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九篇:《山風來過我

第9章 第九篇:《山風來過我

《山風來過我窗前》

文/明開夜合

距離上一次回南城已有三四年的光景。

窗外招牌剝落,“吉”變成了“口”,“他”變成了“也”,周遭店鋪也停業多年,黯淡而凝然不動,似被日新月異的城市抛下的遺跡。徐清鳶站在吉他教室的樓下,将目光投向對街的居民樓,看了很久很久。

家裏那盞昏黃的燈滅了,清鳶往回走,拖着二十寸的行李箱,找一處今晚住宿的旅館。

這一次歸來,似是一場被人“算計”的心血來潮。

那天沈敬寒換燈泡的時候,清鳶發現他襯衫最下面一粒紐扣松了,便絞了線來穿針,替他縫補。

沈敬寒回書房片刻,遞來一張演出票,說下周彌冬樂隊在南城公演。

針沒紮着手,“彌冬樂隊”這四個字倒似針一樣在心口輕紮了一下。

清鳶問:“你跟我一起去看?”

“我下周出差,你一個人回去吧,也見一見叔叔。”

清鳶沒有吱聲。沈敬寒明知道她與父親關系多年失和。

扣子縫完了,清鳶疊好襯衫,手指将每一個褶都撫平,“……看情況,我不一定有空回去。”

房子老了。夜裏聽見樓上沖馬桶,清鳶覺得那像是老人不适的咳嗽聲。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頑固保留了兩室一廳的格局,分給她的只有不五個平方米,放下單人床、衣櫃和書桌之後,活動都略顯局促。空間已經這樣逼仄,她還要用書,用雜志,用林林總總的小玩意将它塞得更滿。書桌上挨着牆壁摞起半米高的書堆,她就躲在後面,想象那是無堅不摧的堡壘。她盡量地避開徐懋國,只在自己的房間裏活動。

房子真的太老了。

十七歲的清鳶在客廳喝水的時候,突然生出這樣的念頭。

目之所及是壓得極低的天花板,白色石膏上覆蓋一層灰黃,餐桌、電視櫃和冰箱都裸露在外,顯出老氣的底色,肉粉色地板死氣沉沉,上面留着拖把沒洗幹淨時拖出的水痕。整個空間狹小老舊,如将朽之人的身軀,搖搖欲墜。

她原本并不覺得家裏小,小時候甚至還在客廳裏踢過皮球,砸壞了擱在盤子裏的白瓷茶杯。那時候家裏總有一股好聞的氣息,像是拿肥皂水洗過,又在陽光下晾曬許久。桌上、冰箱上、電視櫃上……都蓋着鈎花的白色蓋布,是媽媽一針一針織出來的。這門手藝也是徐懋國為數不多的驕傲資本,因為廠裏的人總說他有福氣,心高氣傲悶聲不吭的,卻娶了廠裏最漂亮最有本事的姑娘。

然而那些鮮亮的回憶抵不過其後漫長而灰暗的底色,她記得病房裏曲折昏黃的走廊,穿過它們就來到一間白慘慘的房間,媽媽躺在一片灰色的陰影裏,手背上布滿青紫色的針孔,手腕瘦到她一個小孩子都能輕易一把握住。她安慰清鳶說生病是沒辦法的事情呢,以後要代媽媽照顧好爸爸。

媽媽去世之後沒多久,工廠經營不善,精神萎靡的徐懋國也被迫下崗。那一陣他總是酗酒,近半年時間不曾工作,直到家裏幾近彈盡糧絕,他才去一家民營工廠裏找了一個技術員的工作。徐懋國年輕時候書讀得多,過于心高氣傲,在老廠裏混了十多年也沒結交幾個有用的人脈,換工作之後青年才俊一茬茬冒頭,他的地位愈發邊緣,清高的毛病絲毫未改,反倒變本加厲。

清鳶最終還是辜負了媽媽的囑托,眼睜睜看着徐懋國變成了一個讨人厭的老怪物。最初她覺得那是自己的責任,自責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她搭着凳子站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竈臺前,想給醉酒的徐懋國熬一碗粥喝,端過去時卻被徐懋國揚手打翻。她身高還沒有一根拖把長,拽着它費勁地打掃五十平米的每一個角落,然後清早醒來看見客廳中央一攤惡臭難聞的嘔吐物。她将那些積灰的鈎花蓋布拿去清洗,晾在陽臺的挂杆上,下午暴雨之前起了風,她眼睜睜看着蓋布被大風刮跑,飛出去老遠,卷進了不知道哪一家的防盜網裏。

