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篇:《來時霜滿路

第4章 第四篇:《來時霜滿路

來時霜滿路

文/明開夜合

我不知道沈清淮是怎樣找到我的。

南城大橋上江風浩蕩,我吹了一整晚。黎明時分,天将亮起的時候,江濤聲中裹挾着一陣汽車駛來的引擎轟鳴。車在身側停下,窗戶打開,沈清淮探出頭來,神情嚴肅地看着我:“桑河,你想幹什麽?”

我想說話,卻率先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沈清淮的臉色于是更加不好看了。他下了車,脫下身上的衣服給我罩上,粗暴地把我推進搡進汽車副駕,把空調打高,下了橋掉頭,往回開去。自始至終,沒和我說一句話。

“沈清淮,你這樣不好,才二十八歲,就嚴肅得像個老頭子了。”

“別沒大沒小,叫我師叔。”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回程的路上,天色一分一分亮起來,經過市中心的路口時,我忽然意識到他是打算把車開回我家,忙說:“沈清淮,你幹什麽?你想讓我一個人住在死了人的大房子裏嗎?”

車速慢下來,沈清淮轉頭看着我,目光極其複雜。我明白,他希望我能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一個十八歲喪父的正常女生。可這串定語所描述的,本身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女生會遭遇的經歷。

上周一——距離我的十八歲生日只有十天的時候,我父親猝發心髒病,死在他的工作臺前,肘下還攤着尚未完成的《牡丹争春圖》。

父親謝懷遠,在南城稱得上是聲名煊赫。他的葬禮,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我卻一個都沒見,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用拙劣的筆法續完了他的那幅畫,然後一把火燒盡。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從書房出來,沈清淮就坐在客廳裏,墨色的頭發被雨水淋濕。

沈清淮看着我:“沒事的,桑河,以後還有我。”

如果沈清淮知道自己接下的會是這樣一個爛攤子,我想,那時那刻,他一定不會對我說出那樣的話。

回到沈清淮的公寓裏,我被催促着去洗了一個澡。出來時桌上一捧燭光——他正捏着火柴,一根一根點燃蛋糕上的蠟燭。他擡起頭來,眼裏火光搖曳,“晚了六小時,祝你生日快樂。”

我沉默不語。

“還有一個月就高考了,別再胡鬧。”

他沒擡出逝去的父親壓我,這讓我心裏好受了一些。我走過去數了一圈蠟燭,沒有許願,直接一口氣吹滅,拿起餐刀切下一牙蛋糕,遞給沈清淮。他不愛吃甜,但不願拂我的興致,捏着叉子勉強吃下幾口。

沈清淮并沒有任何責任照顧我,只是他這個人寬厚善良,遇到小區裏淋雨的流浪貓,都會毫不猶豫地讓出自己的傘。他怕我在父親剛去世的狀況之下無心為自己慶生,連祝福的話都字斟句酌:“桑河,今天你成年了。願你一生向着星光前行,不必回頭凝視深淵。”

天光大亮的時候,我去沈清淮公寓的客房裏睡覺。水洗棉的床品,剛剛晾曬過,有一股柔軟清香的味道,我抱住一只枕頭,在這樣讓人安心的氣息之中,終于沉沉睡去。

是被噩夢叫醒的。

夢裏我走過曲折幽深的走廊,書房的地上鋪着厚重的地毯,踩上去無聲無息。父親在伏案睡覺,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伸手碰一碰他的肩膀,說道,爸,該吃晚飯了。

父親毫無反應,我伸手搡了一下,忽見他的手正緊緊地揪着胸口的襯衫。他手是冰冷的,如同死物。

我驀地坐起身,大口喘氣,冷汗涔涔。拉着遮光窗簾的房間裏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黑夜。

敲門聲響起,我聲音發啞,“……請進。”

沈清淮匆忙走近,“桑河,怎麽了?”

