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慕襄跪在地上,雙手都被鐵鏈铐住,墨青色袍子鋪着陳舊的血跡,渾身環繞着隐隐黑氣,眸中也時不時閃過幽光。

??“嗒——嗒——”

??慕襄擡眸,看向聲音來源,不出意外是那抹熟悉的白影。

??他閑散一笑,唇邊還帶着緞硌跡:“師父——”

??師禾淡淡瞥了他一眼,慢慢來到他身前單膝觸地,取下他頭上的青簪,放在手中看了兩眼。

??慕襄身體一僵,他看着師禾淡色的瞳孔:“你已經拿走了鳳玉,不會連這不值錢的青簪拿走?”

??天下誰人不知,落神上人當初收徒,第一次見面便将随身帶了千年的鳳玉給了對方,可見有多寵愛。

??可天下誰又不知,洛神上人的徒弟其心不正、大逆不道,在百年後被宗門逐出太清,入了魔道,洛神上人親自出面清理門戶,将那魔頭打成重傷,當着所有天下大能的面,收回了那枚鳳玉。

??師禾沒有說話,不過白色的衣擺倒是和慕襄染了血的袍子碰到了一起,不再如往常一樣一塵不染。

??他轉了一下那根青簪,突然用其尖端挑起慕襄外袍,順滑的衣裳順着慕襄肩膀落至臂彎,露出了裏面薄薄的亵衣。

??慕襄難得有離師禾這麽近的機會,也不再虛僞地喚着師父:“落神上人好雅興,之前裝那麽清高,現在不會是突然想清楚了?倒也不晚——嗚……”

??慕襄疼得倒吸一口氣,他錯愕地低下頭,眼睜睜看着那根青色簪子沒入心髒:“師父……”

??慕襄愣愣地擡頭,用着以前一樣的語調叫師禾,不知是在求饒還是難過。

??他明顯感覺到師禾的動作頓了一下,修魔者狡猾的本能讓他像以前一樣發聲:“師父,我錯了,我不想——”

??最後那個死字還未說出口,慕襄便感覺到一只手沒入了他的心髒,劇烈的痛苦讓他止不住地掙紮起來,鮮紅的血液将周邊衣裳浸濕,兩人鼻間都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

??慕襄克制不住地顫抖,他再次低頭看去,過往那只他總想去牽一牽的手,此刻正在把他的心生生挖出來,然後完完整整地拿出。

??他第一次直視自己的心髒。它跳動得很快,但算不上鮮紅,上面纏繞着無數條黑絲,掩蓋住了心髒本有的活力。

??那每一條黑色絲線,都代表一條他欠下的孽債。

??“師父……”慕襄眼眶通紅,“我今天是不是一定要死。”

??“……”師禾微頓,“不會。”

??慕襄此刻根本聽不進別的,滿眼都是師禾剛剛生挖自己心髒的那一幕。其實早就想過這種結局,在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大逆不道愛上師禾時,在他被宗門長輩發現悖逆心思、但卻屢教不改逐出師門時,在他被以往宗門裏看不順眼之人追殺迫不得已入魔時……

??他早就想過這種結局,他幻想過無數次師禾為蒼生除害殺死自己的場景,或是一箭穿心,或是一劍斬殺,毫不留情,可獨獨沒想到師禾會生挖自己的心髒。

??“師父……”慕襄想碰碰他,可自己的手腕卻被鐵鏈鎖住再也無∠蚯啊

??心口又空又疼,慕襄甚至能感覺到冰涼的冷風灌入。他扯了扯嘴角,看向師禾掌心的心髒:“師禾,你看看它。”

??“……”

??“它孽債滿身,可它一直都在為你跳動……”慕襄擡眸,眼神好像回到了初見時那樣純淨,“徒兒就想知道,師父這顆心……有沒有為徒兒跳過一次?”

??都說入魔後會性情大變,慕襄确實變了不少。他丢了所有的純真,變得和一般魔頭一樣狡詐、殘忍、不會同情,不會放棄任何可利用的逃生機會。

??但師禾似乎沒有懷疑慕襄是在僞裝,但也沒有心軟,他道:“你不該用輪回境。”

??“不用輪回境,徒兒怎麽知道師父原來真的沒有心呢?”慕襄紅着眼眶,無謂地笑着,“一共一百零七次,您從來沒有一次站在,站在……”

??都說大道無情,可洛神上人的心比大道還要無情。

??雖是魔頭,沒了心髒一樣是要死的。

??慕襄說不下去了,口中的聲音慢慢被風吹散,意識也越見模糊,最後只覺得自己栽向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他聽見耳畔傳來一道低嘆:“阿襄——別怕。”

??—

??慕襄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剛被人趁着師禾閉關的機會逐出宗門那會兒,他被人追殺,渾身經脈寸斷。