後來,清鳶野生野長地到了十四歲,不再做“照顧好爸爸”的美夢。徐懋國不喜她往硬殼本上貼一些花花綠綠的日韓明星照片,找了一個機會一把火燒了。

從那之後,清鳶心裏只有冷硬的失望和恨意。

街對面有間吉他教室,十七歲的清鳶常對着窗玻璃後面的人影發呆。每到周末,三五個小學生走上二樓,幾小時後又串糖葫蘆似的下樓。吉他教室的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鮮少出門。突然有一天,男人消失了,成串的小學生也消失了。

在關張了三個月之後,清鳶發現吉他教室似乎已經被新的主人接手,積了灰的窗玻璃擦幹淨了,大大小小的樂器被搬上樓,那些進出的小學生變成了四五個青年。他們似乎并不開張做生意,同樣也極少出門。

“我問你話呢,聾了?”

清鳶将目光自窗外轉回來,看見徐懋國發黃的汗衫胸前沾了一塊不明的污漬,心底也像陡然多出來一塊污漬,怎麽擦也擦不掉。原本已經相安無事好多天,原本她只是問徐懋國要購買補習材料的錢。可他們之間争吵的緣由從來都是無跡可尋,全看徐懋國的心情。

清鳶想要避戰,趕在局勢擴大之前兩口吃完了饅頭,鑽回自己房間裏收拾書包。出門前她預備帶走還沒喝完的熱豆漿,卻發現桌上放着一張紅色鈔票,房間傳來徐懋國罵罵咧咧的聲音:“錢扔水裏還能聽個響,花在你身上就是瞎子點燈……”

清鳶咬着唇,将那張紙幣一抓,揉進衣服口袋裏,拎起豆漿杯飛快跑出門。

早春的清晨起了霧,視野之內一片拂不開的灰蒙蒙。好像日子也是這般。家裏不短吃穿,但更多的錢卻是沒有了,房子是不可能賣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問徐懋國讨零花錢的時候總讓她覺得恥辱,可她也眼饞那些琳琅的小飾品,只敢在運動會偷穿的紗裙,還有剛印出來還散着好聞油墨味的新雜志。她只是在霧的世界裏一天一天地過,摸索出口,于敏感的自尊心與冷峻的現實之間尋求平衡。

清鳶越跑越快,經過街對面剛開門的店鋪前與人迎頭撞上。豆漿灑了一地,也濺在一雙白色的帆布鞋上。清鳶慌忙道歉,從校服口袋裏摸出紙巾。一遞一接的過程中她擡起頭來,對上一張蒼白清瘦的臉,眼裏有湖中青荇暗綠濕潤的底色。

那一整天都是陰天,霧散去後是堆了漫天的烏雲,好似要下雨,到了下午烏雲卻又慢吞吞地被風吹散。下午有一節課,要去隔壁教學樓的多媒體教室上。上節課的下課鈴聲剛響,女孩子們就抱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外殼漂亮的筆記本,挽起手臂結成三三兩兩的小團隊。清鳶一個人走在人群中。

清鳶總是一個人。上高中她迷上寫詩和閱讀,和班上的女生關系總是處不好。這兩件事不知道誰是因誰是果,或許是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有人說她清高,她努力過,想插進那些時下流行的話題,但唯唯諾諾的模樣連自己都讨厭。她因此更加憎惡徐懋國,覺得“清高”的脾性都是遺傳自他,因而積習難改。

多媒體課結束之後是班會,通常情況下會自行變成自習課,生活委員過來挨個收複習資料的錢,清鳶摸書包口袋,是空的,瞬間驚出一身冷汗。後半節課她幾乎連桌屜都翻過來,懷着“錢也許沒丢”的微茫希望。

