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模糊之間,慕襄好像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不是二皇子,不是殿下,就是簡單的慕襄二字。

??他費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塌上,塌邊坐着師禾,正垂眸望着手中的玉佩。

??玉佩雕得是一只鳳凰,模樣精致,細看之下裏面還有幾點紅絲,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流動着,這正是慕襄常帶在身上的那一塊。

??“我……”慕襄開口了才發現自己聲音低啞。

??“殿下發熱了。”師禾道。

??他突然擡手撫了一下慕襄的額頭,像是在試探熱度,随後又很自然地撤了回去:“殿下再休息一下,便可起來喝藥。”

??“……好。”

??慕襄動了動僵硬的身體,額間仿佛還殘留着師禾掌心的溫度。

??師禾突然問:“為什麽一直戴着它?”

??慕襄微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玉佩:“這是我母親所留。”

??“……”師禾擡眸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慕襄皺了皺眉,雖然處于發熱中,但腦子依舊活躍。這塊玉佩其實并不能說是母後留給他的,畢竟他有記憶後,與母後總共只見過兩面,一次是回宮,一次是他生辰,母後前來探望。

??而這枚玉佩從他幼時便跟在身邊,母後母家人雖然對他極差,但從來沒打過這枚玉佩的主意,甚至有一次他的表哥将玉佩搶走後,還被家主揍了一頓,再将玉佩還了回來。

??于是他便理所當然地認為玉佩是母後給的,所以那些人才不任意妄為。

??“它……”慕襄喉間緊了緊,“是你的?”

??“是。”師禾将玉佩放回慕襄枕邊,“你出生那天,我給你戴在了身上。”

??“……為什麽?”慕襄喉間發澀,好半天才問。

??“不清楚。”師禾像是陷入了回憶中,“不記得那時候怎麽想的。”

??這個答案完全出乎慕襄的意料,不是恩賜也不是別的,而是不知道。

??慕襄試探地問:“那很久之前的事,你還記得嗎?”

??師禾知道他說的是指前雅帝那一朝的事:“記得,只有這段。”

??只有這段……

??師禾又道:“或許是為了補償。”

??慕襄一怔:“……什麽?”

??師禾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頭:“你克太子之卦是本座占的。”

??慕襄徹底愣住了:“……”

??說到底,他幼年至少年間會活得連一個世家子弟都不如,不就是因為拿道可笑的預言嗎?

??可如今師禾告訴他,拿道語言是他說的。

??他艱難開口:“卦象是真的?”

??師禾頓了頓:“是。”

??和慕襄想象之中的陷害不同,那則預言竟是真的,确實,如今不是應驗了嗎?他奪走了本屬于慕钰的皇位,而對方此刻卻跪在牢獄裏。

??“孤不怪你,你只是……”

??你只是在盡自己的指責罷了……

??可慕襄依舊覺得呼吸都帶着刺,一根根紮在他喉間,疼得窒息。

??他不在乎過去的那些經歷,他在乎的是,那些經歷是由師禾帶來的。

??師禾看出了他的不适,但難得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他從未想過瞞着此事,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地說出口,慕襄問了,他便回答。

??只是玉佩到底是何原因送到了對方手中,師禾是真不知緣由,或許真的是為補償吧。

??可以他心性,又何至于會對一個襁褓小兒心生恻隐之心?

??慕襄同樣也沒信,不清楚是不是師禾還有其他的事瞞着自己。

??師禾出去了,只丢下一句記得喝藥。

??慕襄沒有出聲,好半晌才撐起身體,聞到了空氣中飄散的一股苦澀味道。

??他拿起枕邊的玉佩,眸色幽深,手中力道也越來越緊。

??眼中的戾氣越來越重,手也高高揚在了半空,一副要狠狠砸下去的樣子。

??屋外的師禾只聽到裏面清脆一聲響,像是什麽東西四分五裂了,他腳步微擡,最後到底是沒動。

??直到慕襄叫了他的名字:“師禾。”

??師禾走進去,只看到一地的碎瓷片,打碎的是藥碗,而慕襄枕邊的玉佩已經不見了蹤跡。隔着衣服,也說不清楚是戴上了還是放在了別處。

??兩人對視着,慕襄率先別開臉,聲音依舊低啞:“這事孤就當沒發生過。”

??“……好。”師禾俯身,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片。

??“叫小二弄吧。”慕襄垂眸看着,“別傷着手。”

??師禾也沒拒絕,只是下去叫後廚重新熬了一碗湯藥,還順帶拿了一塊蜜餞上來。

??“不是說影響藥效嗎?”

