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半世紛繁命不谙

冥都湮染城，紫月鈎鈎。

墨舜冷眼看着自己侄女讨好送上來的一方便筏，清冷道：“你還敢回來？”

夙止溺繞着手指頭弱弱道：“夙叔叔，這不關我事……是尊夫人的旨意嘛。”

墨舜忍着怒氣：“于是你就順道勾搭了鬼界的二四六八王子，外加侍衛仆從一共四百七十人？你夫君呢？沒跟過來？”

夙止溺更弱地說：“他啊，他……他在外面給我擋着的。”

墨舜按住額頭嘆了口氣，疲倦道：“妖界尊夫人叫你們過來做什麽？總不可能覺得我留住了妖皇吧？”

“其實……尊夫人還真是這樣認為的……”夙止溺小心翼翼說，眼看自己叔叔臉色不對立刻将功補過指着那份便筏，“不過！路上的時候偶然發現了這一份東西！據小段段先生說，尊上在他那裏！”

這一句顯而易見起到了效果，墨舜怔了一下，伸手拿起了那份便筏，有些蹙眉道：“什麽小段段先生？他是怎麽找到妖皇的？”

夙止溺很得意道：“總之是我們都找不到地方就對啦！”

這話剛一說完，夙止溺覺得頭頂上方空氣瞬間凍結，她條件反射縮了一下，然後不甚理解道：“怎，怎麽了……叔叔？您，您悠着點……”

“果然是我們都找不到的地方。”墨舜默默說，“你給我解釋一下，你們那位偉大的妖皇尊上，為什麽會出現在妓院？”

“……”夙止溺在緊急是時候頭腦轉的飛快，“夙叔叔，這種細節問題必須延後，我們可以找到尊上後再糾結這個問題！”

墨舜沉吟了一會，罕見地肯定了一次自己的侄女：“你說得對。”

風鸾鳶獵獵風聲，在這種梅雨季很罕見的天象中，泠末遣散了所有的紅顏，擡手一個結界籠罩起了風鸾鳶，他不緊不慢穿好黑色的長袍，梳理如瀑的墨發，旁邊段連理不安地跪立，已經準備好斷胳膊斷腿的準備。

“連理，你起來。”穿戴整齊的黑袍公子忽然說。

段連理以為這是要給個甜棗再打一巴掌，立刻堅定道：“公子，我又犯了錯，不起來。”

Advertisement

“沒事，你這次長了腦子，我不打你。”泠末溫言道，“知道上次為什麽潑你一臉酒麽？”

“因為……我私自送信。”

“送信我是不管的，你這一次送出了消息我都沒管。”泠末輕輕道，“只是，你上一次太不經人事，居然把信送去給我夫人，我在青樓的事能讓我夫人知道麽？！”

段連理被嗆到了，半晌咳嗽着回到道：“不能。”

“這就對了，看來身在紅塵你也明白些事理。”泠末一副安心的樣子教導，“我夫人是個知書達理的，我未辭世之前一直都經常在家陪她，這是對她的愛護和責任。其他的一些東西，譬如殺人逛窯子，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事，夫人沒必要知道，懂了麽？”

段連理一臉無語：“……懂了。”

泠末伸出五指一握，黑綢十二指骨扇幻化出來，他啪得一聲半開了扇子，搖着風哼着曲走了出去，神情風流笑意，雖然只身素衣，卻仿佛置身姹紫嫣紅。

墨舜趕去風鸾鳶的路上，忽然想到不久以前和仙界的一個老帝君談話內容，那個老帝君和绡泠末和绡蕪屑的師傅——三業昤霄帝君私交很不錯，自是知曉绡氏其實是一對姐妹。當那個老帝君談及天君的時候，嘆了口氣道，說天君簡直不能用女人兩個字诠釋，對付女人的手段對付她完全沒用，她心如鐵石，除了面對绡泠末，其他的都可以不擇手段。墨舜沉默了一會，然後問那绡泠末呢？老帝君更深重地嘆氣，說妖皇绡泠末？她倒是比天君更多情一點，只是她将對付女人的方法學了個遍，自己又是女孩子，想拿下她猶如水裏捉泥鳅，除非布下天羅地網，否則根本套不住。