下晚自習走到家樓下,清鳶沒有上去,她擡頭望着燈光昏黃的小窗,第一次覺得自己并不屬于任何一盞亮起的燈火。她坐在街邊路牙上,往耳朵裏塞進兩只耳機。這條路窄,機動車也少,早晚讓賣吃食的小攤占去,路上只有鈴鈴的自行車駛過。

清鳶長久地凝視着路口,耳機裏樸樹唱“我夢到那個孩子,在路邊的花園哭泣,昨天飛走了心愛的氣球”。深夜裏一些車子緩慢地經過,車燈拐了彎折過去,忽明忽暗的光影透過合起的眼皮照進眼底深處,一道一道暗紅的格栅。

一陣腳步聲停在身後,清鳶慌忙摘了耳機回頭去看,是早上撞上的那個人。他似有遲疑,問道:“怎麽了?需要我幫忙嗎?”

清鳶指向對面,“我家就在那兒,我不想回去……暫時。”

“哦。”他退後至樓梯口,在那兒停頓片刻,又說,“……上來坐一會兒?外面冷。”

就這樣認識周楫,在那個風仍料峭的早春。

音樂教室裏堆着吉他、貝斯、架子鼓、鋼琴……具備一支樂隊的标準配置。周楫說自己是做民謠樂隊的,經常出入的那幾個青年都是他的隊員。這裏房租便宜,牆壁也做了隔音,因此他租下來做排練室兼公寓。他坐在鋼琴前的琴凳上,與清鳶隔了三米多的距離,十指指尖相觸又離開,始終局促。他似乎不擅與人打交道。

“你是主唱嗎?”

“作曲,還有主唱。”

清鳶“哇”了一聲,“那你會彈鋼琴?”

周楫背過身去,在琴鍵上随意按出一串音符。歡快簡單的調子,閉眼似乎行在綠意濃重的陰涼下,開得飽滿的紅色花朵兜頭而落。

“……還沒完成。”他收回手停頓片刻,看她在對面椅子上縮成一團,才發現自己似乎待客不周,“你……喝不喝熱水?”

他起身翻找許久,回過頭去十分歉意地望着清鳶,“抱歉,沒有一次性杯子了。”

清鳶卻知叨擾已久,且天色太晚,她站起身,“我該回去了。”

周楫将她送至門口,她踩着樓梯一步一步從光亮走向昏暗,停在最後一級臺階的瞬間,難過的情緒風一樣蠻不講理地湧上來。

她回過頭,仰望站在門口燈光裏的周楫的剪影,“能借我一百塊錢嗎?”

寬口馬克杯是貓爪的形狀,和周楫的純白色水杯放在一起。清鳶說總用一次性的過于浪費,就這樣自作主張地買了一個新的。

清鳶變成吉他教室的常客,聽周楫和隊員彩排,也和他們都變成了朋友。他們性格随和,與清鳶想象中的玩民謠的人有很大出入。他們叫她阿清,有時候拿了她寫的詩來信手作曲,開玩笑說樂隊裏就缺一個專門作詞的,等清鳶來補這個位置。

那時候清鳶已不再迷戀日韓明星,而是瘋狂地喜歡樸樹,連上課都要把耳機線藏在高高豎起的衣領子裏聽歌。第一次聽周楫唱歌,清鳶覺得他聲音和樸樹有一些相似,不加修飾的嗓音有種直指人心的玄妙。

周楫和他的樂隊并不賺錢,大家過得拮據,樂隊之外還要打別的工進行補貼。但清鳶總是篤定他們能紅,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和機遇。

暮春的時候,樂隊在鄰市的大學有一場演出,周楫問她願不願意同去。打架子鼓的方程笑說:“那是周楫的母校,帥哥如雲。”

那個周六的上午,清鳶翹了補習課,與周楫他們在火車站碰頭,一道前往周楫的母校。她脫下笨重校服,換上了一條格紋的連衣裙,腳上方根的小皮鞋踩得有一些不穩。少女的四肢有種脆弱的美感,像冒芽的青色枝桠,距離含苞只有一段春天的距離

排隊進站的時候,清鳶的手肘不經意擦過周楫的手臂,像是風觸碰行在靜水中的小舟那樣輕。

演出在下午三點,但時間并不充裕,樂隊需要進行最後一次大彩排。她跟周楫他們擠在一片混亂的後臺,中午只吃了一盒盒飯。周楫跟她說對不起,等演出結束之後再帶她去吃好吃的。