我擡手按了按太陽穴,“……做夢了,夢見發現我爸死時的場景。”

沈清淮沉默地凝視着我,片刻,伸出手準備去拉開窗簾。我急忙坐起身體,一把将他抱住,“……沈清淮,我覺得我爸的死沒那麽簡單。”

“……桑河,你要節哀。”

我拼命搖頭,“你知道我爸是怎樣一個人,他那麽小心謹慎,明知道自己有心髒病,怎麽可能不備好藥?藥瓶他一貫都是随身攜帶的,出門之前甚至會确認三遍——為什麽剛好是那一天,藥瓶完全空了?”

我沒讓沈清淮說話,試圖用更多的證據去說服他:“……你知道嗎,事後我檢查過他的手機,通話記錄被清空了。我爸從沒有這樣的習慣。”

沈清淮一言不發,我終于失望。

他拉開了窗簾,刺眼的夕陽光從玻璃窗斜射而入,我忍不住閉上眼,“……沈清淮,我爸才四十二歲,他還這麽年輕。”

認識沈清淮那年,我八歲。

父親師承南城知名國畫畫家王知行,甫一出道便聲名鵲起。那年,剛剛十八歲的沈清淮成為王知行的第二個弟子。

王知行在家設宴,款待這個新入門的小徒弟。我那時也在跟着我父親學畫,是以渾喊王知行一聲“師公”。見了面,師公逗我,也逗沈清淮,“桑河,喊他師叔。”

十八歲的沈清淮穿白襯衣,風姿清絕,如中庭嘉樹,身上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少年氣。我實在沒法把他與“叔”這個字聯系起來,噘着嘴不大樂意地喊了一聲“師叔”。

沈清淮腼腆笑着,喊我一聲“桑河”。

那一晚宴席直到深夜才散,王知行慨然論道,王知行夫人方菀紅袖添香,一壺酒溫了再涼,涼了再溫,我困極,在父親膝頭睡去,閉眼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沈清淮在吹笛。笛聲悠揚,我想到剛背過的詩,散入春風滿洛城。

那之後,沈清淮常來我家。我父親業已功成名就,沈清淮尚且清貧拮據。父親常常不動聲色地予以幫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謊稱買錯了畫材,而後把多出的筆墨紙硯,統統送給沈清淮。

沈清淮當然心知肚明,是以在他二十四歲嶄露頭角,賣出第一幅畫時,做的第一件事,是買下了我父親垂涎已久的一塊壽山石,親手刻了一枚“萬籁生山”的閑章送給他。

我與沈清淮的相處,就不像他與父親那樣高山流水。他大我十歲,又是“長輩”,自然處處讓着我。

十四歲那年,我闖了禍,不敢告訴父親,給沈清淮打電話,讓他來見班主任。班主任劈頭蓋臉一頓訓斥,沈清淮始終恭謹有禮,“謝謝您費心,以後我一定好好看着桑河。”

我在旁邊憋着笑,忍不住斜眼去看沈清淮。視線對上,他神情很是無奈。

出校門的時候,天快黑了。沈清淮給我買了一支甜筒,我踩着路牙的邊沿,伸出一只手臂保持平衡,歪歪斜斜地走着,邊走邊舔甜膩膩的甜筒。

沈清淮怕我摔下來,一直緊随左右,适時地身後扶我一把,“……幹嗎要跟人動手?”

“我沒動手,就說了兩句狠話,誰知道他一吓就哭,還反過來污蔑我打他,”我翻個白眼,“拜托,我打得過他嗎?”

沈清淮笑着,“他對你說什麽了?”

