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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內殿,尚喜伺候着慕襄脫下血跡已幹的外袍:“陛下先沐浴吧。”
??慕襄褪去外袍,身形看起來絲毫不符合心狠手辣的心性,反倒是有些單薄的病弱。
??他淡道:“還不算名正言順,別叫陛下。”
??“是奴才僭越了。”
??尚喜退後兩步跪下,額頭貼着手背趴扶,直到聽見慕襄的赦免才起身。
??皇帝內殿的浴池很大,慕襄那位荒淫無度的父皇慕淮河就曾在這浴池裏與七八位妃子共沐浴,傳出去後一度成了他國民間的笑話。
??溫熱的水流包裹着蒼白的肌膚,慕襄有些受不住地閉上眼。
??他身體骨本就弱,這兩天籌謀大事花費了太多精力,加上昨夜一夜未眠,早就撐不住了。
??尚喜侯在屏風外,只聽見了二殿下慕襄的低喃:“兄長好福氣,一人之命換來兩位大人物的妥協。”
??他裝作沒聽見似的,低垂着眸看着地面。
??……
??意識逐漸沉淪在溫熱的水流中,慕襄臉色蒼白,雙眼微閉,黑長的睫毛沾着水霧輕輕顫動着,眉梢緊鎖,像是陷入了夢魇之中。
??他夢見自己的親衛拿下兄長慕钰,挾制他跪在自己面前。
??慕钰的表情不見絲毫意外,只是在自己的親衛被慕襄一劍刺入腹中時,沒能控制住情緒:“本王這條命給你,放了常青!”
??“兄長當真不負太師純良之評,死到臨頭還想挽回一條蝼蟻的命。”
??“常青不是蝼蟻。”慕钰雖然跪着,脊背卻未彎下,“慕襄,你想要的已經得到了,不要讓自己的手染上太多鮮血。”
??眼前的畫面逐漸變得模糊,只有鼻尖的血腥味依舊環繞。
??‘慕襄,你想要的已經得到了’。
??得到了嗎?
??似乎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皇位觸手可及,從今往後他就是萬萬人之上,掌有襄國最高之權。
??可心裏似乎還是空的。
??他想要的只是皇位嗎?
??眼前慢慢浮現一抹白色身影,如月光一般皎潔清冷。
??那人眸色淡漠,像是一尊無情無欲的神祇注視着他,好似無論慕襄做什麽,他都無動于衷。
??“殿下……水涼了。”
??慕襄倏地驚醒,耳邊是尚喜尖細的聲音:“奴才伺候您更衣吧。”
??“……”慕襄望着掀起陣陣漣漪的水面,微微擡手,“出去。”
??“奴才領命。”尚喜早已習慣主子的陰晴不定,不動聲色地彎腰退下。
??慕襄直到聽見了身後木門的關合聲才有了動作,小臂處隐隐作痛,他毫不在意地看了眼,是一道不知什麽時候劃到的傷口,因為受到了水的浸泡,此刻傷口周圍都已慘白而腫脹。
??随着一陣嘩啦的水聲,慕襄站起身,忍着頭暈目眩的感覺踏出浴池,再披上一件黑色的綢衫。
??剛走進寝殿,目光便觸及對面的書案,呼吸不由一窒。
??上面有一卷宣紙,被人細致地裝裱起來,打開後有八個大字——
??懷瑾握瑜,純良德厚。
??這是丞相宋晉給太子慕钰的評價,由前帝慕淮河特請國師書寫出來的一幅字。
??不過從昨夜後,這幅字就被慕襄帶走,拿回了寝宮。
??上面的字體很熟悉,襄國無人不知國師師禾寫得一手好字,曾深受太祖雅帝贊譽。
??慕襄沉默地摩挲着這八個大字,眼底似有波濤洶湧。
??只要他想,他随時可以坐上這至高無上的皇位。
??他會是天下人的帝王,衆臣的王,慕钰的王,可永遠不是師禾的王。
??師禾在襄國就如同雅帝一樣的存在,受萬人景仰。
??無人知曉他的來處,只知襄國建立時國師便站在雅帝身側,直到雅帝離世,慕淮河上位,他依舊如當年一般,是不朽的神話。
??即便幾十年過去,如今依舊有人每月初一來到國師府外朝拜,祈願月餘諸事順利。
??在百姓的眼中,國師已該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了才對,可只有皇室子弟清楚,師禾依舊年輕俊逸,幾十年的歲月沒能在他臉色留下丁點痕跡。
??他是和丞相宋晉一個年代的人,可卻活出了截然不同的樣子。
??……
??這一覺睡得有些久,慕襄醒來時依舊昏昏沉沉,剛撐起身體準備下榻時,竟看到了一抹讓他有些錯愕的身影。
??“……國師是有事?”