清鳶坐在一排的特等席,下午的陽光蒸得青草熱氣騰騰,樂隊上臺的時候,從後方傳來熱烈的歡呼聲和口哨聲。周楫開口的瞬間,那些呼聲同時消失,讓人屏息的寂靜頃刻降臨,她與上千人同時行走在綠意濃重的陰涼之中,開得飽滿的紅色花朵火炬一樣兜頭落下。她熱淚盈眶,不因歌曲本身,因微光與微光的無聲呼應。

穿白色純棉T恤的周楫,坐在臺上抱着吉他,垂眸的模樣與世無争,只是傾訴而不尋求共鳴。她覺得他像風,像一道明淨的月色。

她想到在書上看見的那句詩,“那個下午的生命,算是因為你而有些不同吧,就像山風來過我的窗前,斜陽染過我的裙邊,就像暮歸時迷路的灰雀,闖入我的竹簾。”

演出結束,清鳶到後臺去找人,但沒看見周楫。方程指一指不遠處,“周楫被他的一個校友叫走了。”

梧桐樹落下寬大的陰影,周楫與一個個頭高挑的女人站在樹下。他們交談的時間并不長,那個女人很快走了,周楫卻站在原地許久未動,葉間晃動的金色爬上他的肩頭,他的身影仿佛被樹的顏色徹底浸染,成為綠蔭本身。

周楫兌現諾言,帶清鳶和樂隊一起去校外的小吃街吃晚飯。他們坐在缭繞的煙火和沸騰的喧鬧之中,方程偷偷告訴清鳶,周楫讀大二的時候就辍學了,為了做音樂,已經和家裏決裂。

他們坐晚間的大巴回城,車行走在夜色之中,風從車窗漏進來拂過發梢,清鳶假裝睡着,頭偏過去枕在周楫的肩上。她眼睛睜開一條縫偷偷去看他,誰知正好與他低垂的視線對上。

那一剎那他的目光裏無喜也無悲,只有湖中青荇暗綠濕潤的底色。然而只一瞬間他就笑了,伸手把清鳶的腦袋按下去,“快睡。”

清鳶閉上眼睛,卻說:“周楫,你那天為什麽要幫我?不怕我是騙錢的嗎?”

沉默一霎,周楫說:“因為我覺得你好像哭了。”

在大巴連續的晃動之中,清鳶臉頰硌着周楫肩膀的骨骼,做了一個喜悅的夢。

在夢裏她終于不覺得孤獨了。

傍晚風起的時候,清鳶總會想象那些瞬息萬變的雲是一頭趕着回家的野獸,因為太過心急以至于洩露了行蹤。

從辦公室望過去的天空被染成燦金的顏色,夏天還未徹底過去。他們像是坐在一輛車上,向着名為高考的大山疾馳而去,還未抵達,卻已經觸及到了山體投射而下的陰影。

班主任手裏捏着第一次模拟考試的總分表,低頭找“徐清鳶”的名字。

是該敲定越過大山之後繼續前進的方向,然而清鳶沒有絲毫想法。這個學生普通得近乎透明,因長期缺少溝通,班主任都不知道如何提出有建設的指導意見。但清鳶近乎無所謂的态度讓他失望,嘆氣之後沉重地叮囑:“高三争分奪秒,早點替自己的人生做決定吧。”

“一模”的成績單要帶回去給家長看,并且協定一個目标志願,在表格上簽字。

清鳶把成績單和表格放在桌上,徐懋國一進門就能看見。她躲回自己的房間,在書本壘起的堡壘後方寫一些只有自己能夠看懂的詩句,直到門板被拍得咚咚響。

徐懋國捏着成績單指着她的鼻子痛罵,他們吵過的架太多,以至于罵人的詞句都無法翻出新花樣。許是她面對人生大事這般麻木的模樣終于讓徐懋國忍無可忍,他在激怒之下揚手朝她臉上扇去。

在間隔一段時間之後清鳶才感覺到痛,擡眼所見的徐懋國連同這間茍延殘喘的屋子,都讓她覺得感覺到一種冷硬的失望和恨意。她沒換拖鞋,摔上門跑下樓。

對面吉他教室亮着燈,清鳶一口氣跑到門口才停下,剛要敲門,發現門并沒有鎖,裏面傳來一道女人的聲音。清鳶屏息。

“……我很高興你想通了。”

“和想通沒什麽關系,只是方程他們不想繼續堅持了。”

“不能兌現的才華對你自己,對別人都是一種負擔。我承諾一定傾盡資源包裝你,最多三年,周楫,你一定會紅……你打算什麽時候去北京?”

