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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大太太吩咐完,她身後的姜媽媽答應一聲,作勢就要向外走。

司茶也沒想到一個照面大太太就要攆人,一時也反應不過來,只管撲通一聲先跪了下去,就要磕頭喊冤。

賀明玫看大太太一副找茬的樣子,當下也連忙上前站在司茶身邊,怯怯道:“太太,小七沒有睡懶覺的,丫頭們提醒着呢。是我剛才路上摔了一跤,回去換了衣裳,這才來晚了。”

太太聽了賀明玫的話,冷哼一聲,面色絲毫不改:“丫頭們跟着是幹什麽的?這樣的大雪天不知路滑嗎?竟然不扶好小姐,倒讓小姐摔了一跤,可見這些個丫頭們養尊處優,越發把自己當小姐養了。只怕眼裏心裏只有自己沒有主子。這樣的丫頭留着何用,攆出去省事兒。”語氣一轉,道:“小七你也不可太過軟懦,被些個丫頭欺到頭上。惹的老太太生氣。”

賀明玫似是怔住了,想了一想,才嗫嗫道:“是,那就聽太太的,把司茶攆出去吧。”

旁邊司茶聽小姐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面露詫異,驚訝地叫了一聲:“小姐!”

這麽重要的關頭退縮了嗎?她眼神不由一黯。

連作着擡腿要走慢動作的姜媽媽也不由頓住,看向大太太。

賀明玫沒理司茶,也不顧衆人各異的目光,只看着大太太老太太繼續道:“還有我身邊的大丫頭司水,也一并攆了去吧。免得那冷媽媽看到她就一陣痛罵,橫看豎看不對眼。”賀明玫道,“那冷媽媽是府裏得太太重用的管事婆子,又年紀大當差多年,辦事兒自是辦老了的,定然是不會做錯事的,怎麽可能今天少了這明天短了那的減免府裏小姐的份例,想來是太太的意思。把她不順眼的丫頭早些趕出去,免得她再罵出難聽的話來,丢太太的臉。”

大太太聽着,冷婆子和司水的事她早已知道。但還是有關鍵句讓她不由額角青筋跳了幾跳:減免份例,還太太的意思?

她皺着眉看着賀明玫,正要開口詢問,賀明玫已經向她走近一步,看着她目光真誠地接着道:“太太一向對我們照顧有加,怎麽可能克扣,定然是府裏生活艱難,周轉不開。既然太太有意裁減府裏各院丫頭以縮減用度,就從小七身邊的丫頭開始裁好了,也算小七替太太分憂了。”

沒等賀明玫說完這話,屋裏衆人便臉色各異。尤其是衆位小姐身邊服侍的丫頭,第一次聽說府裏艱難至此開始裁員運動,雖心裏一時不信,但到底有些狐疑,便齊齊看着大太太。

大太太氣得臉色都有些發青了,面上怒容盡顯,大家風度不再,厲聲喝道:“什麽府裏艱難,什麽裁減丫頭,大早上你盡胡龇些什麽?”

賀老太太臉色也是大變。看着太太,滿臉的不滿,不滿中帶着濃濃的嘲諷,開口便斥道:“我這把老骨頭不過偷個懶,想着你是大家出身,讓你多操些心,這才把家裏托給了你不管不問。原想着內宅一團和氣,我老太婆才睜只眼閉只眼地等死,結果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什麽克扣什麽裁減,我們小家小戶原是沒這見識,今兒個才算知道了。太太果然管的好家!”說着把手上茶杯往旁邊案幾上重重一頓,那印着美人撐傘圖的甜白瓷茶碗發出叮呤呤的一陣脆響。

熙和堂裏一片靜寂。

賀明玫如受驚般慌然四顧,見大太太老太太發怒,滿室肅靜,她也忙低頭裝怯,憋笑憋的很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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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家老爺不大不小從三品的堂堂賀府,禦賜府第,竟然要削減小姐用度,傳出去她們賀府不用出去見人了。這道理不管賀老太太明不明白,都不影響她發作媳婦兒。

這老太太很有意思,平時盡量裝着學着大家作派,可骨子裏卻透着濃濃的小家子氣,沒事兒還想和自家媳婦兒擺擺婆婆款兒,使使性子找找茬。要不是這兒媳婦娘家實在惹不過,加上這兒媳婦自己言語作派也輕易讓她尋不出個錯來,只怕二人連這表面上的和睦也做不到。

可只要有理有據有借口,老太太對大太太從來不會客氣,婆婆威風耍得洋洋灑灑,完全不顧管家理事的太太顏面掃地。

如今這兒媳婦有這麽大的差錯把柄遞到她手上,她會不接着才怪。

她甚至都不用查證,就先給太太一頓沒臉。——果然,她接的比賀明玫想象的還順手。

雖然她從來也不喜歡賀明玫這樣的小庶女,但這并不影響賀明玫拿這老太太當槍來使這一回。

當然,這活兒她是生手第一回。據說大姨娘當年,那才是把這把老槍是用得得心應手,熟中生巧的呢。

大姨娘本就是老太太跟前使喚的心腹婢女,賀老爺成親後,老太太作主把她賞給賀老爺,擡了姨娘。

據說大太太以前也總在賀老太太面前奉承,說些讨喜讨好的話哄老太太開心,後來發現這老太太實在音樂很差,有時不靠譜,有時不着調,還自以為是的厲害,慢慢也歇了得她好感的心思。