??“……藥方不同。”

??慕襄自然不信,但還是在冷哼一聲後引下一大碗湯藥,再将蜜餞放入口中,緩解藥膳帶來的苦澀。

??随後他的思緒便陷入了思慮之中,剛剛起來才發現,現在已近傍晚時分,也就是說他昏睡了大半天。

??昏迷前的記憶倒是也有,但慕襄卻不明白自己為何對那兩句話反應如此之大,他确信今日之前從未聽過。

??“殿下今夜可回宮?”

??“……不。”慕襄回過神來,“都出來了,總不至于就帶只兔子回去。”

??那只金辰兔就在角落的籠子裏,抱着白菜葉啃得津津有味。

??又休息了會兒,兩人才一前一後出了客棧,來到了鬧市之中。

??夜間的人群比白日只多不少,各家各戶都挂上了各種好看的燈籠,因着燈籠外形顏色不同,于是連光都是五顏六色的。

??這條主街上人太多了,人擠着人,沒一會兒就不見了彼此蹤影。

??慕襄瞳孔微縮,站在湧動的人群中朝四周望了好一會兒,都沒看見那抹白色身影。

??“一見,看見國師朝哪去了嗎?”慕襄問着暗衛。

??“回陛下,國師大人朝南街去了。”

??“……”慕襄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也沒去追,頗有點孤單之感,與人群格格不入。

??他随意找了個餐樓,趁着剛好有人離去要了個二樓的雅座,兩扇屏風将他與旁人隔了開來,左邊正對着樓下鬧市,這裏夜景不錯,能将這條街上的繁華熱鬧攬進眼底。

??晚膳還沒用,他便叫來小二:“你家特色菜都端上來。”

??小二有些詫異:“這位客官,咱家店菜量大,您若只有一人,怕是吃不完。”

??慕襄淡道:“你只管上。”

??小二見他不聽勸,也就識趣地退下,反正看穿着是個有錢的主,也不怕吃霸王餐。

??待小二走後,暗衛沒忍住開口了:“陛下,您沒帶銀子。”

??“……孤知道。”

??帶銀子的走了。

??慕襄眼底陰郁,師禾要是不回來,他就把這玉佩當了。

??身後一道略顯耳熟的聲音傳來,打破了他眼底的陰沉。

??“這慕襄也就是個窩囊玩意兒,以前住我家跟個瘦猴一樣,不知道哪來的狗屎運坐上了那個位置。”

??後面這道聲音略小:“哎,也不能這麽說,能坐上那個位置多少有點手段,我爹本來都以為太子坐定了!你知道的,我家就靠着那點油水過日子,這太子上位以他品性肯定是要徹查的……”

??“讓你爹放一百個心,這慕襄肯定是沒什麽膽子,本來就沒幾個人支持他上位。”

??光天化日之下議論當今帝王,還真是膽大包天。不過都是直接用的名字,皇室之子的名諱本就少有人知道,別人聽了也都一知半解。

??議論之人其中有一個是慕襄母家于家的三子于書闵,也是幼時他尚住在舅舅家時,對他态度最為惡劣的那一位。

??慕襄只是輕輕敲了下桌子,屏風後的那道桌子便突然掀了。

??“一見,回來。”本來還想打人的暗衛轉頭回來了,她完整的面貌終于浮現眼前,看模樣竟是名女子,不過聲音聽着倒是雌雄莫辨。

??“是!”