“還沒定。”

“去之前聯系我……”

清鳶退到樓下,幾分鐘後,看見樓梯盡頭走下來一個人,是那日在梧桐樹下同周楫交談的女人。

清鳶回到二樓,推開了門。周楫垂首坐在鋼琴前面,在她進門的瞬間擡起頭,“……阿清,你怎麽了?”他看向她的腳,她才發現自己腳上只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不知道什麽時候跑掉了。

清鳶走到周楫面前蹲下身,“……你要走了嗎?”

“嗯。”他低頭,望見她臉頰紅腫,伸手輕觸,“怎麽了,是不是你爸……”

清鳶把頭靠在他的膝頭,她以為自己是不會哭的,她已經很少會為了純粹的難過而哭。

“周楫,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我不怕吃苦,我什麽都能做……”

風搖葉子的聲音,細聽起來像是海浪鼓噪。周楫垂下眼睛望見少女瘦弱的肩膀,想到那天她枕在自己肩上,一團無盡的溫熱,非要給那個平凡的一天烙印下什麽不再平凡的意義。

他沒能說出拒絕的話,“好……我們一起走。”

在承諾帶她一起走之後,周楫定下出發的日期,幫她買了車票,約定那天早上他們在車站碰頭,然後一同出發。

因逃離的日期将近,原本面目可憎的一切都似乎變得有意義,雖然唯一的意義不過是證明她曾經在此痛苦地生活過。

清鳶不再和徐懋國吵架,凡他挑剔的她都忍讓。她在自己的堡壘裏醞釀一封長信想留給徐懋國,想讓自己走得更負責任。

出發的前一晚清鳶徹夜未眠,拖出藏在床底下的行李箱,在淩晨五點的時候出門,将關門的聲音放到最小。

下樓,她望見對面音樂教室的燈熄滅了,猜想周楫應是先行一步去了火車站等她。

她心情一路雀躍,在車站廣場看着深藍色的天空泛出魚肚白,她想象再過幾個小時,她就會在躍升的太陽之下奔赴北方那座未知的城市,它應有爽朗的風,還有粗犷的雪。

天一分一分亮起,周楫卻始終沒來。清鳶有些慌,這才想起給他打電話,然而那號碼已經是關機狀态。

如果,如果她哪怕将幻想未來生活的時間分出一分鐘來細想周楫的話,就會發現那裏面充滿了漏洞,譬如他不知道她的身份證號碼,如何替她買車票;譬如兩人住得如此之近,為何一定要到車站碰頭。

清鳶漸漸意識到了那個可能,然而還是不敢相信,她盯着大樓前方的鐘,分針正在一點一點逼近那個出發的日期。她還在等,懷着“他一定會出現”的微茫希望。

天亮了。

清鳶拖着行李箱回到家,将那封擱在餐桌上還沒被拆開的長信撕得粉碎。

她想到很久之前那個遙遠的清晨,她被誰緊緊地抱在懷裏,遠離了那張白色的床。她看着白布逐漸覆蓋上那張已經靜止不動的臉,心裏還懷着微茫的希望。可她知道那個故事已經蓋棺定論了。

那大抵是清鳶過得最漫長的大半年。

十二月到來的時候,她收到一封信,發自北京,隐匿了寄件人的地址信息。信裏周楫為自己的背叛道歉,他坦誠自己過于懦弱,無法肩負另一個人的人生。最後他說,“阿清,祝你一切都好。”信裏附帶一張明信片,是北京的雪。

對于清鳶而言,去北京的方式只剩下一種。她清空了MP3,把堆在書桌上的課外書論斤賣掉,将自己所寫的詩付之一炬。

她把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堂而皇之地貼在桌角,用每分每秒的時間去兌現它。即便是恨着,她也要再見一次周楫,當面質問,讓他把寫在信裏的句子逐字砸在她臉上,如此她才能徹底解脫。

