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夜裏,衛梓怡仰躺在床上,雙手交疊枕于腦後,仰頭望着昏沉沉的屋頂。
屋梁上邊兒黑黢黢的,像一只蟄伏于黑暗中的巨獸,張開血盆大口,耐心等着它的獵物不慎闖入。
衛梓怡凝神深思,思緒飄得很遠,種種念頭自腦海中劃過,有關于案子的,朝廷的,天衍宗的,以及……陸無惜的。
十分罕見的,她還思索起未來。
這未來無關于天下,無關于大義,只關乎她自己。
以往她鮮少沉思,更少思考自己的事情。
未來對她而言是一個不可破解的謎題,她永遠在追逐,在反抗命運束縛于她身上的枷鎖,她想的最多的,便是如何活下去。
哪怕她的官位節節高升,她依然是一只籠中之鳥,她的命運受人擺布,囿于一方狹小的天地,張開翅膀便能觸及枷鎖,振翅之時,更是能聽見鐵索哐哐作響的聲音。
外人言道她性情桀骜,不通人情,不受訓教,率性潇灑,可在既定的,無法撼動的鐵則中艱難求生,那醜态便已足夠可笑。
她不知未來在何處,只能盡可能把握每一個當下。窮盡此時,不知不覺,便是一生。
寂靜中,牆面傳來咚咚咚的敲擊聲。
衛梓怡警覺地豎起耳朵,尋找聲音出現的方向,視線偏轉,只瞧見一方空白的磚牆。
沒一會兒,敲擊聲又響起來,咚咚咚,和方才一樣,只響了三下。
那磚牆後邊兒,是陸無惜下榻的房間。
她側過身,面朝牆壁,安靜等着。不多時,便又聽見那篤篤篤的響動。
聲音确實是從陸無惜的房間傳出來的,陸無惜與她隔着一面牆,像個穩坐釣臺的漁翁,朝她扔了一只帶刺的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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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個朝不保夕的無情之人,卻總來有意無意地招惹她。
衛梓怡抿緊唇,如果她就這樣躺着不動,不予理會,那女人會如何?
她閉上眼,打算睡了。
這一次,寂靜持續了比先前更長時間,敲擊聲不再傳來。
衛梓怡又睜開眼,有點心煩。
她在榻上輾轉反側,終于還是耐不住內心焦灼,郁郁寡歡地起身,執起佩刀,抵着牆面輕輕敲。
咚——
只響一下。
聲音響起的瞬間,她便覺懊惱,為自己失控的行為感到沮喪。
她抱着刀側轉身子,背對這面牆,長嘆一口氣,用意念驅使自己快些入睡。
可她剛轉過去,叩擊牆面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的連敲了好幾組。
牆面不同的部位厚薄不均,故而敲出的聲音也時而沉悶,時而清脆,若要尋個形容,大概像鼓點似的,僅以輕重便能分出不同的音色。
衛梓怡聽出來了,陸無惜敲的是她曾經在月泉琴樓演奏的曲子中的一句。
明明生來身子骨便羸弱,不僅要管理宗門,處置大小事務,還練得一身詭谲莫測的武功,能吟詩作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大抵是天妒英才,所以像陸無惜這樣天賦異禀的人,總是命短。
衛梓怡刻薄地想着,有意忽略了心尖上針紮似的綿綿刺痛。
她再一次起身,靜坐須臾,而後一躍而起,推開窗,從低矮無人的屋檐下穿過,再輕盈地躍入另一扇窗戶。
陸無惜懸着雙腿坐在床沿,衛梓怡突然出現,她似不覺驚訝,掀起長睫,眼底笑意流淌,拍拍身側空出來的床榻:“衛大人,坐。”
“何不休息?”衛梓怡站着沒動,身後靠着窗臺,像是随時會走。
陸無惜将腿收起來,兩臂環膝,歪了歪腦袋安靜瞅着窗邊的衛梓怡,小聲說:“一個人睡不着。”
衛梓怡皺眉,猜不定陸無惜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她輕嗤一聲:“以往不也一個人睡麽?怎麽今日便睡不着?”
“那是因為以往不曾有衛大人相伴。”陸無惜說得坦蕩,“如今食髓知味,便覺這一個人的被窩,有些冷清了。”
嗓音低婉,若換了個人在此,怕已被勾走了魂。
可陸無惜越如此示好,衛梓怡便越心神緊繃,這妖女素來喜歡作怪,豈知她此刻軟玉溫香的模樣,不是在給她下套?