“他說以後要娶我——誰要嫁給他了,我只嫁給你一個。沈清淮,你可要等我長大啊。”

沈清淮顯然把這句話當做了小孩子的玩笑,笑說:“等你長大,我就老了。”

我搖頭,篤定地說道:“在我心裏,你永遠不會老。”

永遠是那一天燈下吹笛的白衣少年。

那一天,我和沈清淮一起,走了很遠的路,從黃昏一直到夜幕四合。

六月,高考結束。

整個暑假,我都住在沈清淮的公寓裏,畫兩小時的畫,剩餘時間就一頭紮進網絡之中。

沈清淮是一個嚴格自律的人,自然不想看到我這樣荒廢時間,“桑河,雖然九月才開學,但是你現在這樣的練習強度遠遠不夠,不要丢了手感。”

我答應下來,轉頭仍舊我行我素。我很明白,相較于王知行,相較于父親,相較于沈清淮,我其實并沒有多少天賦,頂天也只能混成一個餓不死的畫匠。

這天,我照舊被沈清淮催促着去畫畫,走進書房一看,才發現桌上放着一卷畫。我以為是沈清淮的新作品,展開來才發現不是。沈清淮專攻山水,對花鳥蟲魚并不在行,這幅畫畫的是一對蝦,寥寥幾筆,栩栩如生。

正要去看款識,書房門忽地被推開。

沈清淮顯然就是沖着這畫而來的,大步走到我跟前,徑直把畫奪了回去,幾下卷起來,往身後的櫃子裏一放,上了鎖,拔下鑰匙。

我從未見過這樣慌亂的沈清淮,不禁問道:“誰的畫?”

沈清淮一言未發,轉身出去了。

八月,我收到了沈清淮母校,南城藝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沈清淮在南藝讀博,主攻藝術理論這一塊,平常,他還會幫導師帶一兩節選修課。大一并未開設公共選修課,但不妨礙我前去蹭課,并且光明正大地坐在第一排,沈清淮的眼皮子底下。

他刻意忽略我,但我總會想辦法給他制造一點麻煩,例如在他講課的途中舉手提問。他的課,我聽得認真,提的問題自然也是切中要害,讓他無法避而不答。

天漸冷,南城的冬天到了。

我依然住在沈清淮的家裏,他不趕我走,我就會一直住下去。

平安夜這天,沈清淮不用代課,我特意提前一天,約定了與他一起出去吃晚飯。然而這天下午,我卻收到沈清淮的消息,說他臨時有事,今天不能陪我出去了。他囑咐:“記得按時吃飯。”

沈清淮的同學,我已認識得七七八八,一打聽,原來他上午就送一個突發闌尾炎的朋友去了醫院。沈清淮的這位朋友我認識,是個女的,叫徐青青,兩人隸屬于同一個博導。徐青青喜歡沈清淮,這我是知道的。

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家醫院,找到徐青青所住的病房。門虛掩着,我正要敲門的時候,聽見裏面傳來沈清淮的聲音,“……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了。”

我震驚,繼而竊喜。

這麽多年,一直待在沈清淮身邊的人就只有我,他喜歡的人除了我,還能有誰?

在醫院門口,我一直等到了晚上八點,沈清淮才從樓上下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飄雪,等我意識到的時候,醫院花壇裏的灌木,已經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

我絲毫不覺得冷,繞着花壇一圈一圈地跺着步,把這些年的事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遍,心裏越發篤定。

他收留我,縱容我,又教導我,如兄如友,他從沒直接拒絕過我無數次脫口而出的告白。

我仍舊記得,前兩年沈清淮在國外讀研究生,不管多累,只要我撥視頻電話過去,他一定會接,即便好幾次在聊天途中,他困得直接睡了過去。

接到我父親去世的消息時,他在外地,當晚就飛回來,縱容我逃避現實不想面對任何人的悲傷,一人擔起了所有的治喪事宜。

然後,那天他從道別會現場淋雨歸來,對我說,“桑河,以後還有我。”

我在這樣的篤定之中頭腦發熱,恨不得立即見到沈清淮,但卻又在驚人的意志力之下,久久忍耐。

只要是好的,我不怕久等。

沈清淮從醫院大門出來,見到我時十分的驚訝,“桑河,你怎麽在這?”

