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耳朵耳朵還是耳朵

姚宇上來時,包房一下子歡騰起來。

最能鬧的是吳一明,在他眼中這是財神爺專程過來勞軍了。

姚宇當然沒有意見,也不敢有意見,他曾有過稍微反抗一下就被吳一明一通狠宰的慘痛經歷,當即笑着把手機支付碼遞給小領班。

從燒烤店出來,林九昕上了姚宇的車,說是要跟他去趟紋身店,有個難纏的客人,點着林九昕大名搞定制版紋身。

謝霖沒多大反應,像是聽着了又像是沒聽着,反倒是林九昕上趕着給他解釋:“我沒事幫着畫點圖樣,有我分成。”

謝霖手插褲兜,目光從林九昕臉上移開,忽然,耳邊很淺的一聲:“霖哥。”

語氣輕緩,甚至有些發軟,聽到耳朵裏癢癢的,謝霖把臉轉回來。

一只手臂伸到窗外,是車鑰匙。

謝霖沒吭聲,動也沒動。

哪怕只有短暫的幾秒,車窗外這一畝三分地也像要被凍了透一般,空氣中泛起絲絲寒意。

小雞仔一把抄過車鑰匙,對林九昕滿臉堆笑:“得嘞,車我們騎走,叔你也……”

謝霖轉身就走,被車裏的人猛地拉了回去。

垂下眼,林九昕的手正繞過插褲兜的那只肘彎勾在上面,手指欣長,手背白白淨淨,不像他的,現在還紅着。

“放手。”謝霖扭頭看他。

手非但沒松,車窗框子上還多了個東西——那個通體純黑,學神禦用的書包。

“霖哥,我這就回,你幫我放位子上,”林九昕一眨不眨地盯着這個人的臉:“麻煩你了,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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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十來秒叫了他兩次“哥”,一聲比一聲柔。

謝霖絲毫不懷疑,就是讓這賤貨這會兒喊他前輩,學長,也未必不會叫得出來,那滿滿的讨好樣兒。

憑什麽?

憑什麽他就得被打一巴掌再塞一顆甜棗,門都沒有。

“耳朵長泡了?”謝霖緩緩地說:“把手給我拿開。”

林九昕沒再出聲,似乎就要面朝前身體轉正,就在大夥都以為這場拉鋸即将結束在林九昕的妥協中時,這個人猛地撤開了手。

——撤的是那個書包上的。

書包自由落體,如此千鈞一發之際,任誰都會條件反射地去撈一把,更何況謝霖擁有着天選一般強大的反射神經——

那一刻,謝霖終于明白這鬼玩意不會因為主人的心情而發生改變,即便他大罵了一聲“操”,書包還是穩穩地抓在手中。

這個不要臉的……

火更盛了,謝霖完全沒料到這個賤貨能賤到這份上,當即書包就往林九昕臉上砸。

又是一個電光火石的瞬間,這回改變局勢的是姚宇,他解開安全帶,身體橫跨過副駕,臂肘那麽一擋,書包便轉了方向,直沖向謝霖的面門。

如同過招一般,這兇險之勢激發出小雞仔炸裂的潛能,吳一明自己都沒想到他身手能如此彪悍,硬是飛身擠入兩人之間,抱住了一整個書包。

嘭地一聲。

他被撞得向後踉跄,謝霖單手插口袋,用一側肩頭在後邊托了一下,穩住小雞仔。

瞬息之間書包來來去去,後座的暖暖像是不敢相信地使勁揉了揉眼,小腦袋探出窗外四下張望。

“霖哥你倒拿啊!給叔帶班上去,啊!聽到了嗎?!”把書包往謝霖懷裏塞,見這人無動于衷,吳一明又把書包提帶使勁掖他手裏,是一根一根扳手指的那種。

林九昕眸光垂落,全程看着吳一明跟謝霖較勁,直到那個書包提帶最終被這個人手指全部覆蓋。

已經太,太太……給面子了。

吳一明噓出一口氣,他知道以謝霖的脾氣沒當場給他來一腳就燒高香吧。

再一擡頭,他可算知道怎麽他霖哥突然就轉性了——

這人壓根就沒把注意力放在包和手上,而是一直看着姚宇,此刻,他似笑非笑地說:“手勁兒挺大啊。”