然而被辜負的多年的時光并非輕易能夠償還,清鳶已經足夠努力,還是離北京一步之遙。

大學她在離北京和南城都很遠的一座城市,讀和文學沒有半分關聯的專業。她還是獨來獨往,出沒于學校的圖書館和周二半價的電影院。

後來,她認識了沈敬寒。

沈敬寒是這樣一種人,春天的樹,或是夏天的泉水,他不浪漫,但是穩重妥帖得讓人心安。他早早地告白過,但清鳶始終未曾明确答應。

清鳶大學畢業那一年,周楫與新的成員組成的彌冬樂隊前來她的城市開演唱會。

那個夏天熱得天空都要燒起來,清鳶混在人群裏,看着閃爍的鎂光燈下,周楫已經變成了自己陌生的模樣。他不再畏懼舞臺與觀衆的目光,唯一不變的是他不加修飾的聲音,依然直入人心。

演唱會結束,清鳶在公交車站竟然碰見多年未見的方程。方程已經當了父親,過來出差正好碰見周楫演出,于是便決定過來看一看。

清鳶與方程說起一些往事,問他:“你不去後臺跟他敘舊嗎?”

“不必了,看他發展得不錯就行了。

“你們當時為什麽沒跟他一起去北京?”

“我們樂隊的靈魂本來就是周楫,大家并非多有才華,也比不上周楫對音樂的癡迷。那時候做不出成績,已經人心浮動了,聽說有人挖周楫去北京發展,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清鳶沉默着。

“你呢?和周楫還有聯系嗎?”

清鳶語塞,“我……”

方程的目光飽含“過來人”的深意,“我理解,畢竟那時候你們還年輕,經不起那樣的壓力。”

清鳶不以為然,她那般信任他,可他直到最後一刻都将她騙得團團轉,“是嗎?他居然會覺得有壓力?”

“當然,那天你父親找過周楫之後,他拉着我喝了一晚上的酒……”

清鳶怔住,“……什麽?”

清鳶試圖将最後那次與徐懋國的争吵渲染得更慘烈一些,然而真實的場景也不過只是單方面的質問。因為事實如此明了,若非徐懋國找過周楫,周楫不至于走得如此決絕。

她想到那個在車站等天亮的清晨,如潮的旅客與她擦身而過,一個孩子在進站之前放飛了自己的氣球,它在灰白的天色裏紅得那樣好看。

那個暴雨的午後,她看着鈎花的蓋布被大風吹走,卷進不知哪戶人家的窗裏,她趴在陽臺的欄杆上嚎啕大哭。

是以這樣絕望的心情,她将自己的故事蓋棺定論。

争吵的最後,清鳶對徐懋國說:“跟你這樣的垃圾一起生活,我媽死了反倒是解脫。”這大抵是她說過的最惡毒語言。

後來清鳶畢了業,和沈敬寒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工作,再也沒回過南城。

和沈敬寒在一起之前,清鳶對他說,我喜歡你,可我或許一輩子也沒辦法如你愛我那樣愛你,如果你接受的話,我答應你。

沈敬寒問她,“因為你心裏有其他人?”

清鳶搖頭。

只是因為她在想到愛之前,總會先想到背叛。

闊別多年,周楫在南城的演唱會聲勢浩大,萬人的場館座無虛席。清鳶的位置不算遠也不算近,四周的山呼海嘯,讓她仿佛回到了那個草地上的午後,只是今天的她坐在人群中,卻感覺到一種久違的孤獨。

半場過去,場館的燈光忽然暗了,舞臺中間一束追光燈照在周楫身上,他抱着吉他,垂眸的模樣與世無争。

四面環繞的音響裏傳來他沉沉的聲音:“今天的演唱會上,我要發布一首新歌,叫做《阿清》。”

清鳶愣住。

周楫的聲音化作四面八方的風,将她緊緊包圍,像是一個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擁抱。她想到那些窩在角落裏聽周楫彈琴的時光,兩個杯子靠在一起,好像她曾經靠在他的肩膀,在颠簸的夜色裏做着喜悅的夢。