衛梓怡一臉警惕,沉默着不做聲,陸無惜便主動從榻上下來,朝她走過去。
“你想幹什麽?”衛梓怡壓着嗓子,雖站着沒動,但手卻按住刀柄,瞪向陸無惜的眼神頗具警告的意味。
“衛大人何故如此怕我?”陸無惜停下腳步,微仰着臉龐,露出一副沮喪失落的模樣,“明明是大人不允我離開,卻為何又總拒人于千裏之外?”
月光透過窗戶,灑落在她瞳孔之中,碎成一片斑駁的星火:“大人便當真如此不待見我麽?既如此,大人晚膳時,為何要為我布菜呢?”
衛梓怡緊抿着唇,分不清陸無惜此刻這張臉孔,以及她表露出來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
執拗地将陸無惜留在身邊,不願放她走,又蠻橫地拒絕對方靠近。
想霸道地占有她的一切,卻又恐懼命中注定的分別。
無論如何也不肯放低姿态,好像這樣就可以說明,在這場以感情為賭注的博弈中,她并沒有失敗。
她便是懷着如此矛盾的情緒和陸無惜相處,在艱難的自我拉扯中,努力尋找一個可以支撐她這樣做的理由。
如果這是一場騙局,哪怕她的身體和她的心都背叛了她的理智,她還想保留最後幾分清醒,以免到了最後,再體會失去的心情。
可陸無惜每一次靠近,都在觸動她的底線,讓她這點微薄的理智變得岌岌可危。
陸無惜站在光芒和黑暗的交界線上,一半臉孔被月光照亮,另一半則隐于黑暗之中,如此安靜地望着她,便令她看似冷肅的表象下,翻起洶湧的浪潮。
她沒說話,陸無惜便再上前一步,從晦暗的陰影中走出來。
“衛大人。”陸無惜問她,“你将我捉來,是為了什麽?”
“你留我至今,不殺我,卻也不讓我走,你既不再真心為朝廷賣命,我不插手天衍宗之事,于你而言有何好處?”
她每問一個問題,便朝前邁出一小步,兩人之間的距離漸漸縮短,變得觸手可及。
最後,陸無惜停在衛梓怡面前,伸手便能碰到她的臉。
衛梓怡想往後退,陸無惜問她的這些話,她哪一句都無法回答。
但她沒有退路,後背抵着窗臺,即便朝後仰着身子,也無法徹底将她們身前的空隙拉開。
陸無惜便捧起她的臉,将她的腦袋擺正,然後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對她說:“衛大人,告訴我為什麽。”
她們距離極近,陸無惜幾乎貼在衛梓怡身上。
明明是被扣留的一方,她倒反過來禁锢了衛梓怡,把對方限制在一個極狹小的空間中,不允她後退逃跑。
衛梓怡被迫與她對視,顯而易見,如果她不回答,陸無惜便不會放開她。
是她沒能經住誘惑,咬了漁人扔下的釣餌,自投羅網。
并非不能以武力反抗,真要動手,陸無惜沒有勝算。
但沒有任何緣由,她就是不想這麽做。
“衛大人。”陸無惜又喚了她一聲,随後松開她的臉。
衛梓怡緊繃的心神亦微微松開,可随即,柔軟的指尖從她腮邊劃過,輕輕觸碰她的耳朵。
陸無惜整個人伏進她懷裏,将臉埋進她的頸窩,閉上眼,緩緩呼吸。
“衛大人,衛梓怡。”一聲又一聲,原來她并未放棄。
溫熱的氣息拂過衛梓怡的脖頸,吹得她手腳發麻,腦袋暈暈旋旋,需靠着窗框借力,才能勉強站穩。
衛梓怡咬緊牙關,艱難地重複先前問過的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知道答案。”陸無惜回答得非常爽快。
她摟住衛梓怡的腰身,呼吸平穩,語調輕快:“和我想知道十八年前發生之事的真相不一樣,我想知道你真實的想法,你的目的,以及……你對我存在怎樣的感情,這是我此時此刻,屬于我自己的願望。”
衛梓怡耳邊嗡嗡作響,頭腦愈發混沌暈眩。
她艱難地守住最後一絲防線,故意冷着一張臉:“可我又如何知道,你現在說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陸無惜突然收緊雙臂,讓兩具柔軟身體牢牢貼在一起。
“衛大人。”她語氣輕柔地開口,“你願意相信也好,不肯相信也罷,但我在你面前,對你說過的每一句,從不作假。”
這話她以前也說過,也是一副極盡溫柔的面孔。
她揚起臉,親吻衛梓怡的耳朵,用薄紗似的朦胧的嗓音在衛梓怡耳邊蠱惑:“即便衛大人看上的只是我這一副皮相,我便能因此有所依仗。”
手撫上衛梓怡心口,陸無惜的話語聲變得愈發缱绻溫柔:“卻不知大人可願展開心扉,允我窺一窺大人內心真實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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