖椅晃悠的聲音慢慢響起,溫言把身上帶着熱意的外衣搭落在旁邊,她站起身松散了一把懶骨頭。

清脆作響的骨節碰撞聲是這夜裏唯一的動響。

這樣子的一天過去的總是很快,溫言已經将近一月都是這樣過的。但要這樣算的話,這般清靜的日子在記憶中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溫永寧這個家夥最近在幹什麽?

溫言窩在書房裏的軟塌上,她突然腦子裏蹦出來這個,可還沒等世子爺那張俊臉完全顯現,溫言指尖銜起了一頁紙,被捧在手心的書冊又被翻過去了一頁,書頁的輕紗聲也帶走了這點淺淡的念想。

她漫不經心地看着尤文軒新出的詩冊。

是最近的十首,算起來距離上次出冊還是詩會那會兒。

溫言看着手上的墨字,一列一列的井然有序,她看得專注,所以沒發覺自己剛才梳洗完的發梢上的危機。

系統只能看着那一串晶瑩蕩了又蕩,自家宿主像是毫無察覺一樣,眼神都沒有離開過手上的注意物。

這是看得有多專注啊……白胖團子有些無語的看着被暈濕成積的肩頭。

自然濕漉的水珠如它所想般還是懸不住力道,拖拖延延的,從松散濕氣的發梢落下,嶄新的書頁被暈出一圈墨漬,溫言再看過去,水的透性太強了,那列詞句已經看不出原先的模樣了。

漂亮的眼珠定定地盯着那一處被暈染的墨色,那顏色倒映在一片琥珀海中浮浮沉沉。兀而,窗棂動彈了一瞬,亮起的所有顏色被燭火全部吹熄了。

半晌,有人在一片黑暗中悠悠嘆道:“可惜——”

但到時間了,得按時作息了。

羅賬被放下,一切都歸于寂靜。

次日的上朝,所有的官員早就按着平時的順序時候在皇召下入朝,和往日沒有什麽不同的,除了每個人跨進門檻之後,無意間往一個本該空落的占地邊緣掃視一眼後。

所有人都沒憋住口中的抽吸。

安王罕見地出現在了朝堂之上。

這算什麽?晴天改下太陽雨了?這安生了沒多久原來是準備在這裏憋個大的了?

有些人偷瞧着溫言的時候,又去看了另一側的一個背影。

于令宜站得松散,依舊一幅要困不困的模樣。

這些人的心思便轉悠起來,各懷鬼胎的老狐貍們互相對視起來,漸漸有了思量。

溫言此刻穿戴着朝服,衣襟交疊得仔細,邊角也被打理得齊整,長身如玉地站在永遠缺失的一塊站位上,端得是皇族貴女足夠的氣度和沉穩。

添上安王廣為流傳的那張足夠稱道的眉眼,圍繞在少女身後的輕聲長久地沒有停歇下來。

這讓阿魯達都不禁多看了幾眼。

不過這個男人很快就收回了眼神,比起一個女人的臉,他倒是有些詫異,沒想到這大梁的統治者居然真的敢讓女人上朝參政,雖說早有聽聞,部落裏也都是強者為尊,但這樣實際一看,阿魯達還是覺得有趣。

有意思……

男人勾唇笑得實在嚣張,他的眼睛盯着宮殿正中高高在上的那尊金漆盤龍禦座,那裏馬上會出現一個男人。

一個,年輕健康的國家朝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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