我幾步跳到他面前,“沈清淮,我們去吃飯吧。”

平安夜,卻處處洋溢着情人節的氣氛,連醫院門口的廣場上,都有小孩在兜售玫瑰。

這一次,沈清淮卻沒答應我要求,他似乎有些累,擡手按了按眉心,“桑河,我們回家吃吧,餐廳肯定要等位,也不好停車。”

我笑說:“好啊,去哪裏都行。”

回到家,我讓沈清淮坐下休息,自己去廚房搗鼓了一通,最後端出電磁爐、煮鍋,以及數盤洗淨的菜。鍋裏煮着加了火鍋底料的熱水,一會兒就汩汩地開了,我把難熟的食物先放進去,而後去冰箱拿了兩罐啤酒。

沈清淮喝了一口酒,那份疲累在他臉上顯露得好像淺了一些,“你今天怎麽這麽勤快?”

隔着從鍋蓋縫隙裏缭繞而起的白霧,我看着沈清淮,“……你沒有話想對我說嗎?”

沈清淮愣了一下。

我笑了笑,難得覺得有些羞赧,“……我聽見你跟徐青青的對話了,你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沈清淮驟然停下動作,而後,是詭異的沉默。

我心髒陡然下沉,“你……”

那個人,原來不是我。

熱氣燎得眼睛有些發疼,我克制情緒,“……沈清淮,你現在還認為我說的喜歡你,是在和你開玩笑嗎?”

“對不起,”沈清淮言辭鄭重,“桑河,我的确以為你是在開玩笑,如果我的态度……”

“你閉嘴!”我打斷他,“……那你為什麽收留我?”

“師兄對我恩重如山……”

“沈清淮,這個理由我不接受。”

沈清淮神情格外的平靜,“桑河,你是不是忘了,我大你十歲,還是你的長輩。”

我執意搬回了自己家裏。

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才發現別墅裏有多空。久無人居,家裏一股塵埃的氣息,我沒請家政,自己花了三天時間,樓上樓下地打掃了一遍。

時至今日,當沈清淮這一份依靠也失去的時候,我總算徹底接受了父親再也不會回來這個事實。

除夕,沈清淮來找我一起過年。我站在樓上書房的窗戶後面,看着他徘徊樓下,久久不去,最終還是心軟。

沈清淮的公寓,與我搬出去時沒有分毫變化。

他問我:“畫畫了嗎?”我沉默以對。

“去練習,”他指一指自己的書房,“飯好還要一會兒。”

進了書房,我攤開宣紙,拿鎮紙壓住,數點顏料的時候,發現藤黃沒有了。沈清淮儲備的顏料都在抽屜裏,我曾經見他拿過。

打開抽屜,裏面扣着一個相框。我拿起來一看,是一張熟悉的照片,是他初初拜入王知行的門下,那天在王家吃飯時拍的。同樣的照片,我父親也有一張。熟睡的我被父親抱在懷裏,坐在椅子上,身後站着王知行和他的夫人方菀,沈清淮靠方菀站着,笑容腼腆。

這個相框,沈清淮一直是擱在桌上的,為什麽現在放進抽屜裏去了?

這一頓年夜飯,吃得格外沉悶,幾乎算是不歡而散。

開年後,王知行聯系我,說想為我父親辦一個畫展。這段時間,我都在書房裏整理父親的遺作,越看越覺相形見绌,也越發對父親去世時空掉的藥瓶和被清空的通話記錄耿耿于懷。

整理好以後,我背着十數卷畫去找王知行。愛徒如日中天的時候英年早逝,對王知行而言,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見到我以後,他不住地長籲短嘆。

方菀端來一盞茶,溫柔地問起我的近況:“還在畫畫嗎?”

“在。”

“你師公總是擔心你因為這件事荒廢練習,你今天既然來了,不如小做一幅畫,讓師公看看,也讓他放心?”

我應承下來,去方菀的書房。她緊跟着進門,往書桌上瞧了一眼,忙說:“我忘了書桌沒收,桑河,你稍等一下。”

我往她手裏看了一眼,登時一驚——那是一對蝦,和我記憶裏曾見過的某一幅畫驚人得相似。

“這……這是您畫的嗎?”