後來據說便是那大姨娘在老太太跟前讨巧賣乖,一門心思的奉承,越發得了老太太的眼,更因此讓大太太受過幾次委屈。大太太一邊覺得不憤,一邊又覺得和個婢妾計較有失身份,也懶得多理,便幹脆擡了自己身邊的丫頭給賀老爺做姨娘,這便是二姨娘。

從此大姨娘和二姨娘便杠上了,那是戰鼓天天擂的歡啊。

大姨娘有老太太撐腰,二姨娘有大太太撐腰。老太太輩分高,大太太娘家硬氣又掌家。大姨娘撒嬌賣乖,含嗔裝癡,二姨娘識字明理,能說會道。

後來在大太太生下大哥兒賀明瑜,二哥兒賀明琨二個男嗣後,終于開放了姨娘們的肚子。于是二年後,大姨娘生下了大小姐賀明琪,緊接着同一年裏,二姨娘也生下了二小姐賀明璐。

真是緊鑼密鼓,勢均力敵啊。

然後二個姨娘各自拉上了自己的小姐,繼續十幾年如一日的奮鬥在“女人何不為難女人”的第一戰場上。

姨娘們鬥的歡。而大太太,早在有兩個哥兒傍身後,便很幹脆的不再賣老太太的帳了。只要在跟前請安,便是那麽三句話,跟背書一樣教條,然後端肅着一張臉玩不亢不卑,說話作事,都如下級對上級一樣,極客氣恭敬又疏離生硬沒什麽人情味,生生是把老太太當神一樣供着了。

被供着的老太太自然也随意自在不起來。每每二人相處,老太太都要端着長者架子,說些嚴肅話題,難受的不行。想要生氣作伐,不是找不到什麽理由,便是沾不到什麽便宜。如此三番,慢慢的老太太看到大太太在跟前就只嫌嗝應,二個人便盡量少往一塊兒湊,才得相安無事。

此時大太太得了老太太的冷臉訓斥,又是當着一屋子的兒女晚輩和仆從,一張臉漲的通紅,忙站起身來,低頭斂衽道:“都是媳婦兒的不是,教老太太操心了。”

心下卻有些惱怒煩燥。

她原本沒有這麽沉不住氣的。高門嫡女的教養不是說着玩笑的,多年的習慣,她早已養成聲色不動的大家風範。只是她這些時日正煩心嫡親閨女三小姐賀明玉的事兒呢,心裏本來就有些郁氣不順。

要不然,她剛才何至于動了怒聲。

不等老太太再開腔,大太太便問賀明玫道:“小七,怎麽回事兒?誰克扣你的用度了不成?”

賀明玫擡起頭來看了大太太一眼。她剛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好不好。冷婆子,見着司水就罵,短供她的份例東西。

可大太太偏偏又再問了一遍。

多好,一句話就問到點子上了。

不要當人家問的廢話,就這麽一句話,就撇開了發脾氣的老太太,引開了大家夥的關注點,并重新掌握了場上的話語主動權。

賀老太太除了會用身份硬壓人之外,這些技巧上,和大太太真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大太太便是面上對這些庶女們不冷不熱的,但從來都不克扣她們的用度,該有的份例是一樣不少的。所以物質上,全是金尊玉足的養着,大家府第,名聲還是要緊的。

那冷婆子其實說克扣也有點冤,她只是晚供應和偶爾的缺斤少兩,讓你想用什麽時偏沒什麽可用,讓你難受而已。但現在明明該給的沒給,賀明玫就說她一個克扣,那帽子便是穩穩當當摘不掉的。

冤就冤吧,哪座廟裏沒有冤死鬼。她若是受不住欺壓死翹了,還不是一樣無處叫屈,只能自認倒黴嗎。

何況她也冤不死她,只是小小反擊一下罷了。

當下,賀明玫也不多說,她相信大太太已經聽的清楚明白了。她疑惑地看着跪在身邊的司茶,愣愣地喃喃地問道:“難道不是府裏艱難嗎?難道竟是冷婆子有意克扣嗎?竟然冷婆子敢這樣大膽不聽太太的話嗎?”

