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聖人宮中相候,還請衛大人跟俞某走一趟。”
相似的場景過去尚不足半年,衛梓怡被同一塊石頭絆了兩次,這一回,甚至不需要對方煞費苦心地尋找借口,捏造理由。
來自絕對權力的針對終于扯下最後的遮羞布,連敷衍和修飾都已不屑為之。
哪有什麽真正的道義與公平,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過是上位之人哄騙黎民百姓的權力游戲。
不論背後藏着什麽陰暗腌臜的秘密,只要聖人需要它合理,自會有愚忠愚蠢之人前仆後繼。
既然如此,率衆攻來,殺了她便一了百了,卻非要擺出這一套陣勢,堂而皇之,興師問罪,尋個順理成章的罪名,便可掩蓋平靜的表象之下湧動的殺機,繼續做他的仁德仁義之君。
“多日不見,衛大人依舊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真是羨煞旁人。”
俞秦武輕蔑地揚着嘴角,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卻不知這一身傲骨還能嚣張幾日?”
幾名內衛一擁而上,從衛梓怡手中奪去佩刀,此外倒不敢再有冒犯的舉動,迅速後退到安全距離,謹防衛梓怡暴起發難。
衛梓怡沉默着,并未激烈地反抗。
不論她是否願意相信,從鄭府婢女香悅的屍體被發現那日開始,一系列案件相互交織,種種跡象和線索都指向背後同一雙黑手,而今,終于證實了她內心的猜測。
龍椅上的天子一直對她心懷芥蒂,并非除夕之夜才突然升起疑心。
相反,從季明辰主動邀請她調查香悅墜井一案開始,她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朝廷步步為營的陷阱。
香悅留下的那個匣子裏,除了賬本,還有兩封信。
那兩封信,一封是田玉衡寫給鄭子昀的,另一封沒有署名,但都提及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都源。
十八年前,衛銘川率領的鎮北軍遭敵軍埋伏全軍覆沒時擔任敵軍副将與衛銘川交手的,正是這個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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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答案呼之欲出。
帝王或許曾一時惋惜她的才能和資質,也一再試探她的忠誠,但她尋根問底不願妥協的姿态,最終徹底激起了聖人的殺心。
這也反面印證了,十數年前那件往事,與朝廷脫不了幹系。
在衆多內衛監視之下,衛梓怡昂首挺胸地走出鄭府,走進晦暗幽深的夜色。
皇宮燈火通明,殿宇依然金碧輝煌,每一處宮門都有侍衛看守。
衛梓怡穿過重重封鎖,足底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有節奏地敲擊着,發出篤篤篤的清脆聲響。
皇帝在禦書房等着,神色如常地批閱奏章。
領事的德公公邁步進屋,俯身于桌前禀報:“陛下,俞大人已将衛梓怡帶到。”
筆尖微頓,墨跡洇了開來。
若無其事地批下一個字形醜陋的「準」字,皇帝合上奏章,沉聲道:“帶上來。”
不一會兒,俞秦武和衛梓怡一前一後進入禦書房,俞秦武雙膝跪地,向皇帝道了萬安。
德公公在旁看着,見衛梓怡挺直腰杆兒站着,沒有要下跪的意思,德公公提醒她:“衛大人,見到陛下,還不行禮?”
衛梓怡依然不跪,只朝聖人拱了拱手:“臣衛梓怡,見過陛下。”
德公公大驚:“衛大人……”
話未說完,皇帝擡手制止,遂問衛梓怡:“你可知今日朕找你來,是為何事?”
“陛下為天子,天子之意等同天機,豈是吾等凡人膽敢貿然揣測的?”
衛梓怡口中說着阿谀奉承的話,可态度卻咄咄逼人,絲毫沒有虛心悔過的意思。
皇帝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越來越沉。
“衛梓怡。”他指名道姓,語氣中不乏警告之意,“你莫不是忘了,是誰救你性命,給你吃穿,讓你獲得如今的榮譽?”
他敲着桌上的奏章,極力克制愠怒:“朕是一國之君,能讓你擁有權力,享盡榮華,也可以一句話叫你身敗名裂,一無所有,即便如此,你也要跟朕作對嗎?!”
“朕向來惜才,也在你身上投入了諸多心血,可若你不能全心全意為朕效忠,那你的才華便一文不值,朕可以立馬殺了你!”
君王拍案,喝令衛梓怡識時務。
“事到如今,陛下說這些有什麽意義?”衛梓怡神色漠然,諷刺地說道,“就算我指天發誓,難道陛下就能信我?”
“如是十八年前,有人通敵,害我父親戰死于北疆之事與陛下當真毫無關聯,陛下何須懼怕我往下深究?!”
數度彼此試探,衛梓怡終于當面把話說開。
“我只想要一個真相,當初我父親因何而死?!洩露軍機要務的人究竟是誰?!鄭子昀、田玉衡,他們和都源,到底是什麽關系?!失竊的硯臺下落何處,陛下又為什麽殺人滅口?!”