對方淺淺一笑。

“走吧走吧快走吧!都我祖宗!!”吳一明對着車門又拍又打,恨不得自己鑽進去擰車鑰匙打火。

車窗關上前,林九昕收回一直抓在謝霖臂肘的手,趁着謝霖目光短暫地停留在他臉上的片刻,給了這人一個無聲的口型,等我。

……

我等你大爺。

書包哐地一聲砸進車筐,車梯支架嘭地一腳差點沒蹬斷,自行車猶如散架一般劇烈地從便道颠簸到馬路上……

謝霖大刀闊斧的動作讓吳一明,陳希,白毅三人不吱聲地,默默跟他拉開距離。

跟這兔崽子過來一趟,謝霖自己琢磨得很明白,為的就是姚宇家入室搶劫的事,那種‘此事絕不簡單’的感覺從初次得知的那刻起就很強烈了,不論紋身店到底有沒有這個私活,林九昕肯定是要跟姚宇商量些什麽……

也就小學還算清淨,從初中到高中,從他這一路打架鬥毆,破逼事不斷的人生經驗來看,這件事絕不會輕易了結,拖泥帶水是一定的。

也許他起初是想八婆來着,想過來看看,打聽打聽……但他現在實在沒那個以德報怨的寬廣胸懷去跟一個下狠手抽他的人翻篇……

誰還不是個心眼小,脾氣壞的??

騰騰烈日,哪哪都烤得慌,耳邊混雜着風和車輪碾地的細碎聲響,從枝葉間隙透進的光在柏油路面形成一塊一塊的斑影在他眼前晃着……

謝霖去看道路兩旁的林蔭。

如果說車被砸是對林九昕一種以牙還牙的報複,那對姚宇房子下手又是出于什麽目的?

不能違法犯罪的事都讓這哥倆癱上了吧?

那麽,同一夥人就基本确定了。

可……撬門入室?

劫財?

不會。

……

狠狠一個捏閘,車屁股瞬間翹離地面。

落下後,謝霖腿撐着,兩臂壓向車把,低垂下頭,他有種極度無奈又脫力的感覺。

林九昕确實不該抽他手,應該抽他一耳光,這哪是有媽媽味??這他媽就是個老媽子。

管他個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呢?!

我去你媽的。

狠狠在腳蹬上跺了兩下,剛要繼續騎,身後有人喊他。

一回頭,陳希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他視線,過來就雙手撐膝蓋,累得彎下了腰。

謝霖往他身後看了眼。

嚯!他這都騎過整個學校操場了。

“幹什麽追我?”他問。

“九九這車……沒牌,不能進……抓……”越往後越言簡意赅,一個‘抓’字道盡所有。

為了治理自行車亂停亂放的現象,近日學校加大力度整治,沒牌占車棚的,随手亂扔的,到處瞎停的,一律沒收,帶檢讨書和班主任的簽字到後勤管理處領。

他不是忘了,是走神走得魂就沒進學校……

沒下車,謝霖一提前把淩空翻轉方向,剛蹬兩圈,突然一只腳落了地。

他扭過頭,毫無表情地看着旁邊跟着他一路小跑的陳希。

陳希不解地跟他對看。

忽地,此人驚覺地一指教學樓:“那,那霖哥,我走了,你小心點騎……”

話音尚在風中飄着,跟慌慌張張跑開的人一同遠去。

謝霖收回目光,腳下一蹬,往校門口去。

非常巧,小雞仔就在大門口,亮着他十分友愛的笑容非要陪謝霖一起放車。

謝霖沒說不行也沒說行,于是吳一明嘿嘿嘿地咧嘴笑着,跟在車屁股後面。

車放回原地,鎖好後,一回頭,是吳一明快要笑眯縫的一雙眼。

謝霖瞥他一眼:“還不說?”

從校門被堵,這人臉上就仿若寫着四個大字:我想唠嗑。

“那什麽,”像不好起頭,吳一明撓了撓頭,跟着謝霖穿行馬路:“我開門見山啊,你別怪九叔,他吧,那耳朵……”

兩秒過去了。

五秒又過去了。

……

“玩大喘氣,吊着我是吧?”謝霖不可思議地看他。

“不不不是,真不是,”吳一明嘬牙花子,面露難色:“是沒想好怎麽說。”

前面就是教學樓,謝霖放慢腳步,吳一明也半停不停地跟他磨叽着……

從校門進來,穿過操場,一直到他們最北面的這棟教學樓,倆人就沒停止過被各式各樣的人打擾……

謝霖真沒想到,小雞仔居然還是個開屏的大孔雀,社交圈深得叫人刮目相看,點頭,揮手,打哈哈……動作随意排列組合,有好幾個還過來跟他撞肩膀,玩手勢。

最終,吳一明沖謝霖指了指樓後。

等謝霖繞過去,是一大片背陰。

這是南曉最北的那棟教學樓和後面高牆之間的一個夾縫,濃密的樹影大片投落,把兩人連同腳下的影子一并遮蓋得嚴嚴實實。

站定後,吳一明從身上摸出個東西。

一包煙。

煙盒裏裝着火機。

吳一明給謝霖遞上一根。

一般來說,像這樣混跡于學校各色圈子的活躍人士,找個沒攝像頭抽煙的地方跟玩一樣,謝霖接過來咬進嘴,湊近吳一明為他搓燃的火苗。

兩人吞雲吐霧了好一陣子。

吳一明率先開口。

“林九昕右邊那耳朵,”指了指自己差不多的位置:“就你剛燒烤店揪着的那只,耳尖這塊兒,你見過嗎?”