深夜的居民樓裏阒靜無聲,清鳶從包裏翻找出家門的鑰匙。

家裏沒有人,她打開了燈。屋裏被收拾得幹幹淨淨,那些僅剩無幾的白色鈎花蓋布被翻了出來,搭在餐桌上。

桌上放着厚厚一疊信箋,清鳶放下行李拿過來看。信紙泛黃,鋼筆的字跡依然清晰。那是多年前徐懋國寫給清鳶媽媽的,一封一封都是晦澀又情意綿綿的詩歌。

是了,徐懋國竟然也寫詩。

清鳶坐在凳子上一封一封地讀,時光倏然變短又拉長。

他們一家三口是有一起出去游玩過的,在很遙遠的以前。野草綿延起伏,風滾過草籽,媽媽給她念一首晦澀難懂的詩,她伏在徐懋國的膝頭呼呼大睡。

響起開門的聲音。

清鳶來不及放下那些信,開門的瞬間她與徐懋國的視線對上,彼此只有尴尬的緘默。

她發現父親是真的老了,兩鬓斑白,臉也消瘦了許多。他穿一件幹幹淨淨的外套,燈光下能看見布料表面洗過太多次的冒起的絨毛。

“晚飯吃了嗎?我給你下碗面?”

清鳶說不用,徐懋國還是往廚房去。打火的聲音響起來,清鳶坐了片刻,往廚房走去。

徐懋國看着火,竈上鍋裏的水将沸騰。

清鳶站在廚房門口,望着燈下徐懋國的身影,“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

在萬人的場館裏,周楫講述了自己創作《阿清》的始末。那晚洞悉了女兒走向的徐懋國前去與周楫見面,但并非橫加幹涉,而是期望周楫至少再等一年,等清鳶考取了大學,再同他一道過去。

“她應該恨我,我了解她的性格,我要是阻攔她反而勢在必行。可是她畢竟還年輕,不讀大學以後怎麽辦,出了社會寸步難行。”徐懋國這樣說。

周楫不忍心辜負一位父親的深思熟慮,也深知自己尚且擔負不了清鳶的未來,于是只能選擇不告而別。

《阿清》的歌聲響起來,眼淚被她抹去又飛快湧出。這些憎恨是有意義的嗎?她說不出。距離十七歲已經過去了那樣長的時間,她已不在霧中,只是她也不在任何地方。

徐清鳶在家裏吃完了一碗面,又留了一宿,搭乘第二天一早的車走了。她給徐懋國留了一張字條,寫着如今的住址。

在車站,清鳶與前來接她的沈敬寒重逢。沈敬寒開着車,詢問她這次演唱會如何。

清鳶直接戳穿他的裝模作樣,“票是不是我爸給你的?”

沈敬寒笑了,“是的。”

“沈敬寒,我給你講一個故事,然後……”

“然後?”

清鳶從包裏翻出那枚送給她已久的戒指,伸直了手指套上去。

她迎上沈敬寒驚喜的目光,“然後,把我爸接過來,把你爸媽也接過來,我們一起吃頓飯。”

正午的陽光從車窗照進來,将她身上都曬得暖烘烘的。她想起那些回不去的小時候,她赤着腳在地板上跳躍,試圖抓住光的尾巴。

風吹起白色紗簾,經過她的世界,又倏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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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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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父母逼婚,她随便拉了一個相親對象閃婚了,然而卻沒想到弄錯人,領完證後才發現自己嫁了A市第一軍閥世家的大少爺,權傾京城、尊貴霸道的太子爺司徒昊!OMG!他到底看上了她哪點啊?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嗎?“你覺得我們再進去換個證可能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男人挑了挑眉,“你是想剛領完證就變成失婚少婦嗎?”“可是……”“一年時間!簡雲薇,我們給彼此一年時間,如果到時候還是不能接受,那麽我們就離婚!”男人認真的說道。然而,一年時間不到,她就發現了,原來他娶她,真的是別有用心……“上校大人,我們離婚吧!”她将一紙協議甩到他的桌面上。男人一怔,唇角勾起一抹邪魅,“軍婚不是你想離,想離就能離!”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上錯賊船,被坑了,面對這個徹夜索歡、毫無節制的男人,她期期艾艾,“上校大人,我錯了,今晚求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