方菀笑得格外羞澀,“……嗯,我起步比你們晚,畫着玩的,見笑了。”

王知行今年六十歲,方菀卻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五歲,今年三十五歲的她,舉手投足之間,一種讓人心折的風韻。

十年前,沈清淮初見她的時候,她多少歲?是了,她才二十五。

我仿佛遭人挨了一悶棍,眼前發黑,再也無法思考。

我忘了自己是怎樣離開王家的,回去的路上,料峭的寒風把我吹得毫無知覺。我陡然想到去年自己獨自一人,在南城大橋上吹了一夜的風,當沈清淮找到我的時候,我的心仿佛是江上的那一點漁火,搖搖晃晃,卻明亮無比。

原來,年齡不是理由,“輩分”也不是理由。

他不喜歡我,才是最大的理由。

我對父親真實死因的追尋,有了意外的進展。

那是在四月,我去看一個畫展。畫展規格極高,展出的都是當世國內最頂級的畫家的作品。

布展以畫家為專題,劃分為一個一個獨立的單元,在二樓,我看到了王知行的專題。以他在業內的地位,這次的畫展,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然而,當我看到一副《雙色芙蓉圖》的時候,卻不由自己地停下了腳步。這幅畫,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不由又湊近了一些,幾乎是趴在玻璃板上,睜大眼睛去觀察那畫的筆觸。

一種恐懼之感,從足底生出,漸漸攀升,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

——這幅畫,不是王知行畫的,是我父親畫的。

我從五歲開始跟着父親習畫,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筆觸、用色和個人習慣留下的獨一無二的标記。

我奔離畫展現場,直接去學校找沈清淮。

他在給學生上課,我等不及他下課了,站在門外給他發了一條消息。三分鐘後,他拿着筆記本走出教室。

我一把抓住他手臂,拖着往外疾走,強硬而不容拒絕。

離開教學樓,一直走到操場的正中,我才将他松開。下午兩點,日光灼烈,我卻發冷,整個人都在打着寒戰,“……沈清淮,我爸是被王知行害死的。”

沈清淮一怔,“……你說什麽?”

我掏出手機,翻出剛剛在會場拍下的照片,“……這幅畫,你覺得眼熟嗎?”

“這是師兄的畫……”沈清淮瞟到畫作後面的落款,驟然住了聲音。

“你也看出來了是不是?我爸出道時本來就被稱作‘王知行第二人’,他們兩人風格相似,大家都很清楚,作為外人,幾乎分辨不出差別,可是……”我急切地走近一步,“……沈清淮,你能看出來對不起?這畫是我爸畫的,不是王知行!是他殺了我爸,因為他想用這個方式把我爸的作品都搶奪過去……”

“桑河,你冷靜一點。”

我一把抓住沈清淮的手臂,“……沈清淮,你陪我去報警,我一定要替我爸讨回公道。”

“你有證據嗎?”

我愣住了。

“……師傅加害師兄最直接的證據?僅憑一幅畫是無法定罪的,頂多損害師傅的名譽,況且,你怎麽知道不是師兄主動自願替師傅捉刀?”

我倒抽一口涼氣,“……沈清淮,你居然幫着王知行?”

“桑河,你先冷靜,我們從長……”

我沒法冷靜,恐懼和怒火都快要将我燒成焦炭,“……你是幫着王知行,還是幫着方菀?你不忍見她為難是吧?”

“……你說什麽?”

我後退一步,冷眼看着沈清淮,“……你以為你瞞得很好嗎?沈清淮,你總說我喜歡你是‘□□’,那你告訴我,你喜歡你的師母,是不是‘□□’?”