司茶一向機靈又爽利,早就明白過來。現在一看小姐的表情,便知道該她出頭了,當下便把七小姐屋裏銀霜炭早斷了的事兒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每去取一次炭就被冷婆子言語奚落一次,話一次比一次難聽,丫頭們被冷婆子拿捏的只有哭的份兒,後來幹脆不給了。

“想是小姐誤會了,見用度供應不上,又見丫頭們哭,以為府裏主子丫頭都艱難,這才自請裁人的。”司茶道。既然不艱難,便把份例補上,不裁人了吧。

大太太聽了卻更怒了,指着司茶罵道:“作死的東西,你既然這麽清楚,為什麽不為小姐分解明白,任由小姐在這兒混說。”

司茶大呼冤枉:“奴婢原也不知道小姐作此想的,只是剛剛聽小姐如此說了,才知道小姐想岔了。請太太明查。”

“貼身丫頭是作什麽的?不該是心裏眼裏都是小姐嗎?這麽許久了竟說不知道小姐的心思想法?可見是個巧言令色又不忠心事主的東西。留着不只無用,只怕還會把小姐教帶壞了。這樣的丫頭子,我們賀府可是不敢留的。”

賀明玫見大太太不過一二個回合便悄無聲息又殺了個回馬槍,即怪司茶事主不力,又點明了她純屬胡說,主題轉換得不着痕跡,又緊緊圍繞着“攆人”這一中心思想不離不棄,果然高手啊。

司茶也是識文斷字頭腦伶俐的,和大太太交峰卻幾無招架之力啊。

賀明玫大為贊嘆,估摸着自己那點兒道行只怕也不是對手,她得尋求外援。便想着還是把老太太扯進來好點,胡攪漫纏也好使賴招也好,賀老太太都是行家,無論如何先把司茶摘出來再說。

于是她慌忙擡起頭來叫了一聲“太太”。準備來那麽一句“都是小七想左了,是小七辜負了太太的教導,才說蠢話招太太生氣的。求太太只責罰小七就是了。”簡言之就是“我很蠢,都是你教的。你朝我撒氣好了,表遷怒丫頭。”

沒準老太太就會接過話茬,來一句“自己教養大的孩子,出了錯卻去怪什麽丫頭。”話說上次大太太責罰賀家庶出三哥兒賀明璋身邊的丫頭時,賀老太太就是這麽說的。

上次賀明璋可是明明白白地說了“孩兒都是學的太太的行事作派。”當然後面加上了自己學的不好,畫虎類犬了等等解釋開脫的說法。但妙處是老太太聽明白并抓住了這關鍵句,回擊得大太太十分無力。

只是現在也不知道賀老太太能不能聽明白,她該如何再說得淺顯易懂一點兒呢?

誰知還沒等賀明玫想法再拉,賀老太太就自己下水了。

只聽賀老太太開口道:“七丫頭不過那麽個幾歲大的孩子,懂個什麽,想錯了也是有的。若不是太太一向嚴苛,遇到這件事兒七丫頭怎麽會一味自己揣測卻不回禀太太呢。太太別只一味地責怪她的丫頭。不是說那冷婆子克扣份例嗎,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太太不好好地問問清楚,只怕縱容得那些個奴才們越發不象話了。”

賀明玫暗樂,這老太太真是太上道了。

這內院裏,也就只有老太太敢這麽直白了,事情不清不楚的,她就敢先言太太“嚴苛”,再道太太“縱容”。

也是這老太太攪纏不清的時候多了,大太太已經習慣她的行為模式,她深吸了一口氣,反平靜了面容,正色回道:“老太太說的是,我剛才也是被這丫頭混說一氣氣糊塗了。不過有沒有克扣,這件事兒并不難查,任他是誰,空說總是無憑,只查帳就知道了。這些東西一斤一兩都是明明白白記錄在冊的,誰也含糊不了。”

當下傳人去找冷婆子帶帳本來,“告訴冷婆子我要查細帳,看看可有管事的敢私自克扣。”

這次姜媽媽再沒遲疑,應聲而去。

賀明玫不由又暗叫一聲高。別說冷婆子并沒真克扣,便是真克扣了,帳上一時半會兒能查出個什麽來,總有法把帳作平了,管事兒婆子會是傻子麽。再說她這裏的東西,根本也不值個什麽銀子錢,不過仨核桃倆棗的,膘肥腸滿的管事婆子誰會看在眼裏。

你說我“縱容”,我說你“空口無憑”,等着吧,咱把真憑實據拿來給你看。

老太太約是沒怎麽管過家,不大明白這細處的貓膩。尤自擺着臉色坐在那裏,臉上帶着明顯的冷笑和期待,等着看媳婦的熱鬧。

賀明玫看太太和老太太默默杠上了的樣子,一個刻意找事兒,一個誓要撇清。卻留司茶一人跪在地上沒人看見的樣子。

想了想她悄悄走了過去,拉了司茶一把讓她起來,用壓低卻讓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取炭多是司水去的,只怕她更明白詳情。你回去把司水喚來門外候着,免得到時太太有話問她還得現找去。”

司茶于是起身,默不作聲向太太老太太福身行了一禮,便轉身出門去了。

大太太倒沒有阻攔她,只淡淡掃了賀明玫一眼。

這裏賀明玫見司茶完身退走,心下一松,自己也悄悄移步到六小姐身邊位置斂容垂首站好。但願這丫頭夠機靈,等下悄悄在附近找個不惹人眼處窩着就好,沒人傳喚可別再自己一頭撞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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