??——

??師禾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這麽一副場景,慕襄坐在主位上吃得淡定,周圍幾個氣勢洶洶的世家子弟将其圍成一團,小二好聲好氣地勸說着和氣生財,旁邊雅桌的飯菜倒了一地,桌子碎成兩半。

??慕襄夾了一片魚肉放入口中:“你爹難道沒教過你,妄議當今聖上是要掉腦袋的嗎?”

??于書闵吓了一跳,只覺得面前之人有些眼熟,但還是鎮定道:“你胡說什麽?誰聽見我妄議聖上了?不是你誰啊,剛剛那賤人呢?叫她出來!敢掀我們桌子沒膽子露面?”

??慕襄眼底陰鸷一閃而過,突然聽到師禾的聲音:“妄議聖上,該當死罪。”

??衆人都轉了頭,和于書闵一起的那位也叫嚣道:“不是,你又是誰啊?”

??于書闵看見來人腿都在打顫,他拉了拉身邊人的衣袖:“別,別說了……”

??“什麽東西——”

??“是,好像是國師……”

??“……”兩人一起呆滞了。

??慕襄和于書闵多年未會過面,認不出實屬正常,但早在兩年前的國宴下,于書闵曾遠遠地見過國師一面,他父親點明了國師的身份,後來再也難以忘懷。

??慕襄周身的戾氣終于散了些,他起身指着師禾對小二說:“找他要票。”

??師禾:“……”

??小二懵逼地看着慕襄遠去的背影,只好無奈地對師禾說,“這位客官,你看……”

??師禾拿出一張銀票遞給小二:“多餘的算賠償。”

??“好勒!”小二喜滋滋地收下,轉頭就走,甚至覺得他們再打一會兒也不是不行。

??于書闵硬着頭皮行禮:“見過國師大人。”

??“看來于府家教确實不可。”師禾淡道,“明日本座便會呈上折子,好自為之。”

??于書闵望着國師的背影,整個人頓時癱倒在地——完了。

??慕襄其實沒走遠,就在門口,也從暗衛的口中得知了師禾所說的話,心情好了些許。

??他不是什麽以德報怨的人,早就想動于家但尚未找到合适的理由,即便他今天聞見于書闵對自己出言不遜,但也總不好在朝堂上說自己親耳聽到,約莫大多數人都覺得他找了一個極為荒唐的借口,終歸是名不正言不順。

??但若是師禾呈上的折子,那就不是一個概念了。就好像是師禾拎着于家的脖子,硬生生按在了慕襄刀下。

??思緒漸散,耳邊聽到了一陣極輕的腳步,慕襄冷聲道:“國師大人去哪兒了?”

??“和殿下走散後看到了丞相。”師禾平靜道。

??他倒是沒說謊,确實如此,只不過丞相究竟是巧合來此還是專門來等着的……

??慕襄冷哼一聲,他松開環抱的雙臂,邁開腳步,也沒問這兩人聊了些什麽。

??只是走了一段後,他突然道:“孤的名字也是國師大人取的?”

??“是。”

??“為什麽?”

??慕襄很早之前就有疑問,慕襄慕襄,直接帶上了國字,聽着怎麽都不像一個不受寵、甚至備受排擠的皇子名字,如今總算有了解答。

??可師禾究竟又為什麽,給他取了這麽一個名?

??師禾再次給出了和玉佩一樣的答案:“本座不知。”

??“……你是不是這裏出問題了?”慕襄轉身,指着頭問師禾,這話一出口,慕襄便再次感受到了那種莫名的悖德感。

??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敢這麽直接了當地問國師大人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師禾微嘆,“當初是我思慮不周——”

??他話還沒說完就頓住了,原因是慕襄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帶着他向前走。

??“孤不想聽。”慕襄帶着點嘲弄的意味,頭也不回道:“這次要抓緊點,可別又走散了。”

??師禾:“……”

??夜幕徹底降臨,五彩斑斓的燈籠亮起,家家燈火通明,街邊小道随處可見栀子樹,鼻尖被幽香完全占領。

??一盞盞孔明燈慢慢飄到高空,上面或寫了名字,或燃了書信,帶着慢慢的心願和情意,寄給天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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