看着他的手,謝霖點點頭。

頭一天坐林九昕同桌,這只耳朵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耳輪外沿嚴重損毀。

“你覺得怎麽弄的?”彈掉煙灰,吳一明眯起眼。

耳輪大面積缺損,邊緣極不平整,不像被刀跺或者刀削的,至少不是那種揪着耳朵手起刀落的幹淨手法,耳窩太多血眼子,如果真實還原,應該是被某種類似錐子一類的尖物戳爛,再用刀胡亂地往下割……

心頭一陣不舒服,謝霖停止思考,問吳一明:“你看呢?”

“霖哥這你就不對了,別瞎謙虛啊,”對方咧嘴一笑:“社會我霖哥什麽沒見過,刀槍劍戟斧钺鈎叉……”

見謝霖冷下目光,一副棺材臉,吳一明趕緊閉嘴。

“你可否告訴我,我為什麽就不能是個單純的學霸呢?”問話時謝霖倒很和顏悅色,态度着實誠懇。

“……”

再不敢瞎歪樓,吳一明重回主題:

“我跟林九昕是發小,一起踢球打彈長起來的,初中那會兒我搬家了,高中又跟他一個學校碰上了,怎麽說呢……”小雞仔似乎很不适合這種談心似的交流,話說得不大順暢:“就他吧,你別看他平時拽逼拽逼的,其實特有人味,想的賊幾把多,心還細得要命,什麽都替別人着想,就那種……你不看見了嗎?”

“啊?”沒頭沒腦的,謝霖眉頭一皺。

“啧,什麽腦子!”小雞仔不耐煩:“就剛接暖暖放學,那胡同前,拿個板磚就跟我來勁,他逃課沒事,我不上課就不行!多他媽入戲,還真跟我長輩似的……”

謝霖“嗯”了一聲。

“就說給宇哥弄的那些圖樣,辛辛苦苦賺的那點零花錢全造哥幾個身上了,沒見他給自己怎麽花,真他媽帶勁我跟你說。”

謝霖聽着,又“嗯”了一聲。

或許反應太過平平,吳一明加大力度:“你不懂,他是那種處長了才會覺得好的人,那天暖暖過生日,什麽蛋糕,禮物都他花的錢,我們別說錢了狗幾把毛都攢不下,他又想暖妹開心,又不想哥幾個破費,就自……”

“你怎麽認識這一對兄妹的?”謝霖打斷他,低頭彈煙灰。

“我不認識,”吳一明說:“叔那邊的,我是趕寸碰上了,有天我帶小伍,就我們豆漿機一塊的那個,肉滾似的小胖子,你見過的。”

謝霖輕點了下頭,其實他沒啥印象。

“這貨想在屁股蛋上紋個燒餅,附近就姚宇他家店,我大衆點評上搜的,就帶他去了,你猜怎麽着,就他媽看見九叔也在……霖哥,我跑題跑成這樣你也有責任。”

謝霖笑了下,讓吳一明繼續。

“叔哪兒都好,大帥逼加大好淫,可就一點,死擰死擰!出事就愛自己偷摸扛,絕不麻煩別人,多熟也沒戲,那脾氣……操,”吳一明不好形容,砸了一下嘴:“但是吧,他不會随便惹事,你明白嗎?”

謝霖點頭。

“……耳朵,終于到他媽正題了!”這人吼了一嗓子,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怎麽弄的沒人知道,他怕我們發現,當時連紗布都沒繃,也沒包紮,就用頭發遮着,是我眼尖發現頭發有血才叫大白阿希他們給按着,我上手看的,”把煙扔腳底下,吳一明用力跺着想把它壓進土裏:“你不就被他抽一下手嗎?我那會兒沒被他抽死,都掄牆上去了。”

謝霖擡眼看他。

“人間慘劇,”吳一明唏噓着:“我差點就跟我叔人鬼殊途了。”

謝霖這邊也滅了煙。

“反正吧,”小雞仔清了清嗓子,像做總結陳詞:“那耳朵就那樣,他也就那樣,就這麽個雷點,你多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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