??為了心中僅有的那點執念,也為了複仇,他不得已之下入了魔道,滿心想的都是如果師父閉關出來,看到自己這樣,怕是會親自來清理門戶。

??可慕襄等來了百年,都沒等到師禾來殺自己,反倒是聽到了師禾要入凡世俗斷絕最後一縷塵煙的消息,若成功,從此便是真的大道無情,離成神成仙或更近一步。

??慕襄怎麽會甘心。

??他使了都苛,讓自己和師禾一樣,入了凡塵歷難,要入凡塵,自然帶不了他們外世的能力和記憶。

??他在凡塵出生時,師禾已在大襄待了幾十年。即便沒了記憶,刻在骨子裏的執念還是讓慕襄在第一次與師禾碰面時,便一發不可收拾地産生了妄念。

??可在那個風氣還未開放的大襄,失去記憶的他連為什麽每次見到師禾都覺得酸澀歡喜都不懂。

??他只能遵從本能地去讨好他,去奉承,去把一切自己覺得好的東西都送到他面前來,再一次又一次地被漠視。

??可慕襄沒想到,跟着師禾入凡塵歷難成為了他最錯誤的決定。

??執念已在心中成魔的他,最後為了救當時被異族女人洛煌下蠱的師禾,懵懂而又愚蠢地将那個黑色的不詳盒子帶入了大襄境內——

??那個瘟疫一般的蠱毒傳播至了整個大襄,再到周邊各個國度……從此,生靈塗炭,萬民皆哀。

??他背上了千萬萬條孽債,那鍛純嗟摹⑴叵的一條條生命,發出了凄厲嘶吼的婦孺,都是因他而死。

??他做的第二錯但卻不算後悔的決定,就是奪了輪回境,将那千萬萬因無妄之災而死的靈魂,還有師禾與自己都困入了其中。

??他們被困在了這百年裏,一次又一次地毀滅,一次又一次地重來。

??可無論大襄走向何種結局,慕襄都從未得到過師禾的垂憐。

??他帶着第一世,第二世……上一世的記憶一遍一遍地重新來過,就是想要如願以償,哪怕只有一次。

??他想牽一次師禾的手,想要一個他的吻,還想要得到一株他送的栀子花,再大襄栀香節那日互訴心願,和諧地走在喧鬧繁華的街頭。

??可他從未有過一次如願。

??直到最後一世,他坐上了皇位,将慕钰壓入了大牢,可最後等來的還是一個無動于衷的師禾,他到底是撐不住了,選擇了自刎在師禾面前……

??他是輪回境的操縱者,他自刎而死,意味着輪回境破滅。

??那千萬萬條被禁锢百世的亡魂共聲悲鳴,就算生吃他的血,生食他的肉,也補不了這滔天罪孽。

??而蘇醒過來的師禾找到了他,兩人鬥了一夜,可看到師禾越來越冷的眸色,慕襄到底是沒再反抗,受了那最沉重的一擊。

??他初拜師時得到的見面禮鳳玉被師禾當着所有大能的面收了回去,又被師禾挑斷魔經,囚在了因果臺上為了那鍛魉賴牧榛晔曜铩

??他不知道師禾要自己的心髒做什麽……可是真的不必要啊……

??他的生命力已經将要枯竭,撐不了太久了。

??“我就是想看看,究竟要重來多少次,你才能抓住我的手,護我一次……”

??……

??慕襄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

??他愣愣地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床榻——這是他修魔道後在邊界修的宮殿。

??身體也沒有他想象中的虛弱,心口本來的空蕩感也已消失,異常充實,就好像之前自己被生挖了心髒的那段記憶是假的一樣。

??可當他拉開自己衣襟,低頭看去,心髒處确實有一圈傷痕還未痊愈,而本來纏繞在心髒周邊的黑色絲線都已盡數消失……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似乎隐隐還能看得見金色的功德線。

??功德……

??好像有人對他說過,臣一見陛下,便知陛下是身負大功德之人。

??一股涼意從頭到腳将慕襄冷了個徹底,他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自己和師禾經歷的第一百零八個輪回。他登上了皇位,師禾依舊是國師,待他是從未有過的好,對比過去那百來世的冰冷,上一世堪稱溫柔。

??這也是唯一一世,先死的是師禾而不是他。

??慕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可是輪回境明明在他第一百零七次輪回自刎時就已破滅,這最後一世輪回并非因他而起。

??可除了他,就只有師禾能做到了。

??慕襄想到師禾和前一百多次輪回都不一樣的地方,從普通人到了百毒不侵,以及那塊從他出生起就戴上身上的玉佩,還有後來師禾走時留給的青色簪子,明明都非大襄所有。

??可師禾顯然也沒有記憶,他到底要做什麽?

??或者說,他到底做了什麽?

??慕襄到現在都還記得最後一世師禾死在他面前,修長的手指慢慢垂落的場面。

??太絕望了……比他當初被師禾生挖了心髒還要絕望。

??慕襄握住了拳頭,感受着體內不屬于自己的那股深厚力量,還有渾身本屬于魔頭的熟悉戾氣都已消失不見,像是經過了一場洗禮一般,整個人都變得純淨起來。

??他運了一下力,錯愕地發現自己被該在入魔前就斷裂的所有經脈都已修複,甚至比之前要更磅礴雄厚。

??他甚至覺得,倘若此刻再和師禾對上,他未必不是對手。

??可他先前明明被囚在因果臺上,被他心愛的師父生挖了心髒,用的還是當初他讨要的生辰禮——一根再普通不過的青色木簪。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無名的恐慌,茫然無措地看着這座冷冰冰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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