??“無事。”師禾站在窗邊,語氣淡淡。
??“是奴才自作主張将國師大人請了過來。”尚喜連忙跪下俯身,“殿下您發了熱,口中一直呢喃着國師的名諱,奴才便……”
??“……”
??慕襄非但沒有因為師禾的到來而喜悅,反而冷了臉。
??他再擡眸時已經恢複平靜:“還有四月便是我的生辰,屆時會大赦天下,放他遠離京城。”
??“他”自然是指太子慕钰,慕襄清楚師禾不會無緣無故來此。
??師禾淡漠的眼眸多了一絲波動,轉瞬即逝:“殿下既然醒了,本座先行告退。”
??“既然來了倒不用急着走。”慕襄攬了攬綢衫,以為此時已經入夜,“國師留下來一起用晚膳吧。”
??師禾:“……”
??尚喜在一旁彎腰提醒:“殿下,現下已是翌日……”
??慕襄微愣,窗外的夜色确實不夠濃稠,細看之下還摻雜着一些黎明的曙光。
??他這一覺竟然睡了七八個時辰,且自身渾然不知。
??師禾沒回應慕襄的邀請,而是看了眼尚喜:“去端上來。”
??尚喜:“奴才領命。”
??慕襄晦暗不明地看着兩人,雖然不知道師禾讓尚喜把什麽端上來,但他倒也沒制止。
??直到尚喜端上一碗聞着都苦到澀鼻的中藥,慕襄的臉色終于緩和下來,但眉梢卻沒忍住深深蹙起:“拿下去,我不喝。”
??“這……”尚喜求助地看向師禾。
??“發熱就該喝藥。”師禾拿調羹在藥碗中攪和了下,苦味散去少許,再示意尚喜端上前去。
??“……”
??慕襄不喜喝藥。
??從他記事起,自己就好似一個藥罐子,每日早膳前都需要喝一碗苦哈哈的藥膳,因為身體弱,需要精心調養。
??那時他的母妃還是後宮之主,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他可以在用完藥膳後吃一顆甜滋滋的蜜餞解苦,可八歲那年,母後便因妒忌寵妃、害其胎兒被打入冷宮,連帶着他的待遇也一落千丈。
??作為二皇子,卻活得連世家公子都不如。
??可或許面前這碗藥膳是師禾命人端上來的,又或許是因師禾難得對他說句日常的話,慕襄竟然沒覺得太抗拒,仰頭将這碗苦到齁嗓子的藥膳一飲而盡。
??直到碗見了底,慕襄才冷諷道:“國師不會下了毒吧?”
??師禾竟也給出了回答:“不必。”
??不是“不會下毒”,而是“不必下毒”。
??慕襄嘴唇輕啓,但到底沒說什麽。
??他确實不必下毒。
??師禾身上有太多秘密,例如他為何能做到容顏不老,究竟來自何方……為何雅帝會說“國師在,襄國氣運不倒”這種話。
??慕襄清楚,師禾若想弄死自己,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但師禾不能。
??雖然不清楚緣由,但往上三朝都證實了一點,師禾從不參與皇儲鬥争。
??為了慕钰的性命留在未央宮,應當是師禾難能的破例了。
??藥膳苦得慕襄異常不适,就連師禾說告退都沒阻止,只是撐着床榻蹙着眉,緩解喝藥帶來的不适。
??他吩咐尚喜:“去拿一顆蜜餞來。”
??尚喜連忙跪下:“國師大人說,這藥方是獨家配置,甜食會影響藥效。”
??“……”
??慕襄無言地看着尚喜:“他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
??“奴才只有您一個主子!”尚喜趕忙訴說忠誠,只好順着慕襄的意思命宮女取來一盤蜜餞。
??慕襄坐在凳子上,黑色的綢衣虛虛遮着鎖骨,他拿起蜜餞都已經放到了嘴邊,遲疑半晌後還是放回了盤中。
??吃蜜餞會影響藥效這種說法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可獨家配置這種話應當不假,或許國師配的藥就是與常人不同?
??口中晦澀難耐,慕襄将信将疑地看着蜜餞,心煩地讓人端走。
??尚喜眼觀鼻鼻觀心地候在一側,提醒道:“殿下,皇上駕崩,太子謀逆,今日您該代上早朝了。”
??宮女得到首肯後進入,伺候着慕襄洗漱更衣,他微微張開手臂,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宮女腳下一滑,竟撞進他的懷裏。
??女子的身體柔軟無比,像是沒有骨頭一般貼着他。
??這還是慕襄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接觸女子,往常他雖貴為皇子,可因不受寵愛,存在感微弱,導致根本沒有遇到過別人自薦枕席的情況。
??宮女羞紅了臉,但還不忘記做戲做全套,跪在慕襄面前:“陛下饒命,奴婢腳滑了……”
??慕襄對宮女的稱呼不置可否,只是垂眸看了她半晌:“無水之地都能腳滑,這腳既然這麽沒用,不如砍了吧。”
??宮女臉色瞬間蒼白,渾身一顫:“陛下饒命!”
??尚喜沒眼看地移開視線:“來人,将宮女芳若帶下去……施以斬腳之刑。”
??尚喜見慕襄面色冷淡地站在一邊,沒有絲毫收回口谕的意思,只能在心中微嘆,惋惜一條生命的離去。
??一雙腳斬去,宮女的一身便是毀了,且無人醫治的情況下,怕是會血流而亡。
??慕襄神色如常地踏出宮殿,路上還遇見了首席禦醫申卓墨。
??申卓墨行彎腰行禮:“臣見過殿下。”
??申卓墨也是慕襄一黨的人,否則慕淮河不會死得這麽輕易。
??他微微颔首繼續朝前走去,但沒過幾秒還是回了頭:“申禦醫可曾聽聞,用完藥膳不可吃甜食的說法?”
??“……”
??申卓墨摸摸鼻子,他雖為二皇子一黨,但對面前這位的品性多少有點摸不透:“臣不曾聽聞。”
??“……”慕襄眯起眼,沒忍住磨了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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