而等到他趕到風鸾鳶時，只見到那黑袍的泥鳅孑然一身站在門前高高的臺階上，狂風卷起他披散的長發和寬松的衣袍，那張換回來的盛世顏含着清冷，琥珀瞳仁清澈如水。

“泠末，你的局還在運轉，是麽？這天下一草一木，還都在你的局裏，未曾脫身。”面對着沉默良久，墨舜終是說道。

泠末笑了：“帝座，聰明如你，也智不及我。”

“你的心性太扭曲了。”

“怎麽說呢，本來我的心是正着長的，可康健了。”泠末輕輕擡手覆上心口，無喜無悲，“可帝座，數萬年前那一箭，您的不偏不倚，造就我的不仁不義。”

墨舜靜默了很久，才道：“你知道我感情上向來遲半拍，你就不能等等？”

“我都被你殺得只剩半條命了，你還叫我等？等什麽？你給我燒紙錢補償？”

“燒我自己。”墨舜說，“給你補償。”

半晌，泠末翹起嘴角，毫無感情笑了笑：“帝座不愧是冥帝，連婚都要結冥婚。”

“泠末，你不願信我？”

泠末從善如流：“不，帝座，哪兒敢。我只是在給您添堵。”

墨舜：“……”

這場冷言冷語針鋒相對一直持續到遠方天際風雲再次變幻，泠末只瞧了一眼臉色就變了，立刻擡手，墨舜這回沒有給他修面容改命格的時間，瞬間到達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腕。泠末也懶得說話立刻展開扇子就近戰，二人鬥了十幾回合後，泠末瞥了一眼越來越近的大片風雲，終是停手道：“帝座，放手。”

墨舜道：“你也會說不可能的話了？”

泠末：“再不放手我夫人就來捉奸了。”

墨舜沒理會道：“那正好，正巧在青樓前面，也不算誤會。”

泠末怒道：“夙墨舜！”

墨舜忽而一愣，握住泠末的手松了松，卻還是沒有放開，只是恍惚道：“這時候才記得叫我的名字？”

“你現在放手我叫你爺爺都行。”泠末看着越來越近的雲，一抖骨扇，劈出一道結界，暫且将那一大片給擋了一擋，但架不住那邊人多勢衆，再強的結界都會破。

墨舜也反手一道結界加固了一下，然後回過頭看向泠末：“再叫一遍，我放手。”

泠末：“爺爺！”

墨舜：“……泠末，這就是你自己作死，怨不得本帝。”

等視線明晰，一片芷琅花樹，一地淡黑花瓣，上頭紫月依舊。

泠末總算掙脫開來，靠在一棵芷琅樹下，邊揉手腕邊道：“行，你行，墨舜，你就等着我夫人率領妖界百萬人馬犯你疆土。”

墨舜默了一下道：“那我這是不做抵抗放任他們進來？”

泠末也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還請帝座務必阻攔一下。”

墨舜這才緩緩笑開：“那也好，我們來談談報酬。”

泠末一聽這話也漫漫笑開，順勢擺起了架子：“本尊現在無金無銀無權無勢無兵無馬，帝座這會兒要報酬那只能以身相許了，不過本尊歷紅塵萬遭，身子不大幹淨，帝座也就湊合湊合，可別嫌棄，完事了賞我幾個錢當路費，我繼續回我的風月中逍遙。”

墨舜只是神色微黯：“是前魔君惜餘蘇？”

泠末掏了掏耳朵道：“這個名字聽起來挺耳熟，想必是我的熟人，但我的熟人差不多死絕了，時間一久不在我跟前晃蕩我也記不清名字……唉，我說帝座您哪兒找來這麽老的舊事，搞得我，很是難堪。”

“你已經殺了他，不必難堪。”

泠末低聲笑：“殺了他我就幹淨了？”忽然他張開雙臂，黑袍在風中蕭瑟，聲量也随之提高，“帝座，那你說，我這身黑，還能洗掉麽？”

墨舜看着他沉默。

泠末臉上又浮現出點點笑容，帶着塵世中慣有的嘲意和漫不經心，似乎像是溫文爾雅的勸告，又像闡述一件事實：“帝座，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绡泠末了。”

墨舜說：“我知道。”

泠末笑：“你原來知道的呀。”

墨舜又道：“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