每問出一個問題,她便上前一步,德公公吓得面色急變,高呼護駕。
數名侍衛沖進禦書房,在衛梓怡和帝王之間架起一道人牆,明晃晃的刀槍齊齊指着衛梓怡,如是衛梓怡膽敢妄動,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将她當場格殺。
随着衛梓怡一句句逼問,皇帝的迫于她的氣勢步步後退的同時,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當「硯臺」這兩個字從衛梓怡口中道出,皇帝徹底動了殺心。
“放肆!”怒喝聲打斷衛梓怡的質詢,皇帝橫眉豎目,“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來人!把她擒下!”
衆禦前侍衛将要動手,俞秦武率先抽刀,衛梓怡已做好拼死反抗的準備,今日即便死路一條,她也要多拉兩個墊背。
便在這時,屋外忽然傳來一聲唱喝:“皇後駕到!”
皇帝倏地握緊雙拳,瞪眼望向屋外。
未經皇帝準允,一身華服的大乾皇後在兩名宮女的跟随下步入禦書房,在衛梓怡身後站定。
其人發梢簪着一支镂空的金鳳凰,鳳眼蛾眉,眼尾倒懸,兩鬓青絲垂于肩前,氣質端莊,舉手投足之間,雍容華貴,儀态萬千。
衛梓怡身為帝王刀劍,自然認識這位後宮之主。
大乾皇後是前朝宰相之女,當今皇帝登基後,宰相便告老還鄉。
皇後平日鮮少插手前朝要務,就連年節時分的宮宴也稱病未與帝王同臺,衛梓怡與其只有過幾面之緣,更是從未私下接觸,故而對這皇後算不得十分了解。
但宮人皆知這位皇後非等閑之輩,朝中也不乏皇後的眼線,皇帝對其頗為忌憚。
今日不知因何緣故,皇後竟在這節骨眼兒上現身。
“禦書房如此熱鬧,諸位都在聊些什麽?”
皇後步履輕松地朝皇帝走去,雙手自然而然扶住皇帝的肩膀,“聽說衛大人最近在查田府失火的案子,是沒查清兇手觸怒龍顏嗎,怎叫陛下發如此大的火?”
皇帝握緊的拳頭緩緩松開,看似随意地扶在桌上,語氣緩和些許,但态度依舊冷硬:“這是前朝之事,皇後莫要插手。”
“田夫人性情溫和,知書達理,與本宮很合得來,她突然因故離世,本宮也想知道究竟何人竟能下得如此狠手。”
仿佛沒聽懂皇帝的勸告,皇後稍稍俯身,在皇帝耳旁小聲說道:“陛下,前年狄臣都源向我朝進貢了兩方寒石硯,沒聽說陛下賞給誰,可本宮叫鳶兒去庫裏瞧了瞧,竟未找見,陛下可知東西放哪兒去了?”
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幾句話令皇帝肩膀一抖,頓時臉色煞白,額角也現出冷汗,再開口時,竟有些牙關發顫:“朕……不知。”
“那真是可惜了。”皇後搖了搖頭,一臉惋惜之色,“前幾日本宮的宮衛抓到一個叫「小環」的姑娘,鬼鬼祟祟,不知是何來頭,依陛下看,會不會是拿走硯臺的小偷?”
她雙手扶在皇帝肩上,順着經絡細致按揉,明明是舒緩疲勞的手法,卻叫皇帝心驚膽戰。
皇帝背脊僵直,衆目睽睽之下,受不了這詭異的沉默,遂主動開口:“皇後要朕怎麽做?”
皇後擡起眼皮,看向衆人刀尖所指之處的衛梓怡:“留她性命,讓她去禹州,硯臺之事本宮不再往下細究,你我兩清。”
帝後兩人壓低了嗓音說話,距離稍遠一些便聽不真切,只見皇帝臉色連連變幻,衛梓怡不明所以,俞秦武也覺得這一幕頗為古怪。
正疑惑着,便見皇後擡起頭來,看向衛梓怡。
同時,皇帝開口:“俞秦武,明德,你們先領着人先出去,衛梓怡留下。”
“陛下!”俞秦武大惑不解,欲追問其因。
皇帝卻陡然擡高嗓音:“退下!”
俞秦武忽遭呵斥,驚疑之餘負氣而走,禦書房內便只剩下衛梓怡,及帝後二人。
“衛梓怡,朕知你對十八年前衛銘川身死于北疆之事耿耿于懷,想必叛臣章忝堯伏誅之前曾設法與你接觸,詭言詭語,令你懷疑朕,甚至不惜與朕反目!”
皇帝深吸一口氣,閉目長嘆,“但你怎可輕信賊衆,卻不顧朕栽培你十七年的恩情?倘使當真是朕設此計,洩露軍機與虎謀皮,朕必斬草除根,緣何将你留在身邊?還屢次容你冒犯?”
皇帝用力攥緊拳頭,再睜眼,瞥了下身旁好整以暇的皇後。
“當初之事另有隐情,朕也知之不詳,如是你非要尋得真相,朕替你指一條路,去禹州的齊川,找退隐的老臣,前朝宰相傅淵。”
收回目光,皇帝把最後幾句話說完,“禹州時年多發命案,朕早有打算派巡撫前往督查地方官員,不如就由你來擔任,即日啓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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