話音剛落,我卻突然怔住。

一種沒頂般的絕望,兜頭襲來——話說到這個份上,我與沈清淮,已經徹底覆水難收了。

七月,我離開了南城,誰也沒有告訴。

我雖然深恨沈清淮不與我并肩,同仇敵忾,但等最初的氣消了以後,我明白他說的話雖然冷血,卻都是事實——只要找不到證據,只要我還留在王知行勢力盤踞的領域之內,我就不可能真的替父親報仇。

父親的積蓄,足夠我過着漂泊無定的日子。我徹底抛下了學了近十五年的國畫,操持起了水粉和水彩,畫一些劇情輕快的小故事,配上無病呻吟的雞湯,拿着稿費的同時,漸漸也收獲了一些名氣。

從未有一天,我忘記要給父親一個公道,三年來,我跑了大大小小上百場畫展,參加了三十來次的拍賣會,搜集到了更多王知行侵占我父親畫作的證據。

也從未有一天,我真的忘記過沈清淮。

十月,我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逗留,趕稿的時候,不幸生了一場大病。短租的房子裏獨我一人,我在高熱的昏迷之中,夢見了沈清淮。

有一年,沈清淮陪我去看海。我被一個掀起的浪頭卷倒在地,他急急忙忙趕過來,我卻伸出手,一把将他也拽倒在沙灘上。海天一線,藍得仿佛一場幻夢,我向着天空高喊:“沈清淮!等我長大!”

然而,長大以後,相聚成離別,知交已斷交,故鄉變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遠方。

我從昏迷中醒來,掙紮着出門下樓,攔上一輛出租車去了醫院。肺炎,加上上呼吸道感染,嗓子發疼,連吞咽都覺得困難。

半夜蘇醒,轉頭看見從窗外漏進來一片月光,落在地上,結了霜一樣。孩童時期,背的第一首詩,便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我望着那一片皎潔,怔然出神,卻沒發現自己已然淚流滿面。

我終于忍不住,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給沈清淮發了一條消息。

沈清淮,我想你。

你的靠近,你的疏離,你永遠清淡的微笑,你如明亮卻清冷的目光,你永遠是那一年月光中吹笛的白夜年少。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消息傳去,我卻沒有分毫的勇氣去等沈清淮的回複,拆下了手機裏的SIM卡,徑直丢入垃圾桶裏。

年關過後,出版社的編輯聯系我,說四月新繪本出版以後,将會舉行一個聯合簽售,問我是否願意參加。她發來簽售的兩個城市,南城是其中之一。

我猶豫許久,還是答應下來。

五月生日前後,闊別四年,我再度回到南城,依舊誰也沒有聯系。

簽售的地點在南城大學,報告廳裏人頭攢動,我埋頭奮筆疾書,兩小時後,終于看到長長的隊伍只剩下了最後一截。

我送走了前一位讀者,接過後一位遞來的書。扉頁裏夾着一張小字條,我看了一眼,頓時愣住——

致謝桑河:願你一生向着星光前行,不必回頭凝視深淵。

倏然擡頭,然而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沈清淮,而是一個陌生的女孩。

我急忙問道:“這是……”

“是一位老師拜托我過來的,這句話是他送給你的祝福。”

我心不在焉地簽完了最後幾位讀者,屢次摸起已經是第四次換了新號碼的手機,卻還是沒有聯系沈清淮。

簽售結束,我沒有回北方,在南城逗留下來,在生日的前一天,去了南城大橋。

江風浩蕩,吹得空空蕩蕩的心裏似有回聲。

即将到淩晨零點的時候,風忽然蕩起一陣殷勤的轟鳴,我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

三十二歲的沈清淮,仍然開着那輛舊的雪佛蘭,他在搖下車窗看見我的時候,凝在臉上的表情,同樣是不可思議。

我笑了笑,“嗨,沈清淮。”

沈清淮急忙停車,從駕駛座跳了下來,兩步走到我面前,“……我只是過來碰碰運氣。”

“那你今天運氣不錯。”

他将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還好嗎?”

我聳聳肩,“還行吧。”

很多的話,就這樣止于寒暄。沈清淮沒有邀請我去聚一聚,我同樣沒有提出這樣的建議,我們只是肩并肩站着,聽着江上吹來的風。

靠近,卻從未有過的疏離,我想,我和沈清淮已經徹底回不去了。

我伸出手指,指向黑沉江面上的漁火,“真亮,是不是?”

就像那年,我曾不自量力為你雀躍過的心。

沈清淮沒有說話。

長久的沉默之後,他退後一步,“桑河,我要走了。給你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希望你開心。”

“什麽?”

他沒回答,轉身向着車子走去,車行之前,探出頭來最後看我一眼,“生日快樂。”

咬字很重,一句祝福的話,被他說出了訣別的意味。

我回酒店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一則新聞已經引爆了網絡:着名國畫大師王知行涉嫌謀殺,已被警方拘留,案情正在進一步調查當中。

我一時間以為自己看錯,把這則新聞反反複複地讀了五遍,終于确認。

沒有猶豫,徑直前往沈清淮的公寓,卻恰好在樓下碰見他。

“沈清淮!”

他停下腳步,凝視着我,片刻,笑了出來,“生日禮物,收到了嗎?”

“……你要去哪兒?”

“自首。”他神色平靜,“……與惡龍纏鬥,自己也得變成惡龍。為了取得王知行的信任,我做了不少事——肮髒的事,不說給你聽了。”

我眼淚紛湧而出,幾步跑過去,緊緊抱住他,“沈清淮!你有毛病!”

他伸出手臂,回抱住我。

我哭得極沒有形象,眼淚鼻涕都蹭在了他衣服上,“……沈清淮,為什麽……有什麽值得你葬送前程。你喜歡的人,難道不是……”

“曾經是,後來不是了。”他聲音裏含着如釋重負的嘆息,“……對不起,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什麽也不想聽,抱着他嗚嗚大哭。

沈清淮連聲安慰,直到太陽一寸一寸往西斜去,他終于不得不走了。

我們跋涉過了這樣深冷的黑夜與長河,重逢的號角奏響一瞬,卻戛然而止,沈清淮,你真是一個理智又殘忍的人。

可是我卻甘願,等着這樣的你。

你總讓我向着星光前行,不必凝視深淵,你卻為了我,毅然而然地步入深淵。

只要是好的,我不怕久等。

這世間,還有什麽能比你更好呢?

幾天之後,沈清淮經濟犯罪的案子也開始立案偵查。

我住在他空蕩蕩的公寓裏,畫畫,趕稿,替他照料從小區裏撿回來的野貓,過着平靜而簡單的生活。

我一心一意,等着他回來。

去年在醫院,我給沈清淮發過消息以後,扔掉了卡,沒撐過五分鐘,又撿了回來。

開機的時候,沈清淮的回複恰好蹦出來。

“桑河,回到我身邊。”

我沒有回複,盯着這一行字,太過用力以至于熱淚盈眶,害怕再睜眼的時候,一切都是幻象。

小時候,趴在父親的膝頭,在悠悠的笛聲中睡着,醒來的時候,看見地上灑落一地的白光。

我打了個呵欠,問沈清淮,“那是霜嗎?”

“那是月光。”

也是你投擲于我玉壺中的,一片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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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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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父母逼婚,她随便拉了一個相親對象閃婚了,然而卻沒想到弄錯人,領完證後才發現自己嫁了A市第一軍閥世家的大少爺,權傾京城、尊貴霸道的太子爺司徒昊!OMG!他到底看上了她哪點啊?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嗎?“你覺得我們再進去換個證可能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男人挑了挑眉,“你是想剛領完證就變成失婚少婦嗎?”“可是……”“一年時間!簡雲薇,我們給彼此一年時間,如果到時候還是不能接受,那麽我們就離婚!”男人認真的說道。然而,一年時間不到,她就發現了,原來他娶她,真的是別有用心……“上校大人,我們離婚吧!”她将一紙協議甩到他的桌面上。男人一怔,唇角勾起一抹邪魅,“軍婚不是你想離,想離就能離!”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上錯賊船,被坑了,面對這個徹夜索歡、毫無節制的男人,她期期艾艾,“上校大人,我